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万达知道,这时候自己要是再不出面,今天他们谁都别想离开这饭桌。
说实话,万达虽然早就知道邱子晋是个外圆内方,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犟脾气,不过还是头一回见到他对谁态度如此强硬。
并且是在这样的场合,与自己的亲生母亲发生毫不妥协的争执。
若万达是个满脑子孝义的腐儒文人,或是一个文官卫道士,邱子晋这般无礼的举动自然会遭到一番驳斥,骂他忤逆母亲,天地不容。
但是他可是胳膊肘从来向内拐,以奸妃外戚的身份,多年霸占了“京都恶势力排行榜”第一名的万镇抚啊。
更何况这种形式就是见证他们这支饱经风霜的“北镇抚司卧底小分队”兄弟情深的光辉时刻,万达当然选择“帮亲不帮理”。
“夫人,何必动怒。”
万达举着酒杯站了起来。
“小邱说的只是‘缓缓’,又不是抗婚不娶了。”
邱母听到这话,也稍微冷静了下来。
她毕竟是亲手打理家中商事的女强人,刚才只是被儿子突然的反抗冲昏了头脑,现在回想起来,刚才自己实在是过于冲动了些。
“今天是邱巡按回乡夸耀的大好日子,大家何必闹得如此不睦?有什么事儿,等过了今日再说也不迟。夫人,您说的是不是?”
万达说着,态度诚恳地先干了杯中的美酒,然后摆出十分真诚的目光瞧着邱夫人。
对方毕竟是皇亲国戚,兼着四品朝廷命官的身份。
邱母见这位小万大人身段已经如此柔软,姿态放得这样的低,也不便再多发作,陪笑着举起酒杯。
见到邱母回敬了锦衣卫大人一杯酒,两人双双入座,同坐的邱家长辈们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继续觥筹交错起来。
邱子晋被他的父亲拉着袖子坐下。
他看着正在奉承万达和杨休羡两人母亲的侧影,缓缓地垂下眼睑,一排羽扇似得鸦色睫毛盖住了邱子晋黑色的瞳孔。
站在万达身后随扈的高会,不自觉地握住了拳头。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邱家三人的一举一动都能瞧的清清楚楚。
邱母的跋扈,邱父的懦弱,和邱子晋的愤愤,他都一一看在眼里。
他发誓,他刚才分明看到邱书生笑了。
书生薄而红馥的唇微微勾起,似乎是在嘲讽什么,又像是做了什么得逞一般的笑容。
虽然转瞬即逝,但依然被敏锐的锦衣卫看在了眼里。
高会用眼角的余光往杨休羡的方向望去,发现对方也是微微皱起眉头,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的表情。
宴席结束,众人散去。
明天还有一堆的事情等着邱子晋去做,夸官三日,今天不过是开始的第一天。
之后他还要去邱家的祖坟给祖先们培土上香,去族学里教导邱家还在读书的小学生们。
再之后还要去县衙接见县官,到当地的孔庙去祭拜孔圣人,再去县学聆讯学子们。还有接待地方的士绅,考察民情地貌等等。
总之,就算今天没发生邱子晋提前发现新娘换人的事情,这五天后的婚礼也都算太仓促了。
这哪里像是在结婚,简直像是在赶场逼婚。
从荣典堂回到所住的院落后,万达和杨休羡兵分两路,各自行动。
见到万达被小厮领进书房,邱子晋落落大方地迎了上来。
他招呼正在四下打量书房布置的万达坐下,又让小厮奉完茶就出去,没有他的吩咐不准进来。
小厮鞠了个躬,恭恭敬敬地走出书房,转身把门关上。
万达对着邱子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口中默默地数了三个数。
接着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门边,以掩耳不及的速度一把拉开房门。
正把耳朵贴在木门上偷听的小厮没有防备,整个人往里头倒了进来,重重地跌在万达的脚边。
邱子晋嘲讽地一笑。
“你可知道,本官是大名鼎鼎的北镇抚司锦衣卫么?”
万达蹲下身子,对着眼前这个不过十多岁大的小孩子露出一抹堪称“狰狞”的恐怖笑容。
“知,知道……”
小孩哭了。
“你知道,我们锦衣卫是怎么对待偷听,偷看的人么?”
他说着,从官靴中拔出一把匕首。
这玩意是广怀送给他防身的。
杨千户说以他的身手,若是真的遇到了高手的话,正面对敌基本上没有什么胜算。也就只能用暗器搏一个“出其不意”罢了。
没想到,这把匕首从京城揣到了歙县,从歙县揣到了小邱的故乡。高手什么的没遇上,现在被用来吓吓屁大点的小孩子了。
万达飞快地把闪着银光的匕首在小厮的眼面前晃了两下,然后贴上了他的面颊。
“偷听就割耳朵,偷看就挖眼珠。你说,你是听到了,还是看到了?”
“呜呜呜,大,大人饶命。”
小破孩被他这么一吓唬,眼泪鼻涕呼啦啦地往下淌。
“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是夫人让我看着少爷的……呜呜呜,说少爷和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要汇报给她知道。呜呜呜,大人不要挖我眼珠子。”
眼看他鼻涕都要滴在自己的靴子上了,万达拍了拍小厮的脑袋,示意他抬头听话。
“你就站在门口给我看着。谁要是想进来,你先给我传话,听懂么?”
“懂,懂!”
“夫人那边知道该怎么回答么?”
“知道,知道。”
小厮捣头如蒜。
万达狰狞地笑了笑,又把匕首对着小厮比划了两下。
“滚。”
后者一手捂着一只眼睛,一手捂着一只耳朵,屁滚尿流地“滚”到走廊外去了。
“小邱,你娘管的也太宽了吧。居然还找人监视你。这可是你自己‘家’啊。弄得跟诏狱似得。”
万达潇洒地把匕首插回靴子里,站起身,抖了抖衣服上的灰说道。
邱子晋回应他一个苦笑,从袖子里掏出一包蜜饯。
“吃不吃?”
“不了不了,这一路上都给我吃吐了。我姐怀小皇子的时候,吃的蜜饯都没那么多。”
万达摇了摇脑袋。
他们从京城出来的时候,邱子晋带了大约有三五箱的蜜饯果子。如今已经被消耗的七七八八了。
虽然里面也有万达的部分功劳,不过大多数都是邱子晋本人消耗掉的。
万达过去曾经听到他夸口,说自己吃蜜饯点心的肠胃和吃饭的肠胃是分开的,那时候还有些不信。
现在他何止信了,他简直怀疑这家伙跟牛一样有四个胃。一个吃饭,一个喝汤,一个吃点心糕饼,一个吃蜜饯瓜子。
“哎,我说小邱,你这个书房不怎样啊……”
万达背着手,在他的书房里兜了一圈,啧啧叹道,“我们侯爵府,虽然一个读书人都没有。不过我家书房还是布置的蛮不错的。就说这窗户外头的风景……又是假山,又是小桥流水的,春天躺在矮榻上晒个太阳,看看外头花儿草儿什么的,很是舒心惬意。”
万达休沐在家的时候,基本不是在研究做菜,就是躺在书房里看画本打发时间。打发打发着就睡着了,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可不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么。
小邱家照说也是有钱人家,他的书房应该布置的格外雅致才对。比如墙上挂把琴,墙角边种盆兰花,至少墙上也要挂两幅画么。
怎么除了两个大书架和两幅大字之外什么都没有,就看到四面雪白的墙壁。
窗户也只有孤零零的一扇,还是对着一堵光秃秃的墙壁,根本谈不上什么风景。
这大热天的坐在书房里,简直像是坐进了冰窖中。让人半点吟诗作对的心情都没有,制冷效果倒是挺不错。
万达说着,指了指正对着邱子晋书桌的窗户,“这堵朝南的墙把大好阳光都隔住了。不行不行,快找人给拆了。”
“这里原来是我爹的书房,从里面眺望出去,可以看到一个小湖。我爹那时候写了好多有关这个小湖的诗作……不过我娘说那都是歪诗,没有圣人道理,都是风花雪月,过于轻薄。”
邱子晋往嘴里扔第二颗蜜饯。
“后来到了我五岁开蒙了,这屋子就给了我。我娘说,读书便是读书。莳花弄草会乱了心性,湖里面又是鸭子又是鹭鸶的,夏天还有蚊虫蝉鸣,更是让人心烦。就找人特意砌了这堵墙。”
“啊?特意砌的墙?”
万达吃惊地转过头。
“至于那堵墙,原来上面有扇窗户。”
邱子晋指了指东边。
万达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一面白墙上挂着一幅书画。上面写着大大的“宁静致远”四个大字。
除了这幅字,就别无一物了。
“我七岁那年,下了学在书房里背书。我娘端着莲子羹来看我。”
邱子晋看着白墙,眼神中透着怅然。
“正巧我叔叔家的孩子过来找我去玩捉迷藏,就趴在窗户上跟我说话。被我娘看见了……”
“看见了就看见了。小孩子放了学玩一会儿不是很正常的么?”
万达心想我还逃课出去打游戏呢。
“我娘当下就让仆人把我婶子找了过来,结结实实地骂了她们母子一顿。说我堂弟自己不上进就算了,还要带坏我。难怪我们邱家一百多年没出一个读书人,原来是‘家风不正’。年轻子弟只顾着玩乐,想不到力争上游,只会沦于下沉。把我婶子骂得当场就哭了出来,一路把我堂弟打着回家……”
“七岁的小孩子而已啊,要你们怎么‘力争上游’?”
万达愤愤不平道。
看来这邱夫人就是个标标准中的“大明虎妈”,小邱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啊。
“后来我娘就让人把东边的窗户给封上了。只留下西边的窗户和后面这扇门。我念书的时候,仆人们都不能往书房这里走。哪怕逼不得已过来传话,也都是踮起脚走路,不能让我分神。”
邱子晋一边吃着话梅一边说道,“有一年,有个两个丫鬟姐姐从外头路过,互相打闹的时候声音大了些,正巧被我娘看到了……就直接把这两个人发卖了出去,也不知道卖到哪里去了。我娘说他们言语轻浮,是要勾引少爷。”
万达坐了下来,手不自觉地朝着邱子晋的蜜饯果子摸去。
邱夫人的意思是,两个十多岁的丫头要勾引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他要来点甜口的缓缓心情,镇定镇定。
“整个邱家,没有比我读书更重要的事情。我娘规定我每日寅时起床,洗漱完毕后就开始背书,背前一天先生教的课文。卯时出发,去族学里上课,路上有小厮和她身边的大丫头接送,沿途不准和族里的子弟戏耍玩闹。”
万达掐指一算,脸色大变……小小邱每天早上三点多就要起床念书了!吓!虐待小学生不成?
“那,那你没有玩伴么?”
成天念书谁受得了?再说上吊还要喘口气呢。
“我不能玩,当然不需要玩伴。”
邱子晋自嘲地笑了笑,“我也没有朋友。我娘说了,等我当了官,族里的弟子都唯我马首是瞻,他们不配当我的朋友。等我到了京城,认识了高官子弟,那些才是我的朋友。”
万达听了,往嘴里塞了好大一块糕饼压压惊。
“申时下了学,从学堂回家后,先吃点心,再去背书。背今天学堂里的课文。然后等吃过了晚膳,再去念书。”
“哪有那么多书好念啊,小孩子长身体最重要了。”
万达忍不住吐槽。
“我娘说皇帝喜欢神童,等二三十岁再中状元,什么都晚了,一定要我比别人多学一步。一直念书到晚上亥时,我娘会亲自坐在这里检查我的功课,等全部都背会了,我才能去睡觉。”
邱子晋指着书桌外侧的一把红木交椅说道。
“背,背不出来怎么办?”
学渣万达紧张到有些口吃了。
“背不出来就打,打完了继续背。”
邱子晋指了指万达身后。
后者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才发现他右手边的墙壁上挂着一把深色的戒尺。戒尺的上方穿了一个小孔,用一根拈好的红绳穿了起来,挂在一颗铁钉上。
这戒尺握在手里就感觉沉甸甸的,再仔细一看,发现居然是用黄铜做的?!
用黄铜做武器打孩子?这都是什么心肠啊……
万达咽了咽口水,伸手摸了摸尺子的厚度,右手小心翼翼地举了起来,对着自己的左手手心用力地敲击了一下。
随即露出了咬牙切齿的表情。
“一年四季,不分寒暑。只有年三十的晚上和正月初一的上午可以不用读书。其他的日子,皆是如此。”
邱子晋叹了口气,将戒尺重新悬挂了起来。
“那,那你生病了怎么办?也要念书么?”
万达握着被自己敲红的掌心,情不自禁地问道。
邱子晋苦涩地笑了笑,“我家的大夫,是宫里退下来的太医。那位太医常说:富贵人家的小孩子生了病,不用吃药,只要清清静静饿两顿就好了。所以我一生病,我娘就会撤了我的饭食,让我躺在那边的小榻上睡觉……”
他指了指西边墙根下的小矮榻。
这个书房至今还保持着三年前他离开家时候的样子,榻上还有一床薄薄的被子。
“我娘说‘温柔乡,英雄冢’。高屋暖榻,只能养出纨绔膏粱子弟。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才能培养出浩然正气。做个真正的‘读书人’。”
万达看着如今看来也冷清到了极致,仿佛雪洞似得书房,完全无法想象还是个孩子的邱子晋,是怎么饥寒交加地独自一人在这里熬过来的——难道就靠一身“浩然正气”么?
难怪从南京后湖出来后,小邱受寒病倒时候会说那些稀奇古怪的胡话。原来是小时候留下的心理阴影……
万达心想我“学渣”就“学渣”吧,老万家穷就穷了点,至少我这辈子的童年过的很快乐啊。
霸州军营里的哥哥叔叔和干爹,还有隔壁县衙里的老爷和师爷们可都是真心疼我。
就连去做“童工”的临清酒楼的掌柜和河东狮夫人也对我很好……
“小邱,真是苦了你了。”
他拉住邱子晋的手,吸了吸鼻子,真诚地说道。
这种非人类的日子换给他来过,他恐怕连一天都熬不下去。
然而小邱从五岁启蒙一直撑到十四岁赴京入国子监念书,熬了足足一个九年制义务教育的时间才熬出头……实在是太惨了。
“小时候,我背不出来书的时候,就会哭。我一哭,我娘也跟着哭。说她这一辈子就是为了我而活着。我爹是个不中用的,我不能随我爹一样废物,不然就太对不起她了……所以我大了些后,就连哭都不敢了……”
太窒息了……
万达捂着胸口,设身处地地想了想,觉得自己都不能呼吸了。
“后来,有个人跟我说,‘念书念的苦的时候,吃点蜜饯就觉得甜了……’”
邱子晋低下头,看着桌上放着的那包蜜饯。
“那是一个新来的小厮。他年纪比我大些,是个开朗的小哥哥。因为是男孩,所以能够经常出门给我偷偷买些新鲜的玩意儿带进来。有时候是蜜饯糕饼,有时候是一些玩具,还有那些我娘绝对不让我看的市井话本……”
邱子晋眯起眼睛,怀念地说道。
“那些东西都不能让我娘发现。我把它们藏在抽屉的夹缝里,衣服的袖子里。夜深人静,看书看得头疼的时候,偷偷地拿出一颗蜜饯,翻翻新出的话本子,觉得时间也不是那么难打发了。”
“难怪梅千张之前偷你的果子,你那么生气呢……”
万达恍然大悟。
“是啊……他怎么能偷我的蜜饯呢……”
邱子晋捻起一个甘梅,看着上面一层凝结得霜糖低声说道。
那么自由自在的一个人,什么都束缚不了的一个人,为什么还要偷我这个“可怜人”的蜜饯呢……
“所以,那个‘明光哥’,就是你那时候的跟班?是他帮你出门买的蜜饯果子么?”
绕了一圈,万达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所在。
“是……”
邱子晋将甘梅丢了回去,将纸包封好,放在书桌的一角。
“我离开家乡之前,一直都是‘明光哥’照顾我。他家是在木炭厂那边负责烧窑的。后来我爹看他人很实在,正好我娘也想要找个老实的小厮来照顾我,就让他进了内宅。”
万达推测,邱夫人应该是怕过早地在邱子晋房里放丫头,会毁了儿子读书的心思和身体。
更是怕他走上邱父年轻时候的老路,和房里的侍女纠缠不清,所以放了个小厮进来。
没想到这个小厮居然也会“暗度陈仓”。
他的到来,就像是在这个四面不透风的书房里开了一条门缝,将屋外头清新的空气放了进来。让几乎要憋的发狂的邱子晋终于呼吸到了一点自由的空气。
难怪小邱那天在牌坊下如此失态,原来是因为见到要刺杀自己的人居然是童年珍贵的伙伴。
“那你知道他有个妹妹么?”
万达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在审讯犯人。
“听说过,没见过。我娘对下人管的很严。端茶送水的丫头和在外头扫地洒水的仆妇们界限分明。一般人近不了我的身边,尤其是女孩子。就算是我娘身边伺候的丫头,也不是人人都能进我住的院子的。”
万达听了不由得咋舌,感觉这里比侯爵府还像侯爵府。
眼看天色不早,万达起身告辞。他还要回去问问杨休羡那边审得如何了。
邱子晋将万达送到房门口,两人约定好了明日一早见面。
“小邱。”
突然,万达转过身,定定地看着他。
邱子晋一愣,一双凤眼微微地挑了起来。
“邓翔,邓总旗……他真的是你的‘远房表兄’么?”
邱子晋脸色突然一变。
“或者说……两年前,在‘临水居’的茅厕外头,我和杨大人,真的是因为‘偶然’才会与你碰面的么?”
这段话万达憋在心里有一会儿了,现在终于说了出来。他心里却又是忐忑到不行。
邱子晋撑在书房大门上的手指被他自己捏的发白,一张俊俏到让女子惭愧的容颜也是一阵青一阵紫。
就在万达打算干脆放弃逼问的时候,邱子晋笑了笑。
“不是……”
微微上挑的美丽眼睛中当着点点的泪意,映出走廊尽头的那一盏昏黄的灯光。
“‘临水居’是京城最大的酒楼,是想要结实豪门子弟的不二去处……自从万大人被封了锦衣卫千户一职后,我在您每个休沐的日子,都会特意到那边去。我们总有一天会遇上……”
万达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来。
“你是故意的?”
“是……”
邱子晋慢慢地低下头。
“邓总旗呢?那天我和广怀……我和杨千户拒绝你之后,你为了能够接近我,接近北镇抚司和锦衣卫,才故意认下的那门‘亲戚’,是么?”
“是……”
听到邱子晋的回答,万达只感觉心口一阵刺痛。
自从他当上了这小国舅后,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逢迎拍马。给当时的伯爵府送古董的,送字画的,乃至送丫头和小厮都不计其数。就是为了能够接近他,接近他手中的权力和身后那个名副其实的大明国第一的“靠山”。
他以为至少邱子晋,高会他们是不同的。
他们是因为案子才走到了一起。
一路走来,历经各种艰苦,各种生死存亡的关口,是真正的“过命兄弟”。
结果,原来邱子晋从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接近他的么?
万达感觉眼眶湿-漉-漉的。
十八岁的少年觉得自己被好友背叛了,心头刀绞一般地痛苦。
“邱子晋,你太让我失望了……”
万达咬着牙说道。
“大人,你听我说……我不是,不是为了做官,或者可以得到什么别的好处而接近大人的。”
邱子晋上前一步,慌忙地拉住万达的手。
“大人,你是我邱子晋第一个‘朋友’。哪怕我一开始骗了你,但是这事是做不得假的。”
邱子晋哀求道,“真的,大人你,还有杨大人,高会……还有他……你们是我仅有的朋友,大人你要相信我。”
万达低下头,感受到了邱子晋冰凉的掌心正在不断地颤动。
他在紧张,他在自责,他害怕失去万达的信任。
“那你……是为了什么?”
少年的喉咙因为干涩而嘶哑,他仰起头,强忍住泪意,想最后听听这个“好友”能编出什么样的理由。
“为了摆脱我娘,摆脱邱家。”
邱子晋抬起脸,泪水划过少年稚嫩的面颊。
“我受不住了大人……我要‘自由’。”
他说道。
“万大人,帮帮我……求求你。”
一墙之隔的湖岸边,一个双手环抱的人影,听着这边带着哭音的说话声,望着眼前这一汪几乎被夜色凝固住的湖水,发出了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
“所以,是小邱故意让你‘刺杀’他的,是么?”
杨休羡坐在椅子上,看着被绑在角落里的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男人。
“是……是少爷吩咐我这么做的。”
男人抬起头,露出那半边还算完整的脸颊。
“少爷说,只有这样。才能‘解脱’。”
“才能帮你‘解脱’?”
杨休羡低头问道。
“是‘我们’。”
他露出了一个连恶鬼看到都会惊吓不已的笑容,“他说天底下能救‘我们’的,只有锦衣卫,大明朝人人都敬畏的锦衣卫北镇抚司,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站在杨休羡身后的高会,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今天之前,他们谁都想不到,那个热爱美食,性格耿直的漂亮书生,居然是这样一个恐怖的人。
“你觉得,我会信你?为了你一个下人,去得罪‘那位’么?”
杨休羡弯下腰,毫不避讳地看着他这张因为笑容,而显得愈发恐怖的面孔。
“老爷你不用信我。你信少爷就行。”
袁明光说着,重重地朝着杨休羡磕了一个头。
“求锦衣卫老爷,救救我妹妹。求求您了……”
杨休羡站了起来,吩咐外面的人进来看住跪在地上的这个男人,然后带着高会走了出去。
这里不是邱家宅,是靠近景德镇镇上的一间小屋,今天下午锦衣卫特意找来关押这个鬼面男的。
“你觉得他说的话可信么?”
杨休羡问道。
“邱大人的话,应该可信。”
高会用脑袋点了点头后方,“他只是一个报信的而已。”
“小邱骗了我们,骗了万大人两年多,你还觉得他‘可信’?”
杨休羡看着高会。
“邱大人是个好人。”
高会想了想,回答道。
两年的时间不算短,一起破的那么多个案子也不是假的。
就算邱子晋当初是抱着什么目的故意接近的他们,这段日子接触下来,邱子晋的本质到底如何,他再愚钝也是看得出来的。
“是啊,一个‘好人’……”
杨休羡被高会堪称“淳朴”的回答逗乐了。
今天月光还算不错,不用提灯也能看清道路。两人一起慢慢悠悠地走到了邱家宅村口,站在那个属于邱母的恩荣牌坊下。
杨休羡抬起头,看着上头雕龙画凤的装饰,对着高会说道,“你走一趟京城吧。去‘那个人’的府宅打听看看,情况是不是和袁明光说的一样。”
“但是宫里那边……”
高会皱眉。
“没事,‘他’会跟你一起回去的。宫里的事情,就交给‘他’吧”
杨休羡说着,望向了高会的身后。
一个身着黑衣,头戴面具的男人从牌坊后的阴暗处走了出来,对着两人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