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怎么样了?”
“病人头部着地,有明显外伤。现在处在昏迷阶段,需要进入抢救室立即进行抢救。”
“家属?家属在哪里?”
“什么?你是他老板?病人是在厨房里受伤的么?后脑勺着地。他的家属呢?”
躺在病床上的万达,吃力地睁开眼睛,用眼缝扫了一眼外头的情景。
白色的病房,身穿绿色手术制服的医生,还有各种仪器仪器发出的滴滴答答的声音与身边各种哭闹嚎叫声交汇在了一起。
“大夫,病人好像有意识!”
一个尖锐的女声在他的耳边响起,让他本来就头疼欲裂的脑袋更是痛上几分。
“病人,病人,听得到我说话么?能回答么?”
一个带着口罩的男人冲到万达的脑袋旁边,对着他大声喊话,“能说出自己的名字么?”
“万……达……”
万达喘着气,艰难地回答道。
“不对啊,送你过来的人说你叫做‘万星海’。‘万达’是你工作的单位才对。”
医生看了一眼病例说道,“病人,你现在意识清楚么?有没有感觉到哪里不适?你不要睡啊,现在不能睡啊……”
老子脑袋都要炸了,你说我哪里不适。
万达闭起眼睛的前一刻,他暗自骂道。
“星海,星海……醒过来,别睡了,醒过来啊……”
一个熟悉又低沉的男人的声音浮现在万达的耳边,让他忍不住想要回应。
“素素,醒过来好不好?你都睡了一个月了,再睡下去人都要僵了。”
这是一个清丽的少年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熟悉。
“呜呜呜,爹,你快点醒过来吧。只要你醒过来,阿澜一定乖乖听话……呜呜呜,爹你要揍我我也不逃了,也不会找娘娘告状,我发誓……”
一个呱噪的小男孩的声音,听起来不但熟悉,还让人忍不住心烦。
“真的么……”
破碎的嗓音微弱地吐出这几个字。
但是对于床边这群已经守了他足足一个月,不停地呼唤着他的人而言,却无异于一声惊雷,又好似久旱逢甘露一般,足够让人刹那欣喜,心动神摇了。
“醒了,醒了!星海他说话了!太医,快叫太医过来。”
万达感觉自己的手被人紧紧地握住,握住他手的大掌干燥而温暖,让人安心。
他的后腰被人塞进了一个垫子,接着有个没见过面的老头子出现在他的面前,先是给他请了个安,然后将手掌摊开在他的面前,问他这是几。
万达无言地看着他,心想你当我是弱智不成?
于是随口答了一个“八”。
此言一出,身边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
“傻了,真的傻了,怎么办?”
“不不,说不定是眼花了,不一定是真傻了。不是说头部受到重击也有可能影响视物的么?”
“那要怎么禀告给宫里的陛下和娘娘呢?”
“傻了也好过一辈子瘫痪在床对不对?”
“吵死啦!”
听着这万般头绪,嗡嗡嗡的宛如十几只苍蝇在耳边飞舞的呱噪声音,万达忍不住闭着眼睛大叫起来。
然后脑袋抽筋似得疼,他忍不住地双手抱头,虾米似得将整个身体都弓了起来。
“滚开,都滚开!”
万澜看着万达脸色青白,竟比之前昏迷不醒的时候更加不堪,气的用力挥舞起胳膊肘,将围绕在他床边的三五个太医们全部轰到一旁。
“我爹都说你们吵死了,都给我滚开!滚远点!”
他早就看这些只会掉书袋的老东西们不顺眼了。
之前爹刚受了伤,被从奉天殿里抬出来的时候,他们就说他流血过多,恐怕要重伤不治了。
好不容易爹的伤口愈合了,但是躺在床上迟迟不醒,他们又说爹可能要瘫痪一辈子。
但是他和杨叔叔,还有阿直,摸爹的手臂还有腿上关节的时候,爹都有反应,他们又说爹即便是醒了也可能会变成傻子。
反正说来说去,都没有听到过一句好话。
要不是杨叔叔和阿直不准,他都想用爹的绣春刀劈了这些老东西。
宫里的贵妃姑姑和皇帝姑父,三五不时派人过来瞧病。
据说皇帝姑父甚至还想要亲自前来男爵府探视。最后被商首辅拦住,说历来只有重病不治的大臣在临死前才能得到这份殊荣,皇帝姑父这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昨天贵妃姑姑让阿直招他进宫,抱着他又哭了半天,眼睛都给哭肿了。
他俯在娘娘的膝盖上,也止不住地流泪,问娘娘,要是爹没有了,他可怎么办,他是不是要被送回慈济堂去了。
娘娘闻言哭得更凄惨了。
偏偏这时候太子朱佑樘从书房里放了学回来了,见到他惹哭娘娘,居然敢跑过来揍他,口口声声要给娘娘出气。
先不说他还比自己小三岁,比他矮了那么多。
就说论打架,整个京城的宗亲和贵族子弟里,他万澜怕过谁?
太子?
太子又如何?
他还是娘娘最疼爱的心肝小宝贝呢!
他爹亲口说的,这世上娘娘最疼的就是他。他家老万可从没骗过他。
于是两个小孩在安喜宫里扭成一团,打得难分难舍,从殿里一直滚到殿外,小宫女们想拉都拉不开。
对,自从上个月昭德宫里死了那么多宫女太监后,陛下就命令迁宫了。寝殿的床上死了两个宫女,怎么还能让娘娘继续居住。
贵妃娘娘离开了居住了十多年的昭德宫,不久后搬进了同在东六宫的长宁宫。这里也是五开间的大格局,和昭德宫一样。
搬进长宁宫之前,陛下就亲手写了匾额,题了“安喜宫”三个字,希望住在这里的人,能够从此平安、喜乐,远离一切灾祸。
两个孩子打的难分难舍,压坏了院子里无数株奇珍异草,踢烂了不知道多少个御制的瓷盆,最后还是从东厂赶回来的汪直出面,才将他们两个人给分开。
他们中一个是堂堂大明国的储君,一个好歹也是未来的小爵爷,被汪直拎着后领子从花坛里拖出来的时候,都是灰头土脸,活脱脱两个小毛猴。
就这样还不死心,两人一边被拎着,一边还试图用脚去踹对方。
最后被汪直脱得精光,扔进了澡盆里,双双喝了一大口的洗澡水,这才安静下来。
安喜宫里除了备着太子的衣服,也备着万澜的衣服。
两人洗完澡换上了干净衣服之后,一人一边抱着万贞儿的胳膊,然后恶狠狠地瞪着对方。
把原来因为弟弟受伤迟迟未醒而伤心不已的万贞儿,弄的哭笑不得。
好话说尽,这两个孩子就是不肯放手。
最后还是皇帝朱见深下了朝,走进寝殿内,对着两个屁孩眼珠子一瞪。这两个毛孩子才偃旗息鼓,乖乖放下手,吃下午点心。
吃点心的时候,朱见深把太子叫了出去。
看到朱佑樘低眉臊眼地出门,阿澜乐的一口气往嘴里塞了三个水晶包,噎得朝天翻起了白眼,万贞儿吓得一个劲地让宫女给他添水。
等他把自己的那份点心吃完了,开始考虑要不要把朱佑樘的那份也给干完的时候,朱佑樘拖着沉重的脚步进来了。
贵妃娘娘见他有话要和万澜说,主动让出位置,和宫女到后面一块去收拾他回男爵府的时候,要带给万达的东西去了,把房间让给他们两个小兄弟说话。
“孤……孤……”
朱佑樘低着小脑袋,两只手的手指搅在一起,半天都没憋出一个响屁。
万澜打着饱嗝朝天翻了一个白眼,心想:“咕,咕,咕个啥啊?这个太子脑子貌似不太好使……哎,世上也不是人人像我万澜一样,都是天才儿童的。只是储君如此,大明的未来着实堪忧啊。”
“孤以后,会一辈子都对你好的。”
朱佑樘憋红了小脸终于将话说了出来。
“嗯?”
万澜摸了摸吃得明显有些撑住的小肚子,露出了略微呆滞的表情。
“你,还有万爵爷,还有娘娘……陛下说了,要我一辈子对你们都要好。”
朱佑樘回忆着刚才父皇跟他说的话,不好意思地说道。
那天娘娘抱着他,将要害她的宫女芸儿斩于剑下的时候,朱佑樘整个人都吓傻了。
之后一个晚上他都抱着万贞儿哭个不停,就连后半夜要移到偏殿睡觉的时候,都拉着娘娘的袖子。
这是他住进昭德宫后第一次和万贞儿那么亲近。
从此往后,他就成了贵妃娘娘的小跟班。每天除了去文华殿后面的书堂念书,就是黏在万贞儿身侧。
之前周太后和吴娘娘对自己也很好,也是她们对自己说,万娘娘是个妖妇,会害死他的。他才会那么提防着娘娘。
但是回想起来,他住进昭德宫那么久,贵妃娘娘一次都没有害过他,对他照顾的也是尽心尽力……他之前对娘娘如此冷淡,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还有国舅爷……
据说为了保住整个皇城的安危,万爵爷身先士卒,进入被填满了炸-药的奉天殿,和妖道抗衡。最后他和杨大人还有阿直合力制服了妖道,不过也受了重伤,至今还在床上躺着。能不能醒过来,什么时候能够醒过来都是问题……
万澜哥哥……算了,虽然他刚才踢自己踢得狠了些,打脸的时候落拳头也很厉害,不过他还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他吧。
朱佑樘歪着小脑袋,满脸严肃的表情思索着。
万爵爷如此忠君体国,万澜哥哥是“忠臣之后”,又是亲戚,他作为大明的太子爷,还是知道不能凉了忠臣的心的……
“嗨,瞎说什么呢?”
万澜见不惯他如此扭捏的样子,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勾起了朱佑樘的脖子。
他比朱佑樘高了一个脑袋不止,将自己的胳膊放在太子的肩膀上,角度刚刚好。
“应该这么说——本爵爷以后我罩着你。”
他说着,学着他爹万达在锦衣卫衙门里跟人勾肩搭背的模样,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以后不管是在这紫禁城里,还是出了皇城,到了外头。只要有人欺负你,你报我出我小万爵爷的名头,去哪里都能横着走。懂么?”
朱佑樘被他的“流氓气质”震撼到了,不自觉地点了点小脑袋。
“行吧,就这样吧。你叫我一声‘大哥’,我就一辈子都是你‘大哥’了。你作为我的小弟,我也会照顾你一辈子,一辈子都对你好的。”
万澜说着,学的大人的模样叹了口气。
有了小弟,他以后做事就难免要成熟一些了……这就是被迫长大的感觉么?
“大,大哥……”
朱佑樘一开始还开不了口,要知道虽然他名义上上面有两个哥哥,不过都早早薨逝了。整个皇宫里的皇子,除了他,那就是上个月月初邵娘娘生的朱祐杬了。不过他刚满月呢,自己也没见过他几面。
这个阿澜哥哥虽然之前出入昭德宫勤快的很,但是因为他之前跟娘娘不亲,所以跟他也亲近不起来。他俩见着了,对方给了行个臣子的礼节,他叫对方一声“阿澜表哥”就算打过照面了,也从来不玩到一块去。
现在既然对方如此示好,他也没有推辞的道理,朱佑樘于是奶声奶气地叫了万澜一声“大哥”。
“再叫一声。”
收到了人生第一个“小弟”的万澜心花怒放。
“大哥。”
“弟弟。”
“大哥!”
“弟弟!”
两个孩子叫着叫着,抱到了一起,然后莫名其妙跳了起来。
站在殿外偷偷观察他们两个的万贞儿见到如此情景,忍不住落下泪来。
“好,真的好……见到他们兄弟俩如此和睦,臣妾也就放心了。”
万贞儿将脑袋埋在同样一脸感动的朱见深的胸口,满眼都是欣慰。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郎舅也会醒过来的。万侍长,相信朕。”
朱见深搂着万贞儿的肩膀,看着这对亲亲热热的小哥俩,也是老怀欣慰。
虽说每天都被人山呼“万岁”,不过朱见深清楚自己的身体从小就不好,加上之前的父皇也好,叔叔也好,乃至宣宗爷爷,他们都是三十多岁就撒手人寰的。
经过这次奉天殿的大劫,他是真的痛定思痛,开始想着,万一自己真的走了,万侍长怎么办,还有阿澜和小郎舅怎么办。
如今看到兄友弟恭,阿樘又如此敬爱万侍长,他才终于放下了这颗悬着的心。
等他百年之后,这些他最爱的人都能有人照顾,这才是最重要的……
当晚阿澜没有回到男爵府,而是和朱佑樘睡到了一块。两个小孩子嘻嘻哈哈地在床榻上说了半个晚上的话,到了后半夜才搂着一块睡着了。
今天一早,朱佑樘就被宫女拉起来洗漱,准备着要去学堂念书了。
万澜算了算时间,发现这还不到卯初呢。
平日里他在男爵府,可是一直睡到辰时才起床,然后去书房念书的。
太子弟弟好可怜啊……
万澜坐在床榻上,打着哈欠朝着因为昨晚睡得太迟,现在整个人都非常没精打采的朱佑樘挥了挥手。
“你好好念书去吧。等我过两天再来看你。我给你带民间的小玩意。你宫里的玩具也太少了,下回给你看看我亲自做的风车还有小板凳。”
朱佑樘几次回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刚认下的“小哥哥”,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房间里挪了出去,往文华殿念书去了。
万澜出了宫,回到男爵府就看到杨叔叔他们又来了。
正确地说,这段时间,杨叔叔他就天天住在男爵府里。每天下了值就来府里报道,一直到第二天上值的时候才会离开,俨然成了男爵府的第二个主子。
另外阿直,邱叔叔,和高叔叔他们也是,只要休沐日就往伯爵府里扎堆,下了值得空也会跑过来,看看爹的病情。
可是爹的就一直睡着,比他还能赖床,睡的万澜都要开始怀念他爹拿着藤条满屋子追他的那些日子了。
如今好不容易盼到爹醒过来了,这些老东西还挡在牵头碍手碍脚的,可把阿澜气坏了。
可惜,他没蹦跶两下,就被阿直给拎了起来,让那些白胡子老头给爹继续瞧病。
哎,这些都是庸医,要是他们有用,爹早就醒了好不好?
刚才爹一定是听到他说的话,感动的不行才会醒过来的,他才是最应该呆在房里的那个啊。
阿澜划动着手脚被汪直一路抱出了万达的屋子,径直走到院子里,把他放在他那堆锯子、斧子和墨斗前头,哄小孩似得让他乖乖在这玩,不要给大人添乱,然后快速跑回了屋子里。
万澜握着拳头郁闷了半天,心想我的志愿早就改了啊……我不想造屋子了。
昨天他就跟太子弟弟说了,他以后要同他家老万一样,做锦衣卫。
太子弟弟还答应了,等他做了皇帝,就直接封给他一个锦衣卫指挥使的官职当呢,比他家老万升的还要高。
哎……这个家里,怎么就没人能理解我呢。
万澜找了一个小凳子坐下,双手托腮,看着天上的白云。
不过爹终于醒过来了,真是可喜可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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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边万达的房间里,腰板子终于挺起来的太医们,把杨休羡和汪直这些“闲杂人等”都给赶了出去,然后对着万达好一顿折腾。
太医们将万达翻眼皮的翻眼皮,识数的识数,敲胫骨的敲胫骨,最后欣喜地发现,万大人睡了一个多月,除了因为气血不畅之外,什么受伤的后遗症都没有,刚才假装不识数那也是逗他们玩呢。
“老爷保佑,老夫这下终于可以回宫向陛下和娘娘禀报了。”
确认完毕,为首的刘太医走到窗边,对着外头的太阳拜了拜,转身给万达开了一张补气益血的方子后,走出门外,向杨休羡和汪直两人告辞。
“万大人没有大碍了,就是睡的太久,可能一下子不大起得来。需要每天都抽出一段时间锻炼锻炼,才能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将药方恭恭敬敬地递交给杨休羡,他们这段时间可看出来了,这杨大人和万爵爷的关系可是非同一般。万爵爷倒下之后,偌大的男爵府没有乱,小爵爷没有把天给捅出个窟窿,那都是杨大人在这里镇着呢。
“多谢各位太医了,这段时间辛苦各位了。”
杨休羡收下药方,感激地对着太医们拱了拱手,站在他身后的汪直也跟着他鞠躬。
“受不起,受不起。”
刘太医连忙横跨了一步,避开了这个礼。
“万爵爷醒了,我们也能向上头交代了。这几天啊,不瞒两位大人,我等的脑袋可都是时时刻刻提在裤腰带上呐……”
皇上发了话,万达人要是好不了,他们这些人也别想好过。
都知道皇帝宠小舅子,谁也没想到能宠着这个样子。吓得他们无一不是战战兢兢,施展出了浑身的解数,就怕万大人从此真的醒不来了。
如今万大人好了,他们这才觉得,脑袋回到了脖颈上面了。
见到杨休羡迫不及待地要进去查看素素的情况,汪直笑了笑,将这些太医一路送到了门口。
“星海!”
杨休羡一跨进房门,就看到躺在床上的万达又闭上了眼睛,吓得他以为他又昏睡过去了,忍不住用颤抖的声音在他耳边呼唤道。
“哎……听着呢,听着呢。”
万达睁开眼睛,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我这种人,阎王爷见了都讨嫌,你放心,一时半会儿的我死不了。”
“说什么呢!”
紧紧地握住万达的手,苦苦支撑了一个月的杨休羡,终于忍不住落下了难得的男儿泪。
看到晶莹的泪水从杨休羡的面颊下滑下,一直低落到他俩交握着的手上,万达这才真的慌了神。
他,他和他认识十三年了,还从来没见过铁骨铮铮的杨千户落泪的样子呢!
哪怕是受过再重的伤,遇到再凶残的敌人,杨休羡什么时候哭过啊。
杨休羡是谁啊?
北镇抚司的招牌,锦衣卫的翘楚,大名鼎鼎的“玉面阎罗”啊!
整个大明朝谁能让这样的纯爷们哭出声来?他万达可是犯下大罪了。
“你可别……哎……”
万达想要支棱起身子,伸手环抱住他。但是他躺的太久了,浑身无力,小腹尤其使不上力气。努力了半天,只是脖子往前凸了凸,滑稽的像个小乌龟。
杨休羡倒不嫌弃他的样子可笑,他半坐到床榻边,将他整个上半身都揉进了自己的怀里。力道之大,让万达退化的肌肉都有些觉得生疼了。
“以后,以后绝对不要这样了……答应我,答应我。”
杨休羡闭着眼睛,任由泪水淌满他的整张脸。
那天奉天殿里,他给了被自己所豢养的黑狐咬得不成人形的李子龙最后一刀。
回过身子,就看到了躺倒在门边,已然不能动弹的星海。
他用颤抖的手抱住他,将他揽在怀里,一遍遍地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喊的整个紫禁城里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那一刻,他体会到了三十年多年来,从未体会过的恐惧。
哪怕是第一次跟着锦衣卫出任务,哪怕曾经落入敌手,哪怕之前曾经差点在广西丧命,都没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人满身是血地躺倒在自己面前,毫无反应来的那样惊恐怕人。
好在阿直还没有失去理智,告诉他只有他们平安出去,才能让太医给星海治疗。
在门外刘铁齿的指导下,他将自己全然慌乱的心境整理完毕,跟着阿直一起,一点点地开始拆除布置在奉天殿里的机关。
他们是从大约四更天的时候开始动手的,一直到第二天的午时,才终于拆掉了所有的机簧。
当他抱着头上绷带的血都已经变成了黑褐色,已经不知道失去意识多久的星海,走出奉天殿的时候。
迎着中午的阳光,望着周围雄伟的一排排宫殿,那被阳光反射成了金黄色的琉璃瓦片,和鲜艳的红墙,杨休羡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那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流下男儿泪。
今天,是第二回。
因为他的星海终于醒了。
他没事,他又回到了他身边了!
万达抬起头,用软绵绵的手背搭上他带着胡茬的脸颊,轻轻地在他的唇边落下轻轻的一个吻。
“我回来了……”
他低声说着。
虽然我刚才一度已经回到了六百年后,但是为了你,我是一定会回来的……
汪直站在房门外,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人,转过头,微微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如此深情厚谊,即便他们是两个男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
万达满脸嫌弃地将喝光了的药碗递还给杨休羡,然后从放在床头的点心盒子里,拈了一块果脯放进嘴里。
“太苦了,就喝三顿啊,多了我不干。”
“那可不行。太医说了,一天两顿,十天为一个疗程,少一顿就不行。”
杨休羡好笑地取过托盘上盛着的帕子,给他擦了擦嘴。
“太医知道什么?这么苦的药,喝多了我会反胃的。”
万达听了大摇其头,“再说了,药补不如食补。我给自己做补气血的药膳,强过这些苦水千百倍。”
“宫里陈司膳做好的药膳已经送来了,正在厨房的锅子上热着呢。你放心,药膳也好,苦药也好,一顿都逃不掉的,都是娘娘的心意。”
“哎……”
听说是万贞儿安排的,万达也说不出话来了,垂头丧气地将身子往后面垫着的枕头上一靠。
“你知道么?我之前差点‘回家’了。”
看着床架子上的绣花图案还有旁边垂下的长长流苏,万达回想着之前半梦半醒之间见到的那一幕。
太真实了,那绝对是在某个医院的急诊室,周围都是医生护士和各种医疗器械,比那个半吊子李子龙弄出来的所谓“幻境”要真实一百倍,一千倍。
他的魂魄,脱离了这个六百年前的躯体,差点回到了六百年后。
但是他放心不下杨休羡,也放心不下阿澜和阿直,所以又回来了。
“说什么呢,这里不是你的‘家’么?”
杨休羡只当他是说胡话,将药碗拿出去交给下人后,又重新坐回床铺边陪他。
“不,不是这个‘家’……”
万达拍了拍床铺,示意他也一块躺下来。
将自己一半的枕头分给了杨休羡,万达往床里头挪了挪身子。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将脸孔转向半躺下来的杨休羡。
“其实……我一直有个‘秘密’瞒着你。”
杨休羡见到他如此郑重其事,满脸认真的表情,完全不似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的模样,不由得也认真了起来。
“我接下来说的事情,可能非常匪夷所思。但是我发誓,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没有半点夸张和欺瞒。广怀,你要相信我啊。”
杨休羡急忙点头。
“我,是一个来自六百年后的人……哦,不,是来自六百年后的一个‘鬼’。”
万达咬了咬嘴唇,开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