站在万澜身后,笑嘻嘻地捏着他毛绒绒的兔耳朵帽子的,不是当今太子爷朱佑樘还会有谁。
朱佑樘今天没有穿太子的袍服,而是一身民间富贵人家小公子的打扮。
上身穿着一件月白色纱质衬里,红色万字牡丹织锦的小袍子,下着白棱裤子,踏着一双鸦青色上面缀了珍珠的小鞋子。头戴一顶红色的小风帽,可爱的像是画里走出来的童子。
刚好今天万澜穿的也是红色的小道袍,头戴白色的兔儿帽子,配上他神气活现的表情,活脱脱像是泥塑的兔儿爷成精了。
“弟弟怎么来了?”
见到朱佑樘,万澜高兴地跳了起来。
他再一抬头,见到朱佑樘身后站着的那群大人的时候,忍不住用两只小手叠在嘴巴上,眼睛瞪得大大的,胡乱地眨巴着。
“怎么,阿澜见到朕……姑父和你姑母,你不高兴么?”
朱见深潇洒地扇了扇手里的玳瑁骨洒金折扇,半弯下腰,伸出手去揪了揪万澜的兔子耳朵。
“手感不错,居然是真的兔毛做的。”
朱见深回过头,对着笑盈盈的万贞儿说道。
今天和他们父子一块出宫的万贞儿,亦是民间贵妇人的装扮。
头上戴着一个贵重的金线簪的狄髻,上面插着金累丝的凤凰簪子,凤凰嘴里衔着一串米珠大小的珍珠串,走起路来,巍巍颤颤。身上头穿着藕色的长幅妆金袄子,下面是织了暗纹的玉色裙子,显得富贵又不俗气。
万贞儿本来是就是白皮肤高鼻梁,气质优雅的飒爽美人,站在到处都是璀璨灯火的“星海汇”里,宛如月宫仙子临凡。
从她和朱见深被人簇拥着走入“星海汇”大门的那一刻开始,就不知道有多少双惊艳的眼睛投了过来。
在见到她身边英俊的丈夫,和带着的可爱的小公子后,更是羡慕这位贵妇人好福气。
万贞儿看着朱见深童心未泯地揪着万澜的兔耳朵,也笑着拿起了另外一只。
“软的很。谁给你做的?要是里面插上麦秆,不就能支棱起来了么?就跟真的兔儿爷将军一模一样了,那才叫好玩呢。”
说着,和朱见深相视一笑。
于是,刚和季司业他们在楼上寒暄完毕,从楼梯上往下走的万达,还没走到一楼楼底呢,就看到了他儿子万澜,被人揪住了两只“兔耳朵”,一脸震惊到仿佛在梦游的表情。
揪住他耳朵的,正在交谈的一男一女,不是别人,竟然是当今圣上和贵妃娘娘。
而站在万澜身边,正对着他捂嘴笑着的富贵小哥儿,赫然是小太子!
大明朝最贵重的一家人,怎么会出现在他开的饭馆里?
“广怀,我在做梦吧?是做梦对不对?”
万达脚下一软,一把扶住楼梯的栏杆,转过头恍惚地问着站在他身侧的杨休羡。
“闻所未闻……不止陛下,太子和娘娘怎么也都……”
杨休羡不自觉地摇了摇脑袋,也是一脸难以置信。
跟在他们身后的高会和邱子晋的表情就更加一言难尽了。
“汪直他进来了……”
邱子晋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向此时刚踏进酒楼大门的汪直。
只见汪直手里满满当当地抱着各种东西,都是对面庙会摆出的小摊上贩卖的各种应节的小玩意。
什么莲花灯、荷叶灯、大红石榴、黄梨单柿、月宫彩画、各色簪子、五彩香囊和三五把折扇。还有各色书籍,文房笔墨,各种卷轴,不知道里面是书法还是图画。
汪直拿不住的就让跟在他身后,打扮成家丁模样的覃昌公公给端着。
覃公公拿不动的,就让后面扮成护院的禁军们提溜着。
看着后面十多个禁军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看样子简直是扫荡了半条街的意思。
原来这一家三口非但带着宫人集体微服出宫,而且在到达他的“星海汇”之前,人家已经在对面逛过夜市了!
诸位对京师的治安如此放心,身为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佥事的本官真是感激涕零。
“陛……姐夫,姐姐。”
万达深深地吸了口气,走到了他们的面前,躬身给朱见深和万贞儿行礼。
万贞儿笑着放开了揪着万澜兔耳朵的手,对他笑道,“弟弟这儿果然热闹,不愧是‘天下第一楼’。”
“舅舅。”
小太子乖巧地上前对着万达作揖。
“哎,乖,乖啊……”
万达尴尬地笑了笑,摸了摸太子的小脑袋。
平日里都他都需要给太子爷先行个臣子的礼节的,现在这样他还挺不习惯的。
“这帽子,你找人给阿澜做的?”
朱见深指了指兔耳帽。
“嗯……”
万达至今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回答得有些慢。
“给我们阿樘也做一个。”
朱见深霸道地说道。
“父……父亲!”
朱佑樘欣喜望向他皇帝老子。
太好了!
他刚才一看到这个帽子就喜欢极了,但是这个是阿澜哥哥的东西,他不能抢。
没想到父皇居然猜到了他的小心思……
朱佑樘走回朱见深身边,感动地抱住了皇帝的大腿。
爸爸真好!
“啧……”
见到这“父慈子孝”的一幕,万达酸的牙都要倒了。
他瞥了一眼阿直和覃昌手里的东西,明白了今天姐夫难得带妻子儿子出宫,立的是挥金如土的土豪人设。
遂不跟他计较,一口答应了下来。
“走!早就听说小郎舅你的酒楼是无所不包,快带我和贞儿一块去瞧瞧。”
万侍长难得出宫,务必要让她玩的尽兴。
朱见深半转过脑袋,抬了抬手臂。
万贞儿立即上前一步,勾住了丈夫的胳膊,露齿一笑——反正已经出了宫,就当自己和陛下是一对普通的民间夫妻吧。
什么妃子一定要走在皇帝身后的规矩,今天就歇一歇也无妨。
万达觉得今天的牙更酸了。
眼看皇帝和贵妃娘娘要往楼上去,朱佑樘焦急回头看了看万澜,和那大桌子上堆成山的兔儿爷,着急地说道,“父亲,儿子想要和阿澜哥哥一同在楼下玩耍。”
楼下除了有兔儿爷,还有那么多小孩和各种玩具呢。
朱佑樘长那么大,还没见过百来个小孩扎堆,哪里舍得就这么离开。
已经走上台阶的朱见深回头,看着那些用艳羡的眼光看着自己和万贞儿的平民的小孩,想了想,对汪直说道,“你留在下面,看着阿澜和阿樘。别让他们欺负人。”
汪直欣然领命。
说到底,他自己也是个半大孩子,也想仔细观摩观摩皇长子的“珍藏”呢。
“弟弟,你来看,这些都是我的收-藏。”
见大人们都走了,万澜就像是下了山的猴子,一把抓住朱佑樘的小手,将他拉到“展台”前头,指着让人目眩神迷的“兔子世界”,得意地说道,“宫……你家里的兔儿爷有那么多,那么好看么?”
“没有那么多,也没那么多品种的……太美了,真的太美了。”
朱佑樘踮起脚,仰着头,眯着眼睛看着这些造型万千的兔儿,恨不得也缩成小兔子,加入到它们的队伍里去。
他身后其他的小孩子们见状,也把身子趴在桌子上,痴痴地看着这些灵动的小兔儿。
夜风吹来,几个兔子身后插着的旗幡微动,更是栩栩如生,让孩子们看的沉醉不已。
万达引着朱见深上了三楼最好的包厢。
今天所有包厢东西两侧的窗户都打开,往外侧可以看到圆月东升,往内侧则可以看到一楼中央的大戏台。
据说今天在这边上场的都是对面楼里数一数二的名角,南腔北调,杂耍戏法,一会儿都会一一呈现。
朱见深和万贞儿落了座,看到一屋子的人,包括万达在内,都站着不动,不由得好笑地说道,“怎么?你们还准备站一个晚上不成?杨千户,邱主事,坐啊。”
“不敢,不敢。”
邱子晋急忙摆手。
开玩笑了,十多年前,陛下去北镇抚司膳堂微服私访,吃了他心心念念等了好久的“金齑玉脍”的惨痛记忆,还像是刀劈斧凿一样深深地印刻在他脑子里。
他哪里敢坐着跟陛下一块用餐。
更何况,今天还多了一位娘娘呢……
说起来这还是邱子晋头一回见到传闻说的万贵妃,觉得她仪态万千,和蔼可亲,优雅高贵,让人不由得心生敬意……怎么就和猴儿一样的万大人是亲戚呢?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多看了万达一眼,又望了望自己空空的右侧——这个高会也是,跟了万大人久了,越来越学的偷奸耍滑了。
刚才居然说他的夫人和两个孩子都来“星海汇”玩耍,他们一家今天要在楼里团聚,然后告了罪,就脚底抹油溜走了……留下他一个“外人”,来面对大明第一家庭,着实可恨!
“都坐吧,别拘着,就当是‘家宴’。”
朱见深笑着挥了挥手,“若是都按照宫中的礼节来,朕……我还特意出宫做什么,宫里的月亮不够圆,还是月饼不好吃啊?”
眼看皇帝都这么说了,众人也不好意思再推却,纷纷低声告了一声罪,然后按照各自的官职排序坐了下来。
万达自然是坐到了皇帝的左手边,他看了一眼对面孤零零陪在末座的邱子晋,心念一转,对着朱见深讨好地说道,“既然今天过节,都不用守着平日里的规矩,姐夫何妨把小千也叫出来呢?让他也跟着我们一块过节吧。”
要说梅千张的身体底子还真是不错,上回他们两个差不多同时受伤,结果他过了差不多一个月才好,人家梅千张则当天夜里就醒了。
之后在北镇抚司修养了几天就回宫里复命,生命力之顽强,简直堪比小强。
邱子晋闻言猛地抬头——自从梅千张伤愈离开后,他都一个月没见过他了。
虽然窗台上的梅子和字条还是每日送达,但是作为两个刚确认好了心意的恋人来说,见不着面也实在过于痛苦了些。
“有道理,好不容易过个团圆的节,也不能让梅千张光看着我们逍遥啊。”
朱见深说着,抬手拍了拍掌心。
三记击掌声过后,一道人影从楼下飘了上来。
“给陛下,娘娘和各位大人请安。”
依然带着面具的梅千张单膝跪地道。
邱子晋激动得半直起了身子。
“不必多礼,起来坐。”
朱见深看了看空余的座位,指了指邱子晋旁边空着的尾座说道,“你就坐在邱主事的下首吧。”
梅千张刚才一直在楼下保-护万澜,听到陛下的击掌声才上来,听到朱见深这么说,一时有些摸不到方向,惊讶地朝着万达方向望去。
“让你坐你就坐,今天算你放假。跟大家一块坐下来吃-饭看戏。你官最小,坐在邱大人身边不委屈。”
万达好笑地看了一眼难得高兴得挂相的邱子晋,用胳膊肘捅了捅坐在他右侧的杨休羡。
杨休羡不动声色地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提醒他不要过于张扬了,以免乐极生悲。
这一切小动作都被朱见深看在眼里。
他轻轻地嗤笑一声,暗笑这世上总算有人能管住小郎舅这个皮猴,管他是男是女呢。
这两人在一起,他还觉得委屈了人家世代锦衣卫的杨大人呢。
梅千张屏住呼吸,难以置信地,用几乎梦游一样的步伐,走到了邱子晋身边的座位左边坐下。
“邱大人,上回梅某受伤,还要多谢邱大人一直在旁边看护,多谢您了。”
梅千张端起桌子前放的茶杯,“梅某以茶代酒,在此谢过。”
邱子晋不敢在两位贵人面前把开心表现得过于明显,于是故作平静地拿起茶杯,与梅千张碰了一杯。
两人的手指背面在不经意间触到了一起,又快速地分开。
饮完茶水放下被子,邱子晋用拇指摸了摸食指,感觉麻麻的。
他不动神色地抬眼看了看梅千张,发现对方也正盯着他,不由得脸色绯红,心跳如鼓起来。
“好,先上开胃点心!”
万达对着候在门外的伙计吩咐道,“开戏吧。”
只听“哐哐”锣鼓一响,一个身着大红锦袍,头戴插着红棱翅的乌纱帽,脸上戴着白色面具的人跳上了舞台。
他踩着几乎是半醉的步伐,在一片锣鼓声中,扭着屁股,一边做着诙谐的舞姿,一边说着俏皮又吉祥的话,满场子的飞舞。
那些本来都站在兔儿爷展台前头的孩子们,都被吸引了过来,纷纷围在舞台前头,看着他滑稽的表演。
汪直怕这些小孩子们挤着两位皇子,遂用身体将他们与之隔开。
朱佑樘在宫里也跟过万贞儿和太后看过戏,不过宫里照例正式开戏前是没有这段“跳加官”的——看戏的都是皇帝妃嫔,无“官”可加。所以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这种又唱又跳,还插科打诨的表演,不由得看得津津有味。
而且这民间的优伶可比宫里升平署的要来的放得开得多。一段俏皮话把孩子们逗得哈哈大笑,前仰后合,朱佑樘和万澜也跟着一边拍手。
“我家也有面具,比他这个好看多了。”
万澜低下脑袋,凑到朱佑樘耳朵边说道,“等你下回来男爵府,我拿给你看。”
朱佑樘一边拍着手,一边止不住地点头。
“小千哥也有面具。下次我让你见见我小千哥哥,他功夫可高了。”
万澜补充道。
汪直听了内心一动。
今天是中秋佳节,难得陛下娘娘他们都出来和素素还有阿澜团聚了,也不知道我那亲哥哥在不在。若是他在,岂不是意味着我们兄弟在今天也能聚上一聚?
他如此想着,不由自主地朝三楼敞开的包厢处看去。
然后就看到了陪在尾座上那个熟悉的人影。
汪直难以置信地抬手,擦了擦眼睛。
“不……是我眼花了么?”
正起身,拿着酒壶,准备给季司业倒酒的唐主簿,看着正对着他们这一桌的北边大包厢,同一楼的汪直一样,也做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不,不,不可能啊……我还没喝多呢,这怎么可能?”
唐主簿放下酒壶,将身子几乎探出了栏杆,努力瞪大眼睛瞧着。
“老唐,学生们都在呢,你这是做什么?”
虽说过节可以稍微放肆点,在师生们面前还是有点老师的样子啊,季司业连忙拉住他,试图将他拉进来。
“司业大人,您往那儿瞧——”
季司业顺着唐主簿颤抖的手指,眯起他老眼昏花的眼睛,往对面包厢看去。
“您看,那个坐在上首的年轻人。他,他莫非是圣上?”
唐主簿的嗓子都在发抖。
对面包厢里坐着一群人,其中和他们最熟悉不过的当然是锦衣卫的两位大人。还有一个貌似是他们国子监的得意门生邱子晋,成化元年的第一个探花郎,如今的刑部主事。作为老师,他们是怎么都不会忘记这个优秀的学生的。
至于坐在万大人上首的年轻人,这……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有些眼熟啊。
虽然只有在例行大朝会和三年一次的科举大比的时候能够得见圣颜,不过唐主簿一眼还是认出了那个虽然一身平民装束,但是风采过人的年轻人正是朱见深,他们的陛下。
陛下怎么会在怎么种地方?今天宫里难道没有祭月赏月么?
季司业看到朱见深的面容,也是一惊。
不过就在此刻,随着楼下“跳加官”的优伶金鸡独-立站在铺着红布的桌子上,打开他手中写着“天下太平,九州团圆”的红底洒金横幅的同时,扎在天花板两侧的两个大彩球同时被人用力拉开。
两根长长的五色丝带在彩球下面飘荡着,数不清的五颜六色的彩色纸片从打开的彩球里面倾泻下去。
顿时,整个楼内都飘起了这彩色的“雪花”。
不止如此,这彩球里还放了被包裹在彩纸里的小糖球。像是下雨一样“噼里啪啦”地洒在了舞台上。
“不可能,你眼花了,不可能的事儿。”
两个晃荡不已的大花球挡住了两人的视线,季司业摆了摆手,拉着唐主簿回到了座位上。
没看到那个青年旁边还跟着个贵妇人么?
若他是微服私访的陛下,难不成娘娘也跟着一块出宫?
滑稽!
果然今天是太开心了,“酒不醉人人自醉”。
两人坐下,开始接受师生们的轮番敬酒,一会儿就把这个插曲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弟弟,吃糖。这些都是我家厨子做的,可好吃了。”
阿澜眼疾手快,翻身上了舞台,从纸屑里快速找到好几颗糖果,当场剥开,塞了一颗放进朱佑樘的小嘴里。
“好甜。是薄荷味的。”
朱佑樘舔了舔嘴巴,发觉口腔里一片冰凉,惊喜地说道。
“是啊,还有西瓜味的,柑橘味的,还有牛乳味的。都是我爹他想出来让厨子做的,我爹厉害吧。”
万澜说着,剥了一颗牛乳糖扔进嘴巴里。
“舅舅真棒。”
朱佑樘不甘落后,双手撑在舞台边缘,努力地跨起他的小短腿,也要往上头翻。
汪直见状,干脆将他抱了起来,放到了舞台上。
剩下的孩子们见到他们如此,也纷纷爬到台子上,捡起糖球来。
“九州同乐,万民欢欣。值此佳节,祝愿大明千秋万载,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诸位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站在桌子上的伶人完全不受孩子们的影响地继续表演着。
说罢,他面朝北面,对着皇宫的方向深深作揖。
“祝愿大明千秋万载,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诸位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除了地上埋头拣糖的小屁孩们,在场的所有人,不论是散坐在大厅里的那些城东的百姓们,还是包房里的达官贵人和国子监的师生们,都齐齐站起身来,齐声念到,然后向着北面敬酒。
尤其是那些失去家园的老百姓们,更是满脸的感激,有的老人还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本来以为这个户户团圆的节日,他们今年是过不去了,据说有些家破人亡,家里只有孤儿寡母的几户人家甚至都在想在节前跳河投缳,一了百了了。
谁知道今天还能走进这个光彩耀人的地方,吃着做梦都吃不到的珍馐美食,简直更做梦一样。
最紧要的是,刚才站在门口核验人口的工部官员告诉他们,在下个月中旬,他们就可以陆陆续续地搬回已经修好的屋子里去了。并且工部保证在下元节之前,一定会把所有的屋子盖好,让大家可以安心过冬。
听说宫里的娘娘们还省下了钗环和脂粉钱,捐做他们下一季过冬的煤炭钱,实在是太让人感恩戴德。
而楼上和皇帝共处一室的万达等人,自然是端起了酒杯,对着朱见深和万贞儿躬身敬酒,山呼万岁。
朱见深虽然自打登基以来,天天被人叫“万岁”,但是在这种场合,看到下面这些百姓们热情高涨,充满感激的一张张脸庞,还是被深深地打动了。
他端起酒杯,和大家共祝,然后又与万贞儿碰了一杯,满饮了下去。
放下酒杯,朱见深不由得感慨万千。
比起在宫里赏月,欣赏歌舞,这样的场景,才是真正的“与民同乐”啊!
正是从先帝那边吸取了教训,朕登基这十多年来,每日都是矜矜业业,夜夜皆是焚膏继晷,除了元旦几日封印,从未有过一日缀朝。
这回京城出了那么大的祸事,又牵连了国子监和小郎舅,还险些危机太子,他上个月几日几日都夜不能寐,惶恐自己到底哪里做的不对,导致老天要如此惩罚与他。
如今看到这些百姓们安详幸福的表情,朱见深的内心也是得到了极大的慰藉,感觉自己多年的辛苦,终于不是白费了。
“陛下。”
陪伴在他身边多年的万贞儿怎么看不懂他心中所想,她感慨地看着“星海汇”下面热闹的街道,和几乎看不到头的满城灯火。
“臣妾年幼家贫,自从四岁被送入皇宫,就再也没有见过民间的模样。如今坐在这里,臣妾又是高兴,又是安慰。刚才一路从东安门走来,看到京城的百姓们都安居乐业,比起三十多年前来更加富庶,心中更是无比地感佩陛下。”
说着,她再一次端起斟满了美酒的酒杯,眼角含泪,无比感动地说道,“今日得幸天恩,能够陪伴陛下出宫,与弟弟一家团聚,臣妾谢过陛下了。”
说着,伸出纤纤手指擦去了眼角的泪水,满眼慈爱地看了看万达,又朝坐在万达身边的杨休羡点头示意。
哎,虽然“弟媳妇”是个男人有点怪怪的……
不过总算稳重老成,能管着他就行。
“不能人道”就“不能”吧,总好过老来无依无靠,孤苦伶仃要来的好。
自从上回陛下告知自家弟弟和杨大人的关系,确认了她之前听到的风言风语后,万贞儿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了万达喜欢男人的事实。今朝终于见到这个传闻中和弟弟出生入死十多年的杨大人,见他如此持重,总算教万贞儿也放下心来。
“我去把两个孩子叫上来,一块用膳。”
杨休羡被来自“大姑姐”的“慈祥”眼神看的浑身发毛。主动起身,下楼把两个都要玩疯了的小子给一边一个抱了上来,让伙计端上放了澡豆的脸盆,给他们洗手,准备正式开饭。
菜一道道地上,戏一出出地唱。
夜色正好,花香月圆。锣鼓喧天,华灯争上。
今天所有的表演都是由万达精心统筹的,自然加入了他的小心机。
当扮演嫦娥仙子,抱着一只活兔子的优伶腰间系着钢丝绳,从天花板上飘然而下的时候,引起了整个“星海汇”里头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声。
没有见识过“威亚”神器的大明土著们被震撼到了,想不到还能看到这宛如“神仙下凡”的一幕。
这“嫦娥”一落地,放下兔子就开始挥舞彩色的水秀,一身过硬的功夫更是让人看得如痴如醉。
“这也是你想出来的?”
经过万达的提醒,终于注意到了“嫦娥”腰间那个绳索,朱见深也忍不住叹服了。
小郎舅,你还能给朕多少惊喜?
是不是当初就不应该让他去诏狱看大门?或许应该让他去礼部?
朱见深开始沉思。
“爹!我也要吊钢丝,一会儿让我也上去试试吧。”
万澜激动得不行,张开他“无齿”的嘴巴,抱着万达撒娇道。
“行啊,我把你吊上去,不准人放你下来,吊一天你说好不好啊?”
万达伸手弹了弹他的兔耳朵。
刚才吃乳酪年糕的时候,小爵爷的第二个门牙被年糕硬生生地给粘了下来,吓了他一跳。
他爹万达还在旁边唬他,骗他说都怪他刚才糖吃多了,一会儿说不定满嘴牙都要掉了。
不但把天不怕地不怕的万澜吓得差点哭出来,害的刚才连吃了三颗糖果的朱佑樘也捂着小脸蛋,扑簌簌地流下了眼泪。
呜呜呜,孤不想做个没牙的老太太,就跟内安乐堂里那些老宫女一样。
要不是最后万贞儿狠狠地瞪了万达一眼,阻止了他的胡说八道,还安慰阿澜牙齿很快会重新长出来的,杨休羡几乎都能看到万达是如何“乐极生悲”的下场了。
一直到过了一更天,最后一场戏也散了,楼上楼下一片杯盘狼藉,众人们也都准备打道回府。
两个孩子都已经困到不行,阿澜被杨休羡抱在怀里,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想要睡觉却又有些不舍得。
至于比他还小上三岁的朱佑樘,被覃昌抱在怀里,已经睡的不知道今夕何夕了。
“兔儿爷……”
朱佑樘说着梦话,“锦衣卫兔儿爷……说好的。”
万达听得哭笑不得。
原来刚才那些带着孩子的百姓们,准备离开“星海汇”的时候,出现了一个插曲。
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丫头指着放在展台上的打腰鼓的兔儿爷哭闹不已,声音大得都惊动了楼上。
万达急忙派人下去询问,原来这丫头的爹就是个给人在红白喜事上打鼓的汉子。
这次爆炸,他爹不巧被压在房梁下殒命。这丫头看到这兔儿爷就想起了她爹。
她想要将这个兔儿爷带回家,天天看着,就像看到她爹一样。
“这个……”
万达闻言,看向了拧着眉头的万澜。
说到底,这些兔儿爷和玩具都是万澜的,不过是借给他们“星海汇”展示一下而已。若是有孩子索取,还要看万澜同意不同意啊。
“我下去看看……”
万澜离开座位,往楼下走去。
朱见深和万贞儿也很想看看他们的这个大儿子会怎么处理这件事,招呼众人一块走了下去。
“你说,你爹也是打鼓的么?你爹没了?”
万澜走到展台前,看着那个哭的肝肠寸断的小丫头。
“嗯。”
小丫头点点脑袋,鼻子都哭红了,一抽一抽的。
“那,那好吧……这个兔儿就送你了。”
万澜虽然年纪小,但是最看不得女孩子哭了,虽然眼前的还是个丁点大的黄毛丫头。
“哎,小公子,使不得,使不得。”
她的母亲站在身后,连忙拒绝,“这兔儿爷太贵重了,哪里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耍的起的,不能要。”
“哥哥,我不白要你的兔儿爷。我用我的荷包和你换。”
小丫头掏出一个粗制的荷包,放进万澜的手里。
像这样用粗布做的,针脚都歪歪扭扭的荷包,平时哪里入得了万澜的眼。不过他还是欣然收下,转身让汪直,将那个打鼓兔儿爷拿下来。
“你收好了啊,不要哭了。”
万澜说着,又从兜里掏出他刚才抢到的糖果,递给小丫头。
小丫头笑着接过兔儿爷和糖果,学着大人的样子对着万澜做了个万福,走到她娘身边。
“你看,弟弟将阿澜教的很好。怜老惜弱,是个好孩子。”
万贞儿在朱见深耳边笑道。
朱见深也感慨地点了点头,心想虽然阿澜平日里顽皮的很,不过内在却是善良又讲义气,果然是小郎舅教出来的啊。
本来送出了一个兔儿爷,众人就准备上楼了。谁知道,一群孩子们走了出来,将万澜团团围住。
“哥哥,我爹是卖果子的,你能把卖果子兔儿爷给我么?我用风车跟你换。”
“好!”
“哥哥,我用这个蛐蛐跟你换这个跳绳兔儿吧。我姐姐生前就喜欢跳绳。”
“好……”
“哥哥,这个当官的兔儿爷能给我么?”
“你爹是当官的?”
“不,我爹生前一直让我好好念书,将来做个好官。”
“好,好吧……”
万澜眼看着他手里乱七八糟的玩具越来越多,而他珍藏多年的兔儿爷一个个地减少,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呜呜呜,我也很惨。我爹他是锦衣卫,那我也没有锦衣卫兔儿爷啊……谁来给我一个啊。”
看他哭得如此凄惨,几个不要脸的大人们则哈哈大笑,就连一向向着他的万贞儿,都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行吧行吧,之后姑父派人给你做锦衣卫兔儿爷。你别哭了。”
朱见深蹲下-身,用手擦去万澜脸上不断滚落的泪珠。
“真,真的么?真的有锦衣卫兔儿爷?”
“当然。我让人给你做一整套。从小旗兔儿,到力士、到千户,指挥使兔儿。都穿各色飞鱼服,带绣春刀。乌纱帽的两翼给上做兔耳朵,还能动起来的那种。”
朱见深今天的富豪人设不破,开始各种许诺。
“还有,还有驯象所的兔儿。要骑在大象身上的那种。”
万澜吸了吸鼻子说道。
“没问题,做四个骑大象的兔儿。还有大汉将军兔儿,持旗兔儿。”
“爹,爹,我也要,我也要。”
朱佑樘急忙说道。
“做,给阿澜做,也给阿樘做。宫女兔儿,太监兔儿,都做。”
“万岁!”
两个小孩开心地大叫起来。
覃昌在一旁哭笑不得,一想到内府造办的工匠们明天听到这消息,也不知会露出什么表情。
鸦色的天空下,万贞儿拉着万达的手,与他依依惜别。
自从童年被万贵送到那见不到亲人的地方后,她早就死了能够出宫和家人团聚的心思。出宫省亲的恩宠太过,她本来就在朝外遭人非议,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这个口的。
没想到托了万达的福,这辈子还有机会出宫,和家人团聚,和百姓同乐。欢乐的时光虽然很短,只有半个晚上,不过万贞儿也已经心满意足了。
“小郎舅,好好办事吧。阿直的西厂,明年还需要你的帮衬呢。”
在起驾回宫前,朱见深回头,对着万达笑道。
看着远去的马车,万达转过身,抬头望着“星海汇”的大招牌,转身与杨休羡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