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些守城的战术,并非自我而始,只是大多数人只去研究能够科举升官的学问,却很少兼顾其他。”
方靖远先前推荐给朱熹的物理入门,正是《墨子》一书。
“原守城之备中,就曾说过,城上应备有渠襜、藉车、颉皋、连梃、飞冲、批屈等(注1)器械,可流传至今的,已寥寥无几。荀子亦曾说过,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拘泥于礼,而不思进去,才是阻碍我们发展和强大的最大问题啊!”
朱熹此时尚未经历朝堂争斗,仕途失意,对万事万物还抱着格物致知,追求真理的阶段,从海州到济南,他亲眼见证了方靖远所说的“科技”的力量,更是向往那远在星空中的奥秘,这种从年少时就深埋的梦想,一旦萌发出来,看到了希望之光,等于加足了一万马力的动能,根本无需旁人推动,自己就毫不犹豫地披荆斩棘地向上冲冲冲去了。
他如此兴致盎然地研究新方向新学科,方靖远自然不会打断他的思路,就算因此蝴蝶掉了一些未来的可能,也只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唐括翰等人领兵慢悠悠地到了济南府,看到这座高大雄伟的城池,什么湖光山色飞泉明柳统统都被那灰扑扑的丑陋的城墙遮挡得一干二净,光是高达近五十尺的城墙和那平滑得不见一丝缝隙的墙面,就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这哪里像是一座城,简直就是一座山,高不可攀坚不可摧的那种。
派去打探消息的哨探回来报告,说那城墙上五步一壘,十步一斗,另有九尺一弩、一戟、一椎、一斧……更不用说那些火炮黑洞洞的炮口,转射机和床弩森冷的寒光,单是这些明面上的布置,便可见守备之森严,让人望而生畏。
至于城墙下面的其他人手和器械布置,他们看不到,也能猜到几分。
先前派去卧底和拉拢那些世家豪绅的探子,一个都没能活着出来,想也知道,不是被抓,就是被卖了。
那些墙头草般的世家豪绅,居然这次坚定地站在了方靖远那般,倒是完全出乎他们的预料。就连三十多年前金兵南下之际,这些世家都未曾参与宋金两国之战,而是观望和逃避居多,对于这些人来说,家族利益大于一切,根本不在乎是谁坐上皇位。
这次,他们居然毫无反馈,无论是彻底站在方靖远那边,还是有其他原因,没了这些人的支持,金军的情报和探子工作就更难展开了。
而直接攻城……这种拿人命填坑的事,三州都统谁都不愿上。
三州分属三族部落,都是完颜家的姻亲,皇亲国戚都能沾上边,谁也不比谁强,在乱世中就是看手中的兵力强弱来决定地位高低,一旦失去了兵马,就算还保留着官位职衔,也成了空头将军,没人会给你补充兵力,只会趁你病要你命,吞并掠夺才是金人弱肉强食的生存原则。
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肯率先打头阵去试探济南府城的防御力量,远远地在五里之外就已经安营扎寨,不肯前进。毕竟完颜允中的前车之鉴余威犹在,那些远超过他们车程的炮火和利箭,是他们谁也不想去领教的。
宋军的远程攻击火力之强,是他们先前万万没想到的。
唐括翰、蒲察鸣辉和乌古论带着副将们商议了足足一日,也没商量出个好办法来,最后急脾气的乌古论就恼了,不耐烦地说道:“照你们这样说法,没法打,干脆都收拾东西各回各家,还在这里磨磨唧唧个屁啊!”
唐括翰和蒲察鸣辉对视一眼,这道理谁不知道呢?可有皇帝的圣旨逼着,他们不来不行。更何况照着方靖远这般发展的速度,就算他们现在不来,不出三年,这些宋军也会打到他们的家门口去。
这仗是一定要打的,可怎么打,谁先打,才是今天讨论的重点所在。
“乌古先不要着急,宋人的兵法中也曾说过,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如今既然知道宋军的火炮厉害,我们又岂能贸然上阵,让自家的儿郎白白送命?”
“难不成就这样看着?”乌古论的部落最穷,又在沧州这等民风彪悍之地,治下的百姓起义落草为寇的比交税的不知多多少,此番出兵作战带的粮草本就不多,完颜雍也未曾给他们额外拨付,都是让他们自行解决,可这寒冬腊月的天气里,上哪里去找粮草?同僚不肯支援,沿途百姓早就闻风而逃坚壁清野,外面连给马吃的干草都没了,更不用说人吃的粮食。
那两家能跟方靖远耗得起,他可耗不起。若是开春还不能回去,只怕他的老窝都要被那些饿急了眼的守军给反水端了去。
“要打就现在打,要是不打,我就撤兵回去,可没那闲功夫在这里耗着。”
唐括翰干笑道:“其实,现在也并非绝对不能打,只是不能合兵一处,让宋军的炮火集中打击。”
乌古论瞪着眼,“有话直说,要老子怎么打!你们这些心眼多的,跟着那些汉人学得一肚子曲里拐弯的,话都不好好说了。老子没空在这里磨叽,你们想怎么打就直说,就有一点,要上一起上,甭想拿老子的人去送死给你们垫脚。”
他粗莽归粗莽,却也不傻,知道这两人在算计什么,只是有所取舍而已。
蒲察鸣辉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道:“以前对付宋人的火炮,一般有两个法子,一是消耗,以那些汉人为盾,送上去攻城,全凭人多消耗他们的火炮,那东西厉害归厉害,打不了几回就得废,只要撑过了前面几轮,他们后面就没劲了,到那时,不就由着你想怎么杀就怎么杀。”
“说得容易,那些两脚羊肉盾呢?”乌古论翻了个白眼,他们这次南下,本来也想抓些汉人做苦役和肉盾,却没想到先前因为完颜允中大干了一场,虽然惨败而归,却吓得周围的百姓逃之夭夭,不光人跑了,连粮草都跟着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藏起来,一点都没给他们留下。
否则他们也不至于面对这座城池束手无措了。
“反正老子的人,不能打头阵去送死,那都是老子精心训练出来的兵,死一个都心疼。阿翰,你的人不是都会弄什么攻城车投石车的,你带人先上啊!”
唐括翰无奈地说道:“我已经安排人去附近山头伐树造车,可那些都需要时间,没那么快。”
攻城要用的器械,大多数得就地取材,尤其是冲车云梯和投石车之类的,都是在附近的山林现砍现做,带来大多是关键部件的半成品,要不然光是这些辎重就能将他们给拖累死了。
蒲察鸣辉点头说道:“听说你的人能已经能造出攻城车,跟宋军的如意战车一样,可能抵挡火炮和□□攻击?”
他先前就已经听说,唐括翰抢到了几个原先跟着纥石烈志宁的工匠,又从燕京的工坊要了几个大匠,专门仿造宋人的战车,如今已经能够造出类似于宋军攻城车那般的运兵车。内里是如同哨塔般高达数十尺的塔楼,安装在带木制滚轮的底座上,外面用厚牛皮和木板罩着,有的还加一层铁板,如此便可让士兵藏身其中,推动战车前行,直到抵达城墙跟前时,再从下面爬上塔楼二层,用木板直接勾搭在城墙墙头,便可直冲上城头,与敌人展开贴身肉搏。
在他们看来,只要能跟宋军近战,他们以一敌二甚至敌五敌十都不成问题。
那些宋人要不是有这些层出不穷的装备和火炮,早就被他们打过长江去彻底灭国俘虏为奴了。
唐括翰摇摇头,说道:“战车用来抵挡□□还成,可听说宋军如今的火炮威力更胜以往,射程还那么远,若是准头够足,只怕我的战车走不到近前就得被炸烂了。还是你们也派人挖地道从下面通往城墙,到时候在城墙下面埋了□□,他们会炸山,我们一样也能炸城。”
“挖地道啊……”乌古论挠挠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也行。你们说好地方,我派人去挖。”
唐括翰说道:“可惜现在黄河上冻,河水不足,否则若是能掘开黄河,直接放水淹城,看他们还如何能靠那些火炮守城。”
“就是……”蒲察鸣辉深以为然,“大不了再等一个月,也差不多到了化冰期,若是他们再不肯投降献城,那我们也就不必客气,掘堤演城就是。”
乌古论不耐烦地说道:“你们等得我可等不得!我这就去安排挖地道的事,你们可得备足了□□,我看济南府这城墙有些古怪,要是□□不足,怕是炸都炸不开城墙呢!”
金兵的火器虽然比不上宋军那么多,但无论是当初缴获汴京将作监和火器局,还是后来自行研制的炮车,各州府也都配了一些,唐括翰因为完颜亮在长江口被炸回来之事,深以为戒,这些年都在着手研究宋人的火器,就搜罗了不少工匠,知道此番要攻城,这硬仗不好打,也准备了不少□□,只是没想到自己的火炮跟方靖远的一比,光是射程就差了一半,根本没法面对面作战,只好进行这种“地下”工作了。
只是他们并不知道,他们辛辛苦苦的“地下”工作刚一开始,就已经被城里的宋军侦听到了。
负责观察“地动仪”的是齐鲁学院来军中轮值实习的学子。
早在修筑竹筋水泥城墙之前,方靖远就让学子们自己动手,组装了八个地动仪,分别安放在内城八角方位。这些地动仪原本是可以监测地动甚至地震情况,是根据汉代张衡所制造的“地动仪”仿造出来的简化产品,虽说监控地震情况未必精准,可对于方圆十余里范围内,大型的“地下”作业,却是根本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金兵那边一开始挖地道,方靖远很快就收到了消息,随手转交给了朱熹和裴文卓。
“金兵开始挖地道,怕是打算直通到城墙下炸城。”
朱熹闻言一惊,“金人何来那么多炸药?”
方靖远叹道:“火药这东西,只要有方子又不难做,只是威力大小有所差别而已。当初金兵围攻汴京,也曾用过火炮,他们亦非只知马上作战的莽夫。先前我们击退完颜允中,怕是引起了这些金兵的戒备,所以不敢直接来攻城,而是打算来阴的。”
可见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小看了对手的智商,并不是所有金国将领都似完颜允中那般遇弱则强,遇强则弱,一败就跑的,眼下来的这三州将领,看来就并非轻举妄动的有勇无谋之人。
裴文卓若有所思地说道:“正因为我们的城墙坚固如金石,他们便打算以火克金,挖地道炸城墙,那火药既为火性,想必也应当怕水吧?”
“没错!五行生克,木克土,水,水克火,火克金,火药最怕自然是水。”朱熹击掌笑道:“裴三郎想得不错,济南别的不多,就是这水多。”
除却业已结冰的黄河之外,济南城中尚有一湖七十二泉,地下水系之丰富发达,堪比江南水乡。
虽然此时的济南尚未有“泉城”之名,可城市城外挖出的泉眼有名的就有数十个,更不必说那些隐于地下的暗河和泉眼,尚不知有多少。
金国三军自北方而来,都不曾了解济南府的地势,更不知这里的地下情况,只是看到如今的府城城高墙固,硬攻不成,便想出这么个“好”办法来,却不料天时地利人和之中,他们当真是一个都没能占住。
乌古论带人挖地道,唐括翰和蒲察鸣辉也没闲着,一边四处扫荡搜寻有无漏网的宋人,一边将周围的树木砍伐殆尽,用来制作云梯和攻城车投石车,可惜济南府城北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华山,高不过百余米,根本挖不出多少石头来,便是造出投石车来,也没有多少石弹可投。
蒲察鸣辉的人便在外扫荡之余,还要搜集木石物资,每日都不得闲暇不说,几日下来,忽然发现每天出去的人都会少几个,起初以为是走失了迷路,可等了两三日不见回来,就开始发觉不对。
岳璃和霍千钧让人将抓获的金兵用绳索绑了,五人一组,都脱下了他们的军服绑成了一串,准备押往矿场做工。如今府城这边开了不少矿窑,既要挖煤又要炼铁,还有淄博那边昼夜不同的砖厂和瓷窑,都需要大量的苦力做工。寻常的百姓都有专人指导学习技术,那些纯粹的体力活就得交给这些金兵俘虏去做,也算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了。
“今天好像没有落单的小队出来了。”霍千钧用千里镜观察着金兵大营,颇有些遗憾之感,“其实这样零零散散地抓人,几时有个头?倒不如我带人先炮轰一轮,等他们炸营之后,再去抓俘虏,肯定能抓不少。”
岳璃断然否决,说道:“既已胜券在握,又何必多耗费人力物力?我们的人手有限,若是现在就让他们炸营,就算一次能抓不少人,但也得有大半逃走。使君既然说了,要将他们全部留下,就不可轻举妄动。”
“好吧!知道你最听他的话!”
霍千钧无奈地说道:“将在外,军令可有所不从,眼下这么好的机会,不趁他们立足未稳杀个痛快,难道还等他们攻城失败后撤退时再抓人?”
岳璃摇摇头,微微一笑,“你莫非忘了,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说着,她指了指那些俘虏们被扒下来的衣服,说道:“等再抓几个舌头带路,我们就先去抄了他们的老窝!”
霍千钧顿时眼睛一亮,终于明白方靖远为什么执意要将那些来犯的金兵都“留”下来做客了。
金兵留在这里的时间越长,给他们的空间就越充裕,如今中原和西南西北的金兵都在围攻开封,和宋军的援兵恶战在一起,将那边都杀成了血磨盘。而他们赶回来支援山东,却收到了方靖远让他们在城外游击作战,无需进城的消息。
起初霍千钧还有些不明白,现在岳璃一说,他才明白过来。
守城从来不是彻底解决战斗的办法,以守为攻,抄其后路,才是他们眼下最彻底解决战局的办法。
一想到若是能趁此机会拿下棣州冀州和沧州三地,距离燕京就更近了一步,霍千钧就激动得热血上头,当即就带兵又出去“遛”一圈准备抓几个“舌头”回来,以便将来借他们只口诈开城门。
他们这几次抓到的俘虏,都是先恐吓威胁一番,愿意投诚的就留下,不愿意的就送去做苦役,其余的士兵则跟着金国降兵学习基本的金人语言,别的也不用多了,只需要学会“得令”、“遵命”,“好”等几个常用语能糊弄过城门守卫便可。
只是唐括翰和蒲察鸣辉发觉失踪的人数已有数百人之多,便提高了警惕,将营寨看守得更加严密,不再派人外出,而是跟着乌古论的人一起,开始全力挖掘地道,一口气足足挖了十来条地道通往城墙之下,地道之间相隔不过百步,就是为了在炸开城墙后能够相互照应着合力攻城。
辛辛苦苦十来天,一朝挖……空,最前面的一个士兵收势不住,一镐砸穿了土墙,起初是一小股水柱,接着水流越来越大,最后轰然作响,竟然冲入地道之中,直接将整条地道淹没。
他们为了防止被宋军发现,先向下挖了数米之深,才开始横向挖掘,一边挖一边有人往外运土,耗费人力不知多少,可没想到辛辛苦苦到了距离城墙不过五十步之地,却一下子挖空进了水。
“怎么会有水?”唐括翰闻讯气得差点昏厥过去,“如今连黄河都结冰了,还不到二月春分,怎么会解冻化冰为水?莫非又是那个方靖远在捣鬼?”
手下的人战战兢兢地说道:“我们挖地道时,就已发觉只有地下三尺结冻,下面其实已经化冻,这两日回暖得快,宋人在城外的护城河中放了水,虽然表面上都结冰了行人走马,可冰层之下仍有河水流动。更何况……济南府地下还有不少泉眼……我们的十条地道里,有两条都挖出了水,如今又被淹了五条,就只剩下三条,不知还要不要继续挖下去了?”
地道被淹没时水进的快,又是极为寒冷的冰水,一下子涌入之后,地道中负责挖掘和运土的百余士兵都当场毙命,无一幸免,其他地道剩下的人虽然安全了,却仍是心有余悸,不敢再挖下去。
“不挖了……”唐括翰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照这样下去,我们的地道根本挖不到他们城下,到是成了给他们挖井的……罢了,此处天时地利不和,我们也只能另想办法了。”
只是不等他想出办法,霍千钧和岳璃已带着抓获的俘虏和扒下来的军服,佯装他们战败后的逃兵,直奔距离最近的棣州而去。
等蒲察鸣辉收到消息时,却是棣州城破后逃出的副将蒲察扬不死心地逃到了他们的营地之外,见到他时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被人带到他面前,一松手便扑倒在他脚下,抱着他的脚嚎啕大哭起来。
“那些宋人奸诈狡猾,竟然扮做我军士兵,让准吐古的人带着装作败兵逃回棣州,说将军在济南府战死……我等一时不察,上当开了城门,竟然……竟然被他们偷袭得手,丢了棣州……末将罪该万死,请将军速速领兵回棣州……”
蒲察鸣辉面如土色,气得浑身发抖,“该死……该死……真是该死!”
蒲察扬哭尽血泪,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来,头一歪,当真在他脚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本就已身受重伤,又强行提着一口气赶来寻找蒲察鸣辉,如今心事一了,就彻底没了气息。
“啊——回军!我一定要杀了那些宋人替你报仇!”
蒲察鸣辉悲愤地长啸一声,拔刀一挥,刚要冲出营帐,却听外面传来轰然雷鸣之声,连着地面跟着震动起来,他身子一晃,险些没站稳,急忙冲出营帐,却见整个营地黑烟滚滚,火光冲天,竟似已深陷如火海之中。
“是地火!是从地下炸上来的火——”
“难道是地狱之火?是地下的鬼怪,还是宋军……”
金兵惊慌失措之余,尚有人在议论纷纷,谁也想不到,为何突然之间,会从地下炸出几道火柱后,流淌出黑色的油脂,所到之处,火光四起,水扑不灭,让整个营地都陷入了真正的火海之中。w,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