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靖远的酒量很差。
连送药温服的黄酒,他都能一杯倒,因此被霍千钧不知嘲笑了多少回。
一气之下,他当天就蒸馏提纯了一壶“一碗不过岗”招呼着霍千钧来喝,可没想到小霍同学喝了之后,差点拆了他的家。
当时他还住在临安方家小院里,独门独户,三间正房两间偏房,院里一株桂花树,后来搭了个葡萄架,没事就在树下放个躺椅摇摇乐,听着外面御街的叫卖声和丝竹管乐声也能消遣一下。勾栏瓦舍去了两趟,总感觉他还没看出什么乐子,就被人当乐子看了,索性也不去了,继续宅在家里的日子。
宅着,自然要把家里收拾得舒舒服服,适合随时可以躺倒看书,瘫着玩游戏的那种。
方靖远也是到了这里才发觉,这个时代的游戏虽然不多,可玩具一点儿都不少,御街夜市上常年有卖的玉栅小球灯、棒灯球、快行胡女儿沙戏和梭球、香鼓儿等,丝毫不亚于后世,曾经有一幅《货郎图》的画中,就画出了拨浪鼓、风车风筝、竹笛竹箫等近百种玩具(注1)。
只是有些益智类的玩具,后世几乎都已经失传,前次他从赵士程那得了本手抄版的李清照《打马图经》(注2),简直如获至宝,近日来就琢磨着如何复原那些游戏,才被霍千钧给堵在了家里。
结果下棋还输了。
方靖远就不明白了,自己这般缜密的思维,下棋居然会输给霍千钧这二货……愿赌服输,他随手就把旁边新蒸的酒拿来,让霍千钧喝了。
这下可好,他刚刚买回来还没来得及研究的最新款鲁班锁,十八子银连环,还有两个手脚会动的磨喝乐,精巧得堪比后世的养娃娃,让他想起《神雕侠侣》中杨过的人送给郭襄的一对机关娃娃,还会打少林罗汉拳呢。他当时买来就想研究一下改进机关,能不能做点好玩的东西出来,可没想到——
被拆家霍给拆了个一干二净。
偏偏他还拦不住这厮发酒疯霍霍东西,只能眼看着他把自己家拆了一大半去,好在岳璃回来,见此情形,干脆了当地把他打晕了丢进客房,这才阻止了书房被毁的悲剧。
真·一碗酒造成的悲剧。
方靖远气得不轻,原本准备剩下留给霍千钧的新酒,干脆都送去了辛弃疾那,次日霍千钧酒醒后头痛欲裂,还不忘来要酒,被他一口拒绝,差点就此准备割袍断交了。
霍千钧求了几日见他不肯应允,只得另想办法。一日又找上门来,非拉着方靖远和岳璃前去陶园赴宴,说是陶园主人这月请了北宋梵正尼的后辈主厨,七日才开一席,他也是好容易才得了张帖子,若要能拿得出让满座叫好的酒菜,以后但凡陶园的酒宴,都少不了他一张帖子。
这陶园和丰乐楼不同,并非对外开放的酒楼,而是私家园林,主打的是私宴名脍,主厨每月一换,只要当月得到好评的主厨,都会得到城中各世家贵族争相邀约,光是一次宴饮主厨所得的赏钱和工钱,就抵得过一个寻常中等人家一年的开销。
而那梵正尼,是五代十国时期的一个尼姑,以厨艺冠绝天下,尤其擅长用瓜果脍脯等食材做成拼盘,食雕的技艺之高超,最有名的是二十人一桌,每人面前一道景致食雕,其中有山川流水,亭台楼榭,合在一起,就是王维的《辋川图》。
后来有不少人都打着梵正尼传人的名义行走江湖,但真正能得到陶园大赏的并不多,若不是霍千钧拍着胸脯保证能拿出一杯醉的烈酒,陶园主人都未必肯答应他带了方靖远和岳璃入席。
方靖远起先不知,等到了地方,见园中有曲水流觞,宾客们并非汇聚在厅中宴饮,而是在园中各居一处,有三五个相熟的在八角亭中,亦有在溪水旁据案而坐,水中不时飘过的微型木船上,盛有各种瓜果美食,酒水饮酪,看上喜欢的便抬手拿起来,一边吃吃喝喝着,一边还吟诗作对,风雅逸兴,颇有魏晋之风。
只是这等文人豪客所喜的私宴,却并非方靖远所喜,他以前也曾接过些类似的帖子,都一概拒绝,这次要不是被霍千钧硬拖着来说品尝百年难得的美味,他还真不愿来应酬这些人,便和岳璃随意找了个角落无人之地坐下,让小厮随便送了些瓜果和小菜过来,将那瓶被霍千钧命名为“一盏醉”的烈酒给了他,由着他喜滋滋地去跟此间主人说话。
那负责招呼他们的小厮原本被分配在这角落里颇有些不满,如今看到入座的竟是城中被称为谪仙人的小方探花,惊喜之余,不免殷勤了许多,向两人细细地介绍了一番今日的主厨。
那厨娘名为方二娘子,擅长的是鱼脍肉脯,食雕小品,今日的主菜是“羊头签”,就五桌客人一共五份羊头签,光是食材就用了五十个羊头,五十斤葱。就连陶园主人都为此咋舌不已,且看她今日如何作为。
待五席客人皆已到齐,各据一方,园中正好有一片高台,上面摆好了红白案几和木榻,灶台生火,小厮们跟着忙忙碌碌布置了小半时辰方才一切停当,只待那厨娘登台献艺。
方靖远还是头一回见识这种当场“明档”做菜献艺的,大为奇怪,看到霍千钧得意洋洋地回来,显然那瓶酒得了此间主人的认可,他们也不算来白吃一回,便随口问道:“那厨案灶台旁,怎么还摆了张木榻,难不成那位厨娘还要坐着?”
说话间,就间一个穿着翠袄红裙的娘子款款走来,两个壮汉挑着担子紧随她身后,那方厨娘看着不过双十年纪,容貌秀美,举止文雅大方,若是单看外表,谁也不敢说她只是个厨娘。
而她身后的汉子从行奁中取出锅碗瓢盆,刀砧杂器,都明晃晃的金银之物,大白天的在阳光下几乎能晃瞎人眼。
“金刀银案方二娘,果然名不虚传。”霍千钧跟着赞叹不已,方靖远却忍不住想翻白眼。
看来大宋这“包装”的风气,相比后世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一个厨娘,所有的厨具刀具锅碗瓢盆都拿金银打造而成,这金刀还能比钢刀锋利了不成?这金碗盛出来的菜难道就比瓷碗味道鲜美了不成?
噱头,都行噱头而已!
他平日里让岳璃从街头买的羊头签,二十文一份,就不见得就比今日的差到哪里去。
哪怕他坐在最边缘的位置,如此嗤然不屑的表情,依然落入了方二娘眼中,其实她从一登台,就先看到了坐在边上的小方探花,只是见他压根没有表现出热络之色,不似其他食客那般翘首以待,反而冷眼旁观,到让她激起了斗志,愈发想要表现一番。
方二娘挽起衣袖,让侍女替她系上围裙,坐在榻上,开始处理那些小厮端上来的羊头。
她一动手,运刀如风,就算是方靖远这等厨艺平平的普通人,也能感觉得到这刀工精湛,花式百出,果然不同寻常。只是——
“这也太浪费了吧!”方靖远见她每个羊头只取了两片面颊肉,切成薄片,用猪网油卷起来待炸,其余的羊肉这弃之不用,不禁瞠目结舌。
那小厮急忙解释道:“方二娘说过,以顶级庖厨选择食材,一个羊头也只有这两块脸肉可以用作羊头签,其余部位都非贵人所食,我等下人可捡回去炖汤,也算不得浪费。”
方靖远瞥了他一眼,不再言语。
待羊头签备好,方二娘便开始切葱做葱齑,按照银盘的大小切下的葱段,去除所有的须叶,只留下葱心条之细似韭黄的部分,难怪区区五碟葱齑,竟然就要用掉五十斤葱。
然等她下锅将羊头签炸得金黄放入玉盘这种,配以葱齑,色嫩味鲜,引得满园食客都闻香垂涎,她刚放下衣袖,让侍女将其他早已备好的菜肴分别给客人们送上,自己也准备去拜谢领赏,可不料一抬头,却见那角落处已是空无一人,莫说是方靖远,连霍千钧和岳璃都已经不见踪影。
方二娘的面色一僵,哪怕其他食客赞不绝口,当场写诗作词夸奖她这羊头签席宴馨香脆美,回味无穷,她也总觉得少了那么一点。
谁能想到,拂袖离开陶园的方靖远带着岳璃和霍千钧,此刻在御街夜市上,听着周围喧哗热闹的人声,手里拿着那二十文一份用竹签串着的羊头签,快意潇洒,更胜过陶园里千金一席之宴。
霍千钧虽有些感觉可惜,但听方靖远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就再不敢多说,只得乖乖地跟着一起离开,到了此间被夜市上的热闹一激,又开始撒欢地到处招朋喝友,吃喝玩乐,全然忘了在陶园里的事。
岳璃见方靖远虽然吃到了羊头签,眉眼中仍有郁色难平,便找到一家做鱼脍的摊子,摊主亦是个厨娘,调配了几碗酱汁放在案旁,洗净剖好的鲜鱼放在案上待人挑选,可以现切现吃,极是鲜美。
她便上前问道:“可否选了鱼我自己来切?”
那厨娘看了她一眼,嗤笑一声,“行啊,若是切不好坏了味道,可莫要来砸我家招牌。”
岳璃微微一笑,借她的水盆洗净了手,拿起刀来掂量了一下,朝着方靖远微微一笑,便挥刀而上,只听得刀声入风,带着种韵律般的节奏,连那厨娘从一开始的不屑之色,都转为震惊,只见她刀过之处,片起的鱼脍縠薄丝缕,轻可吹起,落入盘中,几近透明,可以清楚地看到盘中纹样。
“好刀法!”旁边的路人都跟着出声夸赞,方靖远却忍不住笑了。先前那位方二娘在做羊头签时,几次朝他这边看来,想必已被岳璃记在心里,见他不肯吃那一头羊才两片肉的羊头签,反而愿意吃这路边鱼脍,便忍不住亲自动手秀一把了。
在众人的赞叹声中,岳璃切好了鱼脍,那厨娘也亲自浇上了金玉汁,酱汁酸甜可口,咸淡适中,激发出鱼脍的鲜美味道,难怪会被称为金羹玉脍,为传世佳肴。
“运肘风生看斫脍,随刀雪落惊飞缕(注4),”方靖远吃饱喝足,带着岳璃回去,也从里屋拿了个小木盒给她,“你送我鱼脍,我也送你一物,打开看看。”
岳璃有些愕然地打开小木盒,只见里面铺着层薄薄的油纸,上面交错摆着一对鸽子蛋大小圆溜溜的褐色小球,下面还插着两根竹签,看模样倒似她那对金锤的缩小版,不禁心中一动,双耳发热地抬头望向方靖远,“这是……”
“棒棒糖!”方靖远得意地笑道:“我前日去看人做糖画,回来熬了些糖汁自己做的,你尝尝味道如何?”
“呃……棒棒糖……”,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