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飞短流长

大宋的官多,临安的瓦子多,衣山衣海是南瓦,卦山卦海是中瓦,南山南海是上瓦,人山人海是下瓦。

单看这海量的形容,便可知当时的瓦舍盛况,更有诗云:“金丝玉管咽春空,蜡炬兰灯烧晓色,”这些瓦舍原本是殿前司在城外创立,后来又经修内司于城内增设,数十年间陆陆续续增至二十多处,凌晨五更便开早场,夜场则至深夜喧闹不休,百戏杂陈,吃喝玩乐一条龙,是城中人员最密集繁杂,消息最灵通,八卦最迅速的地角。

而这几日里,无论哪家瓦子,人们口口相传,津津乐道的,都是章玉郎最新推出的《飞鹏传》和《开天志异》。

一个是源自现实题材百姓们再熟悉不过的岳家将,一个是脱胎于《竹书纪年》和《山海经》的神话玄幻传奇,其中有些故事和段子大家平日里也曾听说过,但经过章玉郎的妙手文章一糅合,那些零零碎碎的民间传闻变得有理有据有鼻子有眼,生动活泼,鲜明泼辣,但凡去瓦子里听过讲史说书的,回去后无不添油加醋,转述他人,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不几日,这两个类型截然不同的话本,就火爆全城,无人不谈,无人不晓。

随着《飞鹏传》的热播,赵昚亦颁旨为岳飞平反,削去秦桧死后追封的王爵,封岳雷为忠训郎,阁门祗侯,翰林院大学士,岳飞夫人李氏复原封正德夫人,加封为楚国夫人,昭告天下(注1)。

当初岳飞父子冤死,尸骨无踪,如今赵昚传旨寻其遗骨,就有昔日大理寺狱卒槐顺后人来报,说当初槐顺见岳少保冤死,曝尸于野,心下不安,连夜背尸出钱塘门,将其藏于九曲丛祠边北山水边,以岳少保随身玉琚为记,种两株橘树于其上,如今岳少保冤情大白于天下,便赶来告知。

岳家人自是感激不尽,随其前去起出岳飞父子遗骸,葬入西子湖畔栖霞岭古剑关,此事方才告一段落。

朝堂内外皆因此事而沸沸扬扬,赞颂官家恩泽万民的有之,感慨忠义之士得以昭雪的有之,唯独关心那些告假老臣去留的人一个都无。

朱尚书看到自己“告老还乡”的奏折上赵昚的朱批“准奏”字样时,当场就傻眼,老泪纵横,差点就心痛得跟汤宰相一样呕血不起了。

可无论他如何后悔都已经晚了,赵昚经方靖远提醒,想起前些年里,赵构开科取士时,每每以中兴问策,而不少举子都直言极谏,绍兴二十七年状元王十朋对策万言,赵构钦点为状元。然而很多有才有志之士在秦桧当朝时期都如张玉湖一般被打压贬斥,甚至连陆游明明锁厅试名列三甲的都被他一撸到底,赵构碍于秦桧背后有金人撑腰,哪怕明知他作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致使朝中奸佞横行,忠良难行。

赵昚如今继任的时间不长,原本还碍于赵构的面子没对这些老臣下手,朝中诸事繁杂,北方金人一直虎视眈眈,边衅不断,总得有人做事,他才容忍下来。

可没想到这些人居然还给他闹罢工,很好,方靖远提供的资料和数据,一摞的备选人名单,赵昚正好顺手推舟,大手一挥,一股脑将那些倚老卖老的亲近金狗的求和派退休的退休,罢免的罢免,次日上朝时,看到朝堂上多了些精神烁烁的干练能臣,少了些暮气沉沉的菊花老脸,当真是赏心悦目,龙心大悦。

于是退朝下班后,赵昚就强烈要求微服出宫,跟方靖远一起去莲花舍看章玉郎讲《开天志异》。

方靖远也习惯了,谁叫大宋的官家都这个毛病,赵昚还算好的了,只是跟他去瓦舍看戏,他那位太祖爷爷宋徽宗赵佶还三天两头跑去勾栏找李师师,相比之下,已经是难得的明君了。

《飞鹏传》讲的是岳家将,赵昚当年还曾见过岳飞,得其教导,说起来,岳飞之死也跟他上奏赵构请封太子有关,他一直记在心上,故而方靖远和章玉郎在创作过程中,他就已经跟着看了好几遍,对立面的情节早已烂熟于胸,可对《开天志异》就不怎么清楚了,近几日听说在城中风靡一时,自然也不肯落于人后,定要去赶一回热闹的场子不可。

莲花舍是殿前司的瓦子,哪怕霍千钧去武学复读,这边也有官方的人看着,赵昚既然要去,自然少不了先慕峥带着人去清场,免得有金国奸细、江湖游侠或不长眼的纨绔冒犯官家,就算他们能及时拦下,也不免会败了官家的雅兴。

但又不能全清场,少了大场子里捧场的茶客和勾栏里的花娘们,整个瓦舍就失色八分,更谈不上热闹了。

所以慕峥等人只是清理了莲花舍二楼位置最好的五间包房,安排好护卫人员,又在楼下的殿前司值员中换了不少御林军的人手进去,上上下下打点到位,务必既要保证热闹好看,又要保证官家安全无虞。

赵昚驾到时,看到扎满红绸彩带的瓦舍门前挂着一排招子,正是今日的“节目表”。

其中最显眼的招子上画着一只巨熊,开山裂石,写着《开天志异·大禹治水》,挂着章玉郎的名牌,旁边已堆了不少的花牌,都是先前听过章玉郎讲古的客人送来的打赏贺仪,也是方靖远之前给霍千钧出的主意。

学的是后世明星打榜模式,喜欢哪位名流的节目,打赏一次得一枚花牌,可挂在瓦舍门口的招子下,如此一来,客人不需进门,就知道眼下最火爆的节目和最热门的伎艺人是谁。

毫无疑问,现在最红的,当然是章玉郎。

慕峥早就候在门口,等方靖远和赵昚在侍卫们的簇拥下到来,立刻引着两人上二楼包房,根本不给其他人窥伺靠近的机会,方靖远上次来就险些遭人围观,这次被一群人高马大的御前侍卫保护着,意外的安心。

倒是赵昚看着下面大场中有人头顶托盘穿梭在客人当中叫卖,兴致勃勃,“那些可就是元泽说过的小吃?”

他在宫中独享御宴,说起来好听,可实际上再精美的菜肴经过几道手到他面前,孤零零的一个人吃着也没多少胃口,故而每次“微服出巡”最喜欢带上方靖远的原因之一,就是这位吃货有条格外挑剔的舌头,但凡他看得上的吃食就没有不好吃的。

少了宫中规矩的束缚,他也乐得“与民同乐”,方靖远只得就着头盘的糟羊蹄、糟蟹、膘皮碟子和担架子卖的香辣灌肺、细粉科头、海蜇鲊、螺头挑拣着叫了几样让送去包间,先由随侍验货试毒,才能让赵昚亲尝。

饶是如此,赵昚亦吃的赞不绝口,正想问问这些“小吃儿”可能让御厨平日也做来尝尝,就听得堂下一声爆响,随着一声嘹亮高亢的长号声响起,接着是埙声琴声丝竹齐奏,乐声如巨浪涛涛,汹涌而来,一下子就吸引了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咦,以前似不曾见有这等开场。”赵昚在继位之前,虽说一直规行矩步,却也不是个拘泥古板之人,暗地里也曾去过这些娱乐场所,却从未见过如此耳目一新的“表演方式”。

这正是方靖远参考了后世的戏剧和舞台剧,向章玉郎提出构思,由后者完善架构,加上杜十娘的舞美人脉,才能够在这个百戏尚未成型的时代,提前开始了舞台剧的表演,取代了原来单人讲古说书小唱,将傀儡皮影的设计和话本结合,多人配合,真正上演了一出奇幻舞台剧。

《大禹治水》说的是昔年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可经过方靖远的东拉西扯和章玉郎的妙笔生花,从共工触山开始讲起,就成了部落之战,山妖水怪层出不穷,百姓们苦于水患之时,大禹挺身而出,先降妖,再治水。

其间还有大禹和妻子依依相别,过门不入,然而当大禹为疏浚洪水而化身为巨熊,劈山开道,救出无数百姓。

素来讲古说浑话滔滔不绝的章玉郎,这次却当了幕后导演加旁白,饶是如此,那恢弘的场面,蛮荒人群粗犷奔放的舞蹈,涂山氏优美动听的情歌小唱,大禹充满阳刚之力的战斗之舞……

咦?挥舞着劈山斧的大禹?不对,化身大熊后的那位,若他眼没瞎的话,应该是牛奔吧?

方靖远再仔细一看,哦,变身之前的,是霍九郎客串大禹,涂山氏……不用说了,杜十娘宝刀未老,竟然也跑来客串了!

感情今晚台上诸位都是熟人啊!

赵昚看到涂山氏久侯夫婿不归,悲歌一首,化为望夫石时,都忍不住跟着抹了把眼泪,“着实感人,真想不到,原来三皇五帝,以道、德治国,与民同住,不妄作劳,方能德被天下。朕之不及也!”

方靖远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官家,这你也信吗?”

“啊?”赵昚眼中含泪,有点懵然地回头,不解地问道:“什么意思?”

“昔尧德衰,为舜所囚也。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方靖远一字一句地念出《竹书纪年》中的记载,当初他们抄了黑作坊,就发现那边正在大量刊印此书,若是流传出去,只怕会动摇赵昚继位的根基。可如今……

“等大家都如官家一般,信了《开天志异》中的传说,那么……就算他们放出《竹书纪年》也无所谓。”

“毕竟,大家都是传说,死无对证。能打败流言的只有流言,而且是更加离奇狗血的流言。”

自古如此,从无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