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蛊之祸”的滥觞发端于汉武帝时期,时任丞相之子,太仆公孙敬声被告其与阳石公主私-通,并且在御道上埋下木偶,以诅咒汉武帝。
此祸造成了公孙氏被灭族,阳石公主和卫青之子被坐诛。
宠臣江充奉命查案,趁机诬陷太子刘据,太子起兵反抗被镇-压,与皇后卫子夫相继自杀。
最后虽然江充被夷三族,但是经过此乱,前后一共有超过四十万人被牵涉入案,丢失了性命,长安血流成河,西汉从此由强转弱。
“巫蛊之术,又称为‘厌胜术’。自古有之,不独西汉。”
邱子晋掉起书袋来,那真是老母猪带胸-罩,一套又一套。
“最早的《周礼》里就写过‘放蛊人及教令者,弃市’,隋朝也发生过巫蛊事件。隋朝的独孤皇后,她的异母弟独孤迤命令家仆徐阿尼,用猫鬼施咒,入宫向独孤皇后求取财物。本来应该要被杀的,不过隋文帝看在大家都是亲戚的份上,只是把他贬为庶人。”
说着,邱子晋比了一个砍脑袋的姿势。
“哎?这个国舅爷脑子有问题吧……”
万达说着,将西瓜子吐在桌子上,走到水盆边净了净手。
院子里,紫薇花开的正是灿烂的时候,石榴树上已经结起了小果子。
夏末时节的京师天气依然热烈,余暑犹在。
“先不说这巫蛊之术灵不灵了。弄那么大动静,又是巫蛊,又是猫鬼,就是为了找姐姐要东西?我看他就不是什么正常人。”
说着,万达走到厨房门口,撩起布帘,看到正在里面挫冰的杨休羡和高会两个人,心急地问道,“好了没?我都等好久了。”
“好了,你来吧。”
杨休羡放下挫冰的刀子,对万达招了招手。
“嘿,环境就是能够锻炼人。过去咱们杨大人别说下厨帮忙了,厨房都不愿意进来,是标准的‘君子远庖厨’。小邱,你看现在他都能和高会一块给我打下手了。”
杨休羡笑着将围裙解下,抖了抖,转头系在万达的腰上。
万达大大方方地抬起胳膊,对着邱子晋笑道,“下回我们说不定还能吃到杨大人做的菜呢。”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杨休羡说着,顺手拍了一下围裙上的皱褶。
邱子晋站在门边,看着他们亲密的互动,又转头看了看这会子还在低头猛挫冰的高会,心想这个傻子不会到现在都没发现吧……
这对“狗男男”在他面前可是一点都不掩饰彼此的关系了啊。
虽说过程曲折了些,不过现在和两位算是在陛下面前都过了明路了,感情越发好了,每天都跟蜜里调油似得。
他几次从刑部那边往北镇抚司调人办事,回回进衙门都见到这两人黏在一块,勾肩搭背的。
偏偏锦衣卫衙门里的那群傻小子还都以为这两人只是“兄弟情深”,觉得万镇抚没有架子,体恤下属,居然都没有一个觉得不对劲的。
邱子晋叹了口气,心想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做一个“无知”的人。
万达走到了案几边看着满桌子的食材,叫了声“好”。
昨天他就跟邱子晋说好了,今天休沐,要给大家做刨冰和冷酥酪吃,让他下了值别瞎吃东西,带着肚子来伯爵府。
话说万达这次案子办得好,“牺牲”得又着实大了些,他皇帝姐夫给他直接封了个轻车都尉的爵位。
都尉府就在仁寿坊的隆福寺附近,虽然离锦衣卫衙门远了点,上值有些不方便。不过距离皇城的北安门很近,方便进出内廷。应该是考虑到了以后万达进宫方便。
这宅子原来是朱氏某个老王爷的府邸,老王爷那支绝了嗣,宅子被收回了宗人府。
这次赐给万达之后,马上有人进行整修,差不多过一个月就能搬进去住了。
过去万达能在怀恩和覃昌的带领下进宫,那是因为他那时候年纪还小,没那么多忌讳。
如今小万大人能够自-由出入内廷,那是因为……他非常“安全”。
万达伤愈后进宫两回,深切地体会到了来自内侍们的“关爱”眼神。
过去那些太监见到他,那都是一脸敬畏。
敬他是万贵妃的弟弟,又怕他这个北镇抚司出了名的杀星的身份。
自打下江南办了梁太监和庆云伯之后,万达发现不但“敬畏”升级了,连带着太监们看他的眼神还有几丝“同道中人”的“惺惺相惜”,给他端茶递水的小内侍们愈发与他亲热,简直有些“东厂欢迎您”的意思了。
万达能怎么办?
谣言是他亲亲姐夫放出去的,事情是他自己搞出来的,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自从上回在贵妃娘娘的宫里,吃了陈司膳做的糖蒸酥酪后,万达就惦记上了。他决定自己出宫之后也要来一次,做个土法奶酪,还有刨冰。
万达不知道这个时代的人是怎么做乳酪的,今天他做的,是所谓“老北-京乳酪”的做法。
将鲜牛奶放在锅中煮沸,边煮边放入白砂糖搅拌,将其彻底融化。然后把这缸子牛奶放在厨房阴凉的地方放置一个晚上。
第二天早上,这牛奶的上头就结出了一层厚厚的奶皮来。
将这层奶皮撇掉放在一旁待用,万达迅速地在牛奶中混入醪糟。
搅拌一通后,分别倒在四个带盖子的茶盏里,放到蒸锅上。
“等一刻钟就行,一会儿就凝固了。”
万达擦了擦手,转身继续处理那些被撇掉的奶皮。
将奶皮浇在已经盛满了碎冰的四个白玉碗中,整个玉碗如同冰山一般玲-珑剔透,顶层好似覆盖着一层积雪,上面还冒着丝丝的凉气,这就是最简单的土法“刨冰”了。
“要说还是宫里的冰好,又干净又洁白,和市面上卖的就是不一样。”
京师夏天里,市面上也能买到冰块,不过都是旧年野河里的水冻的,里面什么杂质都有,有时候甚至能看到水草在里头,如何进的了口?
也就是万贵妃,怕他弟弟的伤口在这大热天里被捂坏了,每日都让内府送来上好的冰块,放在万达的房间四角,保证从早到晚,房间里都能保持凉爽。
万达心想这玩意做空调太浪费了,夏天当然要吃冷饮刨冰才爽嘛。
不过杨休羡一直坚持他伤势未愈,不能吃生冷的东西。一直等到他伤口的结痂脱落了,这才由得他来捣鼓这些凉东西。
将一早准备好的茉莉花汁和玫瑰花露,一左一右倒在“冰山”上。
万达转头看了看锅子里已经凝固了的乳酪,让高会快点拿下来,把四个茶盏浸在放了冰块的水桶里。
杨休羡和高会两个人,一个人端着四碗刨冰,一个人端着四碗乳酪走进院子里。
院子中间紫藤花架子下面的大案几上,已经放了一溜的食材和果子。
有切好冻着的大白梨,青果子,山里红。有青红丝,杏脯,葡萄干,杏仁片等上好蜜饯杂伴。
万达迫不及待地打开茶碗,这短短的时间内,乳酪已经被冻凝固的,像是块豆腐似得,又软又白,香气扑鼻,让人看了食指大动。
“大家自助自助啊。”
万达指着那些果干说道,“自己喜欢什么就往里头扔,冰不够厨房里还有。”
说着,他自己拿起勺子往乳酪里添了一勺葡萄干,然后在上头放了一块蜂巢,接着就一口乳酪一口刨冰地吃了起来。
邱子晋看他吃的起劲,也急忙低头挖刨冰吃。
浇上奶皮子的碎冰带着浓浓的花香,放进嘴里一抿,让人刹那间就忘记了酷暑和炎热,仿佛置身于一片花园之中,身边是小桥流水,头上是绿柳成荫,真是又凉到心里,又通体生香。
万达吃完了一碗尤嫌不足,还想继续回厨房添一碗,被杨休羡及时制止住了。
“毕竟快要入秋了,你身子还没好透呢,不能贪吃。”
万达没有办法,只好将碗放了回去,乖乖端起茶杯喝茶。
“陛下是让东厂的人查那个巫蛊偶人么?查出什么眉目了没有?”
单身狗邱子晋可没有人管。
他一口气吃了两碗刨冰,恨不得把所有的蜜饯果子都堆到乳酪碗里。
一直到吃的觉得肠胃有些凉的受不住了,这才罢手,打了一个饱嗝儿对着万达问道。
万达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吃蜜饯果子吃到打饱嗝儿的,一时叹为观止。
“做偶人的缎子,是去年进贡的湖州丝缎。这缎子波光粼粼,在阳光下看着仿佛有水光闪烁,当时进贡了一共四匹。”
万达比着手指数道,“一匹进了钱太后的清宁宫,一匹进了周太后的仁寿宫,一匹给了坤宁宫的王皇后,还有一匹,就是我姐的昭德宫。”
“王皇后也有?”
邱子晋忍不住又去摸果子吃,“那可难办了……”
“不难办。”
万达摇摇脑袋,一把将他蠢蠢欲动的手打了回去,“你再吃要吐了。王皇后的那匹段子,去年就赏赐给了她弟媳妇了。”
再说了,给王皇后十个胆子她都不敢冒犯万贵妃,她是拣了吴废后的空子得的皇位,本来就不讨陛下的喜欢。
这位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平日里都是以万贵妃马首是瞻,绝对干不出这傻事。
“偶人是在哪里被发现的?真的是仁寿宫么?”
“正确地说,是仁寿宫外头靠南边的夹道里。被压在一个太平缸的下头。因为快要入秋了,近日里内侍们都在清理缸子下烧火的炉膛,结果就发现了那玩意儿。”
所谓的太平缸,是放在各个宫殿外头和夹道里的铜制大缸,是用来防火用的,又叫做“门海”。
每日都有内侍在里头装满水,冬天为了防止缸里的水被冻上,还会在下头的烧炭。
“放了多久了?”
“不清楚,不过当时我看了一眼那娃娃,样子挺新的,应该就是这几日新做的。”
这案子牵涉内宫,所以皇帝姐夫命令东厂彻查,没有让锦衣卫们插手。
万达之前进宫探望姐姐的时候,皇帝将此事告知了他,并且告知他此事事关皇家颜面,不得胡乱张扬出去。
算上杨休羡和高会,目前宫外知道这桩祸事的,一共也就他们这几个人。
听着万达叙述的案情,邱子晋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这事儿……有点不对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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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禀陛下,仁寿宫所有的宫人都已经在慎刑司审问过一遍了。”
昭德宫内,朱见深听着怀恩太监的禀报。
“怎么说?”
“没人……没人知道这两个偶人的事情。听太后娘娘身边伺候的两个大宫女说,去年进奉的这匹缎子,早就在去年夏天之前就为太后裁了裙子,已经用掉了。”
“钱太后那边的宫女怎么说?”
朱见深冷冷地问道。
“送进清宁宫的缎子还是完整的。钱太后说她年纪大了,平日里很少在外头走动,那么好的料子做了衣服也没机会穿出去,就放在了清宁宫的库房里。前日已经派人将缎子送来了。奴才检查过了,确实完整,连封条都没拆开过。”
怀恩说道。
钱太后的缎子没用过,王皇后的那匹去年就送人了。
朱见深抬头,看了眼昭德宫里一扇窗户的窗格,在太阳底下反射出柔雾般迷人的光芒。
去年万侍长得了这缎子后,就说穿在身上没意思,不如用来糊窗子,别说缎子自己会发光,说不定影子也会。
他当时就觉得这个主意好,命人将书房的一面靠南边的窗户给糊上丝缎。
糊上之后果然就跟万侍长说的一样,连影子都带着微微的色彩,别致有趣极了。
“做一条裙子费不了一整匹布。剩下的缎子呢?收起来了么?”
“这个……”
怀恩犹豫了一下,不敢开口。
“说。”
“宫女们说了,太后的仁寿宫里,一切物件都是要‘圆满’。凡举布匹绸缎,只要不是整匹,就悉数扔掉。瓷杯瓷碗不是整套的,就将剩下的全部砸掉换新的。所以剩下的布料……应该已经被处理掉了。”
朱见深听了,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父皇和母后被囚禁在南宫的那段时间里,据说连口新鲜的吃食都没有。母后不得不亲自做针线,给父皇和皇弟缝补衣衫……之前父皇每每提到此事,都会忍不住潸然泪下。没想到啊……”
没想到好日子过久了,母后已经忘记了当初的艰辛,居然奢靡到了这个程度。
“太后身边的宫女还说了什么了?”
朱见深疲惫地闭上眼睛。
“说……说太后说万贵妃娘娘乃是,乃是狐狸精附体,所以才能将陛下迷惑成这个样子。”
“哼……这倒是新鲜。”
“还说,太后曾经在夜里见到仁寿宫里出现过狐狸影子,那是贵妃娘娘夜里去谋害她呢。”
“也不知道谁谋害谁!她之前想要毒杀皇长子的事情,朕还没忘记呢!”
朱见深突然睁开眼睛,眼神之犀利,教怀恩不敢直视,深深地将头垂了下来。
“太后的用度太过奢靡,如何母仪天下,做万民表率?从今以后,仁寿宫所有用度,一律减半。宫人,内侍也都革掉一半。”
“是……”
怀恩清楚,这是陛下是无意再继续追查这偶人之事了。反正他心里已经认定,这事儿就是周太后派人做的,不会有再别人。
“陛下。”
就在此时,覃昌匆匆走了进来,看了一眼怀恩,擦掉了头上的汗水。
“仁寿宫那边来报,太后,太后娘娘她又投缳了……这都是,这都是这个月的第三回了。”
不过前两回是为了给庆云伯求情,逼着皇帝收回成命。
这次是为了自证清白,表明偶人之事和她无关。
“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虽然好用,用多了,就没意思了。”
朱见深冷笑着起身。
走到昭德宫门口的时候,他转过身子,对着怀恩说道。
“庆云伯周寿,罪不可恕,秋后就处决吧。你去告诫一下那些周家子孙们,没事就不要经常入宫探望母后了。母后这次没了弟弟,怕是要伤心很久,朕怕她看到亲戚,又要触景生情了。”
“遵命,奴才下去就办。”
怀恩领命,与覃昌太监两人互视了一眼。
“这事儿不对劲。”
覃昌低声说道。
“嘘……”
怀恩拧着眉毛,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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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的钦安殿内,周太后身边的惠姑姑在见到盈盈走来的万贞儿后,急忙跪下行礼。
“妹妹快起来。”
万贞儿上前一步,将惠姑姑扶了起来。
惠姑姑感恩地起身,在见到万贞儿身边带着的大宫女后,露出一脸欣喜的表情。
“婉儿好久不见了,上回娘娘来宫里给太后请安的时候没见到你,听说你病了,我还担心了好一阵。今日看来,你脸色还好,可见已经没事了。”
万贞儿身边的大宫女婉姑姑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上回偶感风寒,病了两日,这几天都好了。”
说着,她伸出手,摸了摸惠姑姑的脸颊,“你看你,这几日在慎刑司被折磨的,都瘦了一圈。”
“没事,我这不是为了给我们贞儿办事么。我受得住。”
惠姑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捋了捋自己有些散乱的发丝。
原来万贞儿和这惠姑姑,还有她身边伺候的婉姑姑俱是差不多时间进宫的老人了。
惠姑姑和婉姑姑与万贞儿一样,最早也曾经在孙太皇太后身边伺候过,十五岁之后才被派到了其他的宫里办差。
她们三人从小要好,情同姐妹。万贞儿得势之后,就将婉姑姑收到了身边做她的大宫女。
至于惠姑姑,她在离开了孙太后身边后,一路辗转伺候过废帝的杭皇后,杭皇后身故后,又伺候过唐贵妃。
废帝驾崩后,唐贵妃被逼殉葬,她又被派到了仁寿宫。
最后竟成为了和万贞儿不对付的周太后的贴身大宫女。
怕是周太后敲破脑袋都想不到,她的身边居然埋伏着万贞儿的心腹,而且是打小的交情。
她素来见不惯万贞儿是婢女出身,言辞中总是看不起她。
却忘记了自己的身边不是宫女,就是内侍,小一辈的不提,这稍微年长些的,哪个不是万侍长手里调-教出来的?
更不要说和万贞儿年纪相仿的这些宫内老人了,只看陛下最得用的内侍怀恩和覃昌,不都是跟着万贞儿一块长大的么?
“这次的事情那么凶险,真是难为你了。”
万贞儿紧紧地抓住惠姑姑的手,满脸感激,“等事情过了,我就求陛下,将你调到昭德宫来。”
“娘娘不可。”
惠姑姑急忙摇头,“为贞儿姐姐办事,是我心甘情愿的。过去贞儿姐姐对我那么好,还曾经救过我的性命,惠儿是懂得知恩图报的。再说了,我要是进了昭德宫,那一切不都穿帮了么?”
“是啊,要我说,还是将惠儿继续放在仁寿宫的好。”
婉姑姑上前说道,“以后周太后再有什么异动,咱们都能提前知道。”
万贞儿心疼地抱住惠姑姑的肩膀,叹了口气,“如此当然好,就是以后,要麻烦妹妹了。”
从钦安殿出来,御花园里已经微微起了风。南风带来的花香扑面熏人,不过已经带上了几分寒冽之气。
秋天快要到了。
万贞儿眯起眼睛,望着仁寿宫的方向,微微勾起嘴唇。
宫里的贵人们,总觉得自己才是皇宫里的主人,是“主子”。
她们却忘记了,对于紫禁城而言,她们才是孑然一身前来的“陌生人”。
而这些永远出不去皇宫的宫人们,却早就在这里盘根错节,不知道经营了多少代的关系了。
婆婆,您真的要和我斗上一斗么?
“娘娘,这次偶人的事情,是否做得过于明显了……”
走在回昭德宫的路上,婉姑姑担心地问道。
“陛下不会追究的。”
万贞儿笃定地说道。
“太后过于跋扈,陛下早就心存不满。出了这个巫蛊事件,陛下正好顺水推舟,惩治周家。”
偶人是惠姑姑在她的授意下做的。
仁寿宫寝殿里的黑影,以及狐狸精的传闻,也都是她授意让惠姑姑故意向周太后提及的。
周太后本来就心里有鬼,受到这些潜在的影响,日常行为已经有些神神叨叨,连前朝都听闻她前段时间举止诡异。
一个如此癫狂的女人,会想出巫蛊之类的计谋,来对付自己不喜欢的儿媳妇和孙子,也很正常吧。
“但是这个案子也太……”
婉姑姑担心地说道。
“宫里多的是结不了的案子和说不清道不明的传闻。不多这一个。”
万贞儿停下脚步,望着不远处昭德宫的宫门。
“只是……这次我们在惠儿的帮助下逃过一劫。下一回呢?”
太后的地位不可撼动,这次他们绊倒了庆云伯,连带绊倒了恭王殿下。
但是万贞儿了解她的丈夫,童年和少年时期母亲的缺失,是皇帝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
他渴望母爱,所以无论周太后多么过分,皇帝永远无法真的做到绝情绝义。
曾经,在无数个夜晚里,万贞儿摩挲着当时还是小太子的皇帝的后背,听到他在睡梦中无意思地一遍遍叫着“母后”,“母后不要不理我”,“母后你看看我,不要只看弟弟”……
这次主要是因为恭王的“僭越”威胁到了皇权,才让陛下起了杀心。
现在恭王已经被下令,务必年底前就藩,还大大减少了他封地的面积,已经得到了教训。
庆云伯很快也要伏法了。
想必过不了多久,皇上气消了之后,对于周太后的惩罚就会被轻轻带过吧。
万贞儿不由得苦笑。
到那个时候,等周太后恢复了精神后,还要再来这样斗上一回么?
这次相斗,让她最心爱的弟弟失去了做男人的权利,从此无法嫁娶,不能再有子嗣。
被彻底激怒的她,知道一味退让,是躲不过周太后的步步紧逼的,所以才会有了这一次的奋起反击。
让周太后失去她最心爱的弟弟和儿子,让她尝尝自己受到的苦楚。
那下一次呢?
下一次争斗,被牺牲的,会是弟弟星海的性命,还是……
晚风吹起万贞儿宫裙的裙摆,她眯起一双美目,眼神中满是无法治愈的伤痛和对前途的迷茫。
这个宫殿太深太冷,她和陛下此生注定要在这里耗尽一生,无法挣脱了。
难道她的孩子,也要承受这样的苦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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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二年十一月初,庆云伯周寿被绞于京城西市。观者甚众,无不叫好。
据说被软禁在仁寿宫的周太后当日痛哭不止,数度昏厥,并且出言诅咒万贵妃不得好死,言语中数度提及皇子。
帝为之怒。
十一月中,皇长子突然发热,经太医诊治,判断为痘疹。
二十六日寅时,皇长子薨逝于昭德宫内。
《明实录》记载——“成化二年十一月甲午,皇长子薨。上谕礼部曰:皇子薨逝,朕甚感伤。祭葬之礼,其斟酌以闻。”
因为皇子至薨逝时,尚不满周岁,按照祖制,属于“无服之殇”。
丧事从简,葬于西山。
出殡当日,朱见深穿着浅色的冠服,看着百官行奉慰礼。
他的第一个孩子,就这样没有了,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为他赐名。
那时候总觉得时间还早,他要找到这世间最好的字眼,来祝福他和万贵妃的儿子。
却没有想到,他们的父子情分,只有短短的十一个月而已。
整个皇宫,陷入了无穷的哀伤之中。
万贞儿抱着皇长子的衣衫、玩具整日痛哭,哪怕可爱的小汪直都无法安慰她的苦楚。
皇帝更是伤心得连昭德宫都不能踏入,宫里的所有陈设都让他想起他早夭的长子和那些其乐融融的快乐日子。
二十六日晚间,一个人影出现在了新修好的轻车都尉万府,万达的屋内。
“皇长子,就拜托给大人了。这襁褓里头,写着皇长子的八字和陛下为他取的名字。”
将怀抱里懵懂无知,瞪着一双琥珀色眼睛的漂亮孩子小心翼翼地抱给万达,梅千张轻轻地说道。
“放心吧,家里一切都准备好了。”
万达低声说道,双手接过胖墩墩的小孩。
这孩子又漂亮又安静,哪里像是生病的样子,分明健康的不得了。
一个月前他就放出了风声,说自己要去慈济堂抱养一个孩子养老,万家上下都知道这事儿。
按照万贵的意思,还是过继他大哥的孩子最好。
不过孩子这事儿也不是想生就能生出来的。万达既然已经做好了这样的打算,他们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如今都尉府里小孩子的衣服,玩具,乃至奶妈子都一应俱全。在杨休羡的帮助下,慈济堂那边的手续都已经处理好了,就等这孩子出现了。
“小家伙,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娃啦。”
万达逗弄着他的小外甥。
皇长子过去在宫里时常见到万达,对他一点都不陌生,开心地咯咯笑了。
万达也是一个多月前才“被通知”,要做好准备,迎接自己外甥的到来。
他的姐姐姐夫,决定送这个孩子出宫,让他作为普通人长大。
万达就纳了闷了,陛下和娘娘自然是没有听过刘铁齿的算命的,不知道为什么会下这么大的决心,将皇长子偷龙转凤送出宫来由他抚养。
也罢,希望这孩子真的能够和刘铁齿说的一样,远离了皇宫之后,就能平安长大,从此顺遂吧……
“对了,你以后会留下来么?”
万达将孩子放进摇篮里,转身问梅千张。
“是,陛下和娘娘派我贴身保-护皇子。”
梅千张点了点头。
见到他如今这番沉静的模样,哪里还有当年在江湖上那个大名鼎鼎的“一剪梅”的样子,万达不禁唏嘘。
“那……小邱他知道你还活着么?”
“他,不用知道。”
梅千张眼神闪烁了一下,“我只是一个影子,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万达点了点头,知道这事儿急不得。
“让我来看看,以后你叫什么名字呢?”
一块黄色的绢布夹在裹着皇长子的小被子里,万达小心地将它抽了出来,看着上面的字。
“澜……万澜?”
万达指了指小孩子的鼻子,笑着说道,“你好呀,万澜。我是你舅舅……哎,不对,以后我就是你爹爹啦。”
梅千张看了他们两眼,退了两步,消失在了房檐屋脊之间。
就像他说的那样,成为了一个“影子”。
十二月十一日,首辅李贤过世,皇帝下令,辍朝一日。
开局轰轰烈烈,年底略显悲伤的成化二年,就这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