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打出去打

陆小凤迷迷糊糊的躺在柔软舒适的大床上,只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q弹的云朵中一样,身上的被子又柔软、又舒适,还散发着一种清洁的香气……

这地方,简直比他住过的任何一个客栈都舒服的多,他翻了个身,又陷入了硅胶床垫的怀抱之中,大大的打了一个哈欠,这才睁开了眼睛。

屋内昏暗,但从床帘的缝隙之中,还是能看出天光已然大亮了。陆小凤从床上翻起来,又呆呆的愣了一小会儿,这才想起了……昨晚那个屈辱的夜晚。

…………一杯倒!

天哪!!

陆小凤羞愧捂脸。

他纵横江湖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有这么丢脸过!!!

那一杯琥珀色的、冒着细小起泡的液体,有点甜,带着一点点柠檬的香气,酒味并不是很浓厚,也很容易入口。

名为冰茶,实为烈酒。做出这样恶趣味的烈酒……那贺娘子,心眼真是坏的透透的。

又想到了昨日那个大大的酒柜,里头的每一个瓶子都带着一种陌生的美感、各色的琉璃,流畅的瓶形,富有想象力的液体……陆小凤是个爱酒的人,一想到这里居然有这么多他从来都没有见过、没有平常过的美酒,他的心里就痒痒的。

住一晚二百两银子……

他忽然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随手把外衣一披就开门出去了。

外头天光早已大亮,昨夜来时,天色已晚,故而没看清这宅院的格局,今日倒是可以细细一观。

他是住在一排厢房之中的,想必这里就是贺娘子用于安置客人的客房了。这客房分布呈回字形,中间有个长长的回廊,飞檐之下挂着六角的灯笼,坠着黑色的穗子,正随着微风轻轻晃动。

院子正中,种着一棵广玉兰树,亭亭的立在院中,到了春天,广玉兰开花的季节,一从客房里出来,就能看见这样的景色,想必也是很令人心情愉悦的。

陆小凤微微一笑,用手摸了摸自己那两撇小胡子,忽的足尖点地,掠地而起,他身形姣好,衣决飘飘,如游龙惊鸿一般的掠上了屋顶。

站在屋顶之上,便可以俯瞰整个宅院的格局了。

他这是在宅子的东边,往西看,先是看见了昨晚吃饭的正厅,又复而看见整个宅子最西边,是一栋独栋的三层小楼,这小楼线条流畅,却长得极其怪异,同陆小凤之前见过的所有建筑都不一样。

大大的琉璃窗户,奇异的青黑色外墙,还有屋顶!那屋顶上竟是没有瓦片!而是郁郁葱葱的种了一大片花草,竟是个屋顶花园呐!

陆小凤不通建筑,却也知道,养花草是需要泥土和水的,这贺娘子在屋顶做个花园出来,难道不怕屋内滴滴答答的渗水么?

真是奇哉怪哉!

不过贺娘子这里,倒是处处都很奇怪,于是这奇怪也就不奇怪了,陆小凤一笑,只告诉自己:还是不要妄图搞懂这仙宅里的事情啦!

总之哪天,贺娘子跑过来跟他说自己其实是天上下来的仙女儿,他也一定会保持一个大侠应有的专业风度,淡淡的说一声知道了。

他眼神好,自然一下子就从那小楼的落地大窗上看到了贺娘子的身影,她正在二楼忙忙碌碌,陆小凤微微一笑,又是一个发力,直接从屋顶上掠着过去了。

在小楼门口站定,他十分有风度的敲了敲门。

很快,门就开了,只神奇的是,门内并没有人。陆小凤十分淡定的进了门,十分淡定的对满屋子的奇异家具视而不见,只在心里默默的念着:机关,这些都是机关。

然后上了二楼。

刚上二楼,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还有……花满楼的声音??

他穿过走廊,便看见了花满楼站在干净的岩板操作台前,正拿着一个石槌在捣弄研磨石臼里头的东西,他垂着头,十分认真的研磨着,然后又温声问贺九黎:“贺娘子,虾泥这样可以么?”

贺九黎探过头看了一眼,道:“这样就可以了。”

贺九黎今天做的早饭是厚蛋烧和抹茶红豆年糕汤。

厚蛋烧是典型的日式料理,《寿司之神》里面有出镜过。醋昆布加水煮制,沸腾前捞出昆布加木鱼花继续煮。然后用到的便是花满楼刚刚捣好的虾泥,把虾泥过筛,加蛋黄、全蛋液搅拌均匀。再加刚刚煮好的昆布汤、生抽、煮过的清酒、味啉,放入模具,入烤箱烤制。

厚蛋烧需要烤制三十分钟,这个时间,贺九黎又去煮了红豆泥、煎了年糕。

年糕用平底锅煎,慢慢的煎,然后它就会可喜的膨大,被煎上焦色的同时也会变得圆润起来。花满楼正在用茶筅把抹茶打出沫来,本朝人喜冲泡茶,并不时兴碾茶,只是花满楼风雅,有时一个人静坐喝茶,也会寻出一套碾茶的茶具来,慢慢的把茶汤打出细白小沫。

所以这活计干起来倒是也很怡然。

唯一与盛唐古风不一样的一点是,贺九黎居然要在茶汤里加冰块。

冰块与茶碗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与煎年糕发出的细小爆裂声、贺九黎在身侧慢慢的、悠长的呼吸声混在在一起传入了花满楼的耳朵里,花满楼听着这些声音,嘴角不禁泛起了微笑。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但心里却充满了满足与安宁,昨夜见到上官飞燕的失望与痛苦,在这个静谧的、温馨的早晨里被冲淡了。

他只觉得这里当真是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好地方,平日里,他倒是从来都没有进过庖厨之地,但今日才知,这乃是天下烟火气最旺盛的地方。

加了冰去打茶,他这是第一次,因此并不确定成品是不是符合贺九黎的心意,于是微微低下了头,问她道:“贺娘子,你看……这茶汤是否和你心意?”

贺九黎看了一眼那浓郁的绿与细腻的白,微微一笑,向他道谢道:“如此便好。”

花满楼闻言,微微勾唇,又略有些好奇的问:“此茶可是配那煎年糕饮?”

贺九黎道:“正是如此,年糕煎过,外皮略焦脆,里头却是黏黏软软、带着清甜的,红豆煮成泥,在上头冲上茶汤……这就是一道抹茶红豆年糕了。”

她十分愉悦的介绍着自己的菜色,花满楼也十分认真的听着,听她说完,这才叹道:“以黏甜红豆入抹茶茶汤,这等吃法,倒是十分稀奇的。”

抹茶红豆在后世乃是一道非常有名的甜品,在古代却是一种闻所未闻的吃法。

在花满楼看来,这当真是两种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食材,实在是稀罕稀罕又稀罕,心中又暗暗想着,这贺娘子脑袋里当真是巧思不断,也难怪家里头能有如此之多的奇异机关。

贺九黎的心中却在感叹食物的美妙。

每一种食物,都有其独特的风味、香气与口感。咖啡经过烘焙后,能够散发出一千多种不同的风味,全世界的咖啡师都在挖掘这些隐藏在小小豆子中的宝藏,贺九黎曾喝过一款咖啡豆,闻起来有浓郁草莓香气1。茶叶也蕴含着同样丰富动人的秘密,祁门红茶加黑豆,能喝出一股子天然的奶香味来,实在是一加一大于二的美妙组合。2

抹茶与红豆的组合,自然也是一样。抹茶发涩,苦中带茶味,红豆却是黏甜的,二者结合,恰恰好中和了那些过于极端的味觉体验,只留下了最美好的那一部分给味蕾。

探索美食令人如此满足和快乐。

于是她便笑道:“好或不好,花公子请亲自尝尝看吧。”

花满楼也微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然后又扭头道:“陆小凤,你既然醒了,就快来坐吧,早饭马上便好。”

这话说的,倒好似是这家的主人一样熟稔,陆小凤模模糊糊的觉得,昨天晚上他醉酒之后,一定是发生了点什么的。想到花满楼轻轻敲他手指骨的那一下,陆小凤不由的想多了。

好在他还记得自己来是干嘛的。

他在自己衣服领子里掏了掏,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银票来递给贺九黎,愉快道:“我想在这客栈中长住一阵子!贺娘子,不知道你那些藏酒,可否供住客品尝呀!”

贺九黎低头一看,吓的一个激灵。

——那几张皱巴巴的银票,均是面值一万两的银票,共五张。

也就是说,这陆小凤陆大侠,居然因为对鸡尾酒好奇,一次性掏了五万两银票出来,要住在她家客栈不走了……

这江湖中人,当真是豪气冲天,视金钱如粪土?

上门的客人,贺九黎当然不会赶走,她施施然把五万两银票收进怀中,听着脑内系统清脆悦耳的“五万积分入账”,对陆小凤道:“酒本来就是要给人喝的。”

花满楼不禁失笑。

他忍不住道:“陆小凤若住进来,想必贺娘子的客栈,便再也不愁生意了。”

贺九黎“嗯?”了一声,似是有些不解。

花满楼道:“只因为这位陆大侠,走到哪里,都有很多人想要找他的。”

陆小凤大刺刺的坐在桌旁,夹了一块厚蛋烧吃,鸡蛋的味道并不浓厚,因此也没有蛋腥,致密的口感着实很让人感到新鲜。

他笑道:“麻烦喜欢我,我却不喜欢麻烦。所以我现在只希望,这五万两银子,我能清清静静的花,舒舒服服的享受。”

他本是一个很英俊、很神气的男人,这样子扬唇一笑,倒是真的有几分意气风发的江湖大侠的气质。

贺九黎听他们二人这样说,便问:“哦?这么一说,你好像是个很有名的人呐?”

陆小凤无所谓的摆摆手,并不是很在意的道:“只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闲人罢了……唔,这蘸了茶汤的年糕,当真好吃!”

贺九黎听了这话,心里却在盘算着另外一件事。

她这客栈定价太高,寻常旅人是根本住不起的。那些有钱有闲的江湖人才是她的目标客户。如今客栈有了陆小凤,岂不是跟养了只招财猫似的?

至于麻烦,这世上纵然真的有天大的麻烦,贺九黎也并不觉得会对自己造成什么威胁。

只不过,江湖人一多起来,在她客栈里面要是打将起来,砸坏她的家居电器,那可实在是不好。

于是她斜眼一瞅陆小凤,正巧陆小凤也正单手托腮,歪着头懒懒看她,见她目光对上,既不躲避、也不心虚,只是朝她眨了眨眼睛,嘴角又泛起了那种惬意的、舒适的微笑。

他道:“贺娘子可有事叫我帮忙呐?”

贺九黎抿嘴笑了,道:“好似的确是这样的,我欲在正厅之内挂一幅字,只是我写字如鸡爪狗爬,实在上不得台面,所以想求陆公子留下墨宝。”

陆小凤想也不想,痛快答应道:“好,写什么?不过可先说好啊,什么‘厚德载物’、‘宁静致远’之流的,我不写的啊。”

贺九黎微笑道:“那是自然,写那些不知所谓的东西干什么,陆大侠写个……‘要打出去打’便好了。”

陆小凤呆愣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仿佛连肚子也要笑破了,贺九黎的话却还没有说完,只听她又微笑道:“不仅如此,还请陆大侠多写几幅‘小心地滑’,让我放进卫生间里头。”

陆小凤立刻就笑不出来了。

卫生间就是茅厕,他已经很清楚这件事了。

贺九黎家的客栈,茅厕极为干净和舒适,叫如厕这件事都变得不再尴尬,但是如厕不尴尬,却不代表着在茅厕里挂他的墨宝不尴尬!

陆小凤虽然笑不出来,花满楼却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以拳捂嘴,十分掩饰性的咳嗽了两声。

陆小凤叫道:“花满楼啊花满楼,你瞧瞧,这算不算一件大麻烦事?”

花满楼微笑道:“若是你题的字能叫来来往往的客人少摔上一跤,这就不是一件麻烦事,而是一件积功德的大好事。”

陆小凤苦笑一声,恶狠狠的嚼了两块年糕。

他自然是个说道做到的人,吃完了早饭就爽快的铺开宣纸,开始写字。陆小凤的字就跟他这个人一样,龙飞凤舞的恨不得从纸面上扑出来一样,或许是因为写的大白话实在是令人羞耻,他的字写的格外的狂草。

写完之后,陆小凤指着那“要打出去打”道:“瞧瞧,瞧瞧,怎么样!”

他的字好看,于是便很得意。

贺九黎也很严肃的点头,道:“形若游龙、意中带煞,此字挂在我正厅之中,其间煞气一定可以镇得住宵小,陆公子有字如此,真可赞的上一句‘大煞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