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lcss=tent_ul
长清裴氏,临邑王氏,都是齐州传承数百年的世家,两族常年通婚,族中子弟有合适的人选,都会早早定下婚约。
裴文卓也不例外,在他十二岁那年文名鹊起,就定下了王家嫡支的九娘子。
虽说他出身裴氏旁支,并非族长一脉,但他在自幼聪慧过人,十岁从族学考入当时的泰山书院,十二岁就夺得同舍第一,王家便舍了当时嫡支年纪相仿的裴七郎而定下年长三岁的裴三郎。
然而裴文卓十六丧父,十八丧母,连着五年孝期守孝下来,不光是原本定下的婚约被换给了裴七郎,连他先前考取的解试名额也被裴七郎顶替,还趁着他为父母扫墓时派人劫杀,他便借此死遁逃去了海州。
现在来的,就是裴三郎的前未婚妻,如今裴七郎夫人,王九娘。
“奴家王九娘,见过裴押司。”王九娘如今也不过十七八岁,窈窕纤瘦,一副楚楚可怜之姿,倒让一旁晒得黑瘦的魏楚楚忍不住看看自己的手,露出几分惨不忍睹的表情。
魏胜早年从军是弓箭手斥候,家中并不富裕,甚至在他失陷于海州消息断绝时,族人还曾试图夺产逼走他的妻儿,魏楚楚自小吃尽苦头,直到魏胜夺下海州归附大宋,得到官家敕封,才改变了她的境遇,可她打小做贯农活,学过舞刀弄枪就是没学过女红家事,所以一被阿娘和族人逼婚时,就果断跑去海州从军进了海州狸。
她的手粗糙毫不细致,有些黑瘦不说,还有几个老茧和伤疤,跟王九娘一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魏楚楚偷偷地将自己的手藏到了身后,并没注意到裴文卓眼角的余光扫过她这个动作时,微微弯起了唇角。
“裴王氏,此间是历城县衙,若无冤情上告,本官于开府坐衙期间,恕不招待……”
王九娘抬起头来,堂上众人都觉得眼前一亮,只见她面如白玉,眼若秋水,哪怕不施脂粉,素衣荆钗,亦有令众人惊艳的姿容气质,难怪裴七郎甘冒如此风险,不惜置裴文卓于死地,也要将她和裴文卓的功名夺了过去。
众人心中暗叹“红颜祸水”之时,王九娘却眼中泪光闪闪,悲声说道:“奴家是来状告长清裴氏,骗婚骗财,强夺□□!”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别说是堂上的裴文卓,就连刚刚交接了县衙事务尚未离去的项汶和其他官吏,本着八卦之心想看个热闹,却没想到恰到个如此之大的瓜。
貌似,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世家内幕。
魏楚楚更是愕然地望向裴文卓。“强夺□□”?这个人,莫非就说得是他?
所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王九娘在裴家面对裴文卓“报复”之时,突然冒出来反戈一击,告得还是自己刚成亲半年的“夫君”,仅此一点,便已让先前觉得她是个柔弱可怜的“弱女子”的人只觉自己深深眼瞎。
王九娘将状纸递给文书,送交到裴文卓手中,裴文卓只扫了一眼,便冷冷淡淡地说道:“此案既与本官有关联,尚需提交府城,你可先行归家,待等候通传。”
“多谢押司,只是奴家如今已无家可归。那裴家乃虎狼之地,害了奴家终身,而奴家的娘家亦无人肯为奴家出头,就请押司为奴家做主……”
王九娘说着说着,已是泣不成声,跪倒在地上,那般柔弱无助可怜的模样,更让人心疼。
就连魏楚楚都生出几分同情之心,摸摸自己的心口,想要劝裴文卓暂时收留她,免得这样一个弱女子出门被娘家和婆家欺凌,哪里还有什么活路。
正当众人以为裴文卓会收留她时,却听他冷冷地说道:“裴王氏,你与裴文轩业已成婚半载,有婚书为证。按《宋刑统》卷十二户婚律,妻告夫属不睦,妻子擅去,徒两年。你既然无家可归,那本官就先将你送去府衙大牢暂押,等候发落。”
“裴三郎!”王九娘哪里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愤然抬起头来,怒气冲冲地瞪向裴文卓,一扫先前那般柔弱可怜的模样,显然已被气得无法保持原本的人设,“你……你忘恩负义!”
“呵,你倒是说说,你们王家,对我有何恩义可言?”
裴文卓冷笑道:“是在我年少成名时纡尊降贵地许以亲事,然后在我父母双亡时拒之门外,转嫁他人后又怕我揭穿你们,意图杀人灭口?”
“此恩此义,裴某绝不敢忘。”
他原本想算账,想报复的,是裴家和王家,并未打算跟王九娘计较。毕竟在他看来,王九娘不过是两家交易的棋子,一个弱女子罢了,自己都做不得主,又何必怪她。可现在她却主动找上门来,反戈一击或许他会帮忙,可这般明晃晃地演戏想要算计他,就休怪他不讲情面了。
他的话音刚落,王九娘便满面泪痕,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说道:“裴三郎……你……你竟然如此看我……”说着,她无限凄楚的一笑,黯然道:“罢了,既然连你都看不起我,嫌弃我这残花败柳之身,那我活着还有何意义……”
她猛然起身,转头便朝着公堂一侧的梁柱一头撞了过去。
众人大惊失色,可还没等他们惊呼出声,从旁边便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揪住了王九娘的后脖颈,将她拉了回去,摔倒在地上,然后将身挡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说道:“你若真想寻死,先写明自尽原因,签字画押后我自可送你把刀,一刀下去很快了断,比你这样一头撞在柱子上,半死不活要痛快得多。”
王九娘愕然地看着面前的拦路虎,“你……你是何人?”
魏楚楚笑道:“大宋海州狸振威校尉魏楚楚是也。王家娘子,你可知海州狸是做什么的吗?”
王九娘对上她的笑容,莫名地竟有些心虚,“不……不知。”
“我就知道你不知道。”魏楚楚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们专司情报侦缉,上至文武官员,下至民间百姓,士绅商贾,若有不法之事,都有权搜集证据,上报转运使。所以,只要我们想查的事,别说是半年前,就算十年前,也一样能查得清清楚楚。”
“你,和你的夫家娘家,到底做过什么事,真以为,只有你们自己知道?上有天下有地,冤有头债有主,你就不怕裴押司的父母泉下有知,夜半上门去找你?哦,我倒是忘了,你得跟我回府衙,等候发落呢!”
“啊——”王九娘尖叫一声,几乎连滚带爬地起身,“我不告了!不告了!”
说着便朝外跑去,这会儿她的腿不软了腰不弱了,跑起来那叫一个利索,只是刚跑到县衙门口,就被人拦住。
裴文卓让文书将她的状纸送还给她,“你若是不告了,这东西还是自己拿着吧!”
王九娘从文书手中抢过状纸,三两下塞进嘴里咽了下去,连着自己的头发也扯得乱七八糟,狼狈之极地朝外奔去,裴文卓这次挥挥手,让那些衙差放开了她,任由她离开。
项汶等人看了这么一场反转又反转的大戏,早就跟着神经颤抖,见此情形,忙不迭地告辞,压根不敢再留下来听什么八卦。
总有一种知道太多要出事的感觉,就很慌,还是早早闪人,闭口不言,或许能保得平安。
待众人都离开之后,裴文卓遣退了衙役和其他书吏,看到魏楚楚还站在那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忍不住揉了揉额角。
“魏校尉,不知还有何事?”没事就早点走,让我静静。
魏楚楚看着他一脸的“痛苦”之色,有些同情地说道:“裴押司你也不要太难过,裴家和王家如此目光短浅,心思歹毒,本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如今你能从其中脱身出来,反倒是件好事。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后你一定会大有作为,成为国之栋梁的!”
她说得语无伦次,几乎将自己从茶馆听书和在书院和方府里听过的词都用上,说得词穷,仍觉得意犹未尽,不能清楚明白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最后又忍不住加了一句,“所谓好马不吃回头草,这次你没做错!”
裴文卓不禁笑了起来,原本头疼的事历城县衙里留下的那堆烂摊子,却被魏楚楚这般笨拙的安慰给真的“安慰”到了。
“多谢,看来我还要更加努力,方不负魏校尉的期望啊!”
“呃……你已经很厉害了!你读过那么多书,还能将刑律倒背如流,”魏楚楚一说起来就十分佩服,“我一背书就头疼……大家都说,下次解试裴押司定能夺得头筹,日后进京赶考,也能如方使君般高中三甲,打马游街呢!”
“借你吉言,若真有那么一日,我还要好好谢你。”裴文卓当真向她行了一礼,说道:“方才若非魏校尉出手,那王九娘若是在公堂之上出事,传扬出去,怕是王裴两家还要借此生事。如此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以后魏校尉若是有事,尽管吩咐裴某便是。”
“这……好吧!”魏楚楚被他郑重其事的谢礼吓了一跳,赶紧告辞,飞也似地跑回将军府去。
扈三娘看到她红着脸跟受惊的兔子似的跑回来,便揪着她问清来龙去脉,听到最后不由一拍大腿,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这傻丫头,人都说了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了,下一句不是该说以身相许吗?你怎么就跑了呢?”
“啊?!什么?!”魏楚楚目瞪口呆,“以……以身相许?有这样的吗?”感觉好像错过了什么……
扈三娘理直气壮地说道:“话本里不都是这么说的吗?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你替他赶走了那个王九娘,没让他掉入王家的陷阱,也算是救命之恩,那他以身相许有什么不对的?”
“这……”魏楚楚觉得脑子有点晕,“是他自己赶走的王九娘,他还吓唬人,说要把她送去府衙大牢呢!我只是顺着他的话说的……他自己又……又没说要以身相许……”她的脸上愈发发热,哪怕真的晕晕乎乎的,可还是记得裴三郎的公堂上说的每一句话。
感觉那时的他,整个人都像是会发光一般,哪怕没有方使君那般神仙似的模样,也让人挪不开眼去。
魏楚楚的亲兵魏巧儿一直跟着她,此刻眼见她被扈三娘忽悠得整个人都懵了,不禁摇摇头,扯了扈三娘一把,说道:“楚楚你别听三娘乱说。便是两情相悦,也正正经经地请父母之命,经媒妁之言,切不可私相授受,落人于话柄。更何况……”
她有些不忍打破魏楚楚的幻想,却又怕她真的陷了下去,“裴三郎若是有意,自当向令尊提亲,若是无意……楚楚你可不要听三娘的话,那些话本子看看也就罢了,可别真信了上面那些胡话。”
扈三娘不以为然地说道:“裴三郎如今也没有婚约在身,孤寡一人,和楚楚正好相配。我便是做了这个媒人又有何不可?难不成这时候,还讲什么三从四德?若是那样,咱们海州狸,岂不是压根就不该存在?你若是不服,便跟我一起去找将军评评理,看谁说得对。”
魏巧儿一怔,懦懦地说道:“这点儿小事……就不必惊动将军了吧?”
岳璃正好路过,只听到这一句,便随口问道:“什么事在此争执,还需要我来评理么?”
扈三娘心直口快,三言两语就将魏楚楚这次去听到的裴三郎怒骂负心女,王九娘设计不成反被扒,说得那叫一个有声有色,跌宕起伏,让原本亲身经历回来告诉扈三娘经过的魏楚楚都听得呆了。
“三娘?我刚才好像没说说王九娘告夫时说自己被娘家抛弃,被夫家嫌弃吧?”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啊!”扈三娘撇撇嘴,说道:“照你所说,当初裴七郎是因为她,才对裴三郎下了毒手,抢人功名,害人性命,夺人妻子……若是裴三郎真的死了,裴七郎高中进士,一路高升的话,那王九娘就是个旺夫相。可现在呢?裴七郎落榜而归,裴三郎却在海州中了副榜头名,眼见着前途光明,跟着使君立刻得了个代理历城县令的实缺……此消彼长,你说说,裴家人怎么想?能不嫌弃她克夫才怪呢!”
“这……好像有一点点道理。”魏楚楚听着感觉有些耳熟,“但好像这说法,在哪里听过……”
扈三娘热络地说道:“是章玉郎今年新出的话本《莫欺少年穷》,你没看过吗?”
“好像看过……”魏楚楚着实没想到扈三娘对话本的爱好和研究如此深入,已经达到举一反三,闻一知十的地步,从她的几句话里,就可以推断出王九娘如今的处境和前来县衙告状的心路历程,果真不亏是临安女飐社的头把交易,不光能打,还能说会道,堪称海州狸最强情报官。
“楚楚,说重点。”岳璃听她们偏离话题十万八千里,只得将两人扯回来,“王九娘和裴三郎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魏楚楚面上一红,还真有些难以启齿了。
扈三娘干脆利落地说道:“楚楚帮了裴三郎,让他没掉进那个女妖精的手里,裴三郎说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以后听凭楚楚吩咐。我就说干脆让他以身相许不正好,魏巧儿偏说得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都什么年代了,官家都鼓励寡妇再嫁,女子顶门立户,谁先提亲又有何妨?”
她说道此处,忽地想起来,自家将军的婚事,可不就是将军先请了皇帝指婚,才免去被人说道她和方使君曾有师徒之谊的事,就更加的理直气壮起来。
“将军,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我们海州狸上阵杀敌不都不逊于那些个男人,怎么成亲嫁娶之事,反倒要磨磨唧唧地等别人先提?楚楚,你要是有心,我替你去做这个媒人,问问那个裴三郎到底是何意思。”
“啊不!”魏楚楚捂着脸有种想要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把自己埋起来的感觉,“三娘,裴三郎并未对我提过任何……任何儿女之情,我也未曾跟他说起过,你这样去找他说媒……不如先杀了我吧!”
“你啊!平时做事干脆利落的,怎么自己的人生大事这般看不开?”扈三娘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那我也不管了,以后他若是被别人抢了去,你可别来找我哭。我可跟你说过,临安城最时兴的就是榜下捉婿,裴三郎若是去了临安会试,以后怕是就回不来了呢!”
她说不管就不管,跟岳璃行礼告别,继续去巡视城防和海州狸的工作。
倒是被她一个炸雷给炸懵了的魏楚楚站着那儿半天没回过神来,“榜下捉婿?真的假的?那不都是话本里说的故事吗?”
“故事也有原型。临安城这几年倒真是有不少富商喜欢榜下捉婿,招个有潜质的进士为婿,只是有多少成了的,便无人知道了。”岳璃拍拍她的肩膀,温和地说道:“其实三娘话虽然说得着急了一些,但也没什么坏心,你……或许可以让人先捎封信给你爹,问问他的意思。”
一提起自己老爹,魏楚楚就想起魏胜先前也曾经打算替她“榜下捉婿”,只是她看中的裴三郎没能登上正榜,才故意推辞。如今一想到若是裴三郎真的再去考试,会不会被别人“捉”了去,就有些后悔。
岳璃则对魏巧儿说道:“那个王九娘心机深沉,这次虽然被裴三郎揭穿,只怕未必肯善罢甘休。楚楚在她面前既然露过面,那就由你去盯着她和王家,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遵命!”魏巧儿看了魏楚楚一眼,应声而退。
这边魏巧儿才离开,岳璃就听到门房的守卫来报,说是历城押司裴文卓求见,她心中一动,看了眼魏楚楚,就看到她面泛红晕,一脸期待的样子,不禁摇摇头,“我去见他,你在后面可以听着,不能出来。”
“哦……属下遵命。”魏楚楚有些失望地点点头,跟着岳璃一起去了前院的议事厅,老老实实地留在了正厅内的屏风后面,看着裴三郎被人领进门来,朝着岳璃行礼一礼,态度不卑不亢,不禁与有荣焉。无论如何,她看中的男人,不是那种一看到娇娇弱弱美人儿就走不动道,被骗得七晕八素的蠢货,哪怕难追一点儿,也不算什么。君不见,连高高在上的方使君都被她们将军追到了手,她们这些狸娘们,自然也不能落于人后。
岳璃哪里知道魏楚楚居然把自己当成了崇拜的对象,先前虽然跟裴三郎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这是个精明能干的人物,倒也不曾特地留心,如今因为魏楚楚之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单论相貌风姿,自然是比不上自家先生,但放在海州这些士子当中,也算是佼佼者,尤其是目光清正,气度从容,不似那等满心算计之辈,也难怪魏楚楚这丫头会动心。
裴文卓被她看得背后冷汗直冒,浑身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岳将军?”
岳璃回过神来,说道:“裴押司来见,不知有何要事?”
裴文卓见她终于不再用那种审视的目光打量自己,暗暗松了口气,说道:“下官先前扣押了裴家七郎裴文轩,并非只因为私怨,而是因为当初他买通燕京户部将济南府解试名额改成了他的名字,曾向金国太子进献厚礼,如今虽然跟着项汶投诚,下官只怕其中有诈,便先将他扣下,再行审问。果然问出,他留在济南府,是接了金国太子的密令,以向云台书院献书为名,求见方使君……”
“他想见使君?”岳璃神色一肃,但凡关系到方靖远的事,她都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以防万一。
“那金国太子让他献的什么书,居然有如此把握,能打动使君?”
裴文卓叹息一声,苦笑一声,说道:“先祖裴休,曾为大唐国相,主持漕运和茶税,曾将毕生为宦经验和漕运利弊写成一本,漕税之书,只是一直珍藏于主家之中,为裴家的传家之宝。就连我,因为出身裴氏旁支,都只是听过,而从未见过。”
“如今,却成了裴七郎的敲门砖,想要凭此来见到方使君……”w,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