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幼双问道:“先生有没有想吃的?”
俞峻:“都无妨。”
张幼双想了想,找了个看上去比较干净整洁的餐馆,
由于选择困难症,立刻先将菜单递给了俞峻。
好在俞巨巨混迹官场多年,已然熟知了这饭桌上的种种注意事项,没有再说出“随便”、“无妨”、“都可”这种令人恐惧的话来。倒也没推辞,半垂着眼帘儿,点了几个菜。
张幼双拿过去略扫了一眼,有荤有素,有清淡的,也有重口的,出乎意料的是,重口味的菜颇多。
价格竟然拿捏得恰到好处!稳稳当当,很难不令人怀疑这是什么家庭主『妇』才能掌握的技能。
……果不愧为户部尚书!
她之前在食堂里端着餐盘,巧遇过俞峻几次,俞峻打的菜『色』都颇为清淡,倒不像是个重口味啊。
张幼双愣了一愣,脑子里忽地冒出个荒谬的想法。
该不会,是替她点的吧?
这个想法令张幼双整个人都精了,赶紧晃了晃脑袋,告诫自己。
行了,张幼双,别自作多了。就是在食堂里巧遇了几次而已,谁会留意她吃什么东西。
等菜的间隙,更是沉默得令人尴尬。
一男一女,虽说现在是同关系,出去吃饭总觉得颇为暧昧和诡异。
啊啊啊啊张幼双你刚刚为什么突然脑抽请俞先生吃饭啊!
俞巨巨竟然也答应了!
必须、必须要说点儿什么了。
端起茶杯,一口气喝了一整杯给自己壮了个胆,张幼双摩挲着茶杯,斟酌着了口。
“多谢先生当初替我说话……这次县试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的!”
“嗯。”
……然后呢,这就没了??
“其实……”张幼双抓了抓脑袋,着说,“孙先生之前同我说过,先生不满如今书院现状,欲要行改革?”
俞峻这才多看了她一眼,他眼睫低垂着,等菜的间隙几乎未曾多看她。
身形挺拔,姿容清肃。
张幼双好奇地问:“先生能多说说看吗?”
俞峻眉梢轻轻拢起,旋即又松开了。面容平静,眸光深邃。
“某一家之言,先生听过就是了,勿要往心里去。”
把玩着手上的茶盏,俞峻转过视线,静静地看着窗外的街景。“某认为,‘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如今,仕学两歧几乎已成了我朝一大隐忧。
“我曾有个在户部做的好友,所谓户部,掌天下钱粮,不过是听着风光罢了。”
张幼双险些就脱口而出:“那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
“某拙见,户部当统筹全局。只不过如今的户部,仅作监察之用,在账目上监察各地方的财政出纳。”
这并非贪图权力。
张幼双若有所思,若非她家就是学历史的,她还真听不懂俞峻的意思。
可如今,几乎是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大梁类明,大梁这些弊病几乎都能在明朝身上找到影子!
就比如军队粮饷的补给,竟然是由大大小小的地方『政府』来供应大大小小的不同卫所。
这种财政管理的分散『性』,简直奇葩,令人瞠目结舌。
说到这儿,俞峻眉头微微蹙起,白皙的手指曲蜷,在杯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滑过:“我朝人口漏失严重,编造黄册,舞弊多端。税收长期凝固,耕地亟需清丈,长此以往下来,国用不足。”
“再者,国家经费,莫大于禄饷。每年夏税秋粮合计两千六百万余石,宗禄支出八百五十三万余石。”
八百五十三万余石要花在宗室身上。
光听着,张幼双就觉得牙疼了。
这里面门门道道太多,他也不过是略提了提。
这其实也无可奈何。
如要改革这低能的『政府』结构,低下的行政效率,这就意味着必须要动摇庞大的文官集团,培养出一批技术人员,建立起一套完全有别于目下的行政、管理、考核制度。
而清丈土地,改革税收,清点人口,势必又要“侵占”豪强地主宗室的利益。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她纯粹是蹦跶上了前人的肩膀,才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俯瞰大梁。
而俞巨巨身为一个正儿八经的古人,他竟然透过大梁这财政管理的分散『性』,战胜了自身眼光的局限『性』,隐隐有了“中央财政”这个概念!
这就非常恐怖了。
所以……
是她隐隐约约中透『露』出来的一些“专业『性』”和“前瞻『性』”,与俞峻不谋而合,他才力排众议,请她在书院教书??
捧着茶杯,张幼双迟疑了一瞬,口问道:“所以,先生认为我朝缺乏真正意义上的中央财政?”
俞峻皱眉:“何谓中央财政?”
张幼双想了一下:“就是由国家直接支配协调,行资源配置。”
然后又简单解释了一下。
俞峻是何等的聪明人,被张幼双这一稍加点拨,立时如拨云见雾一般,对曾经看不透的东西又有了更明晰的把握,不由微微侧目。
在这一点上,张幼双几乎又刷新了他的认知。
她……究竟是谁?
或许是有意,或许是无意,在面对张幼双之时,他过分谨小慎微,下意识地避免深入的触碰与了解。
与愿违。
他知道她出生自一个寻常的小门小户,按理说,不该有这等见识。
摩挲着茶杯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点儿,眉头也随之拢紧了少许。
未做过官,对大梁目下的现状有如此清晰的把握。
张幼双咬着唇冥思苦想,想了半天,却还是没想到有任何行之有效的方法,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
毕竟她又不是学经济的!!
就算想要给出点儿建议,也是有心无力。
也就在这时,她这才恍惚地意识到,在时代滚滚车轮之下,一个人的力量有多微小。哪怕是俞峻这等巨巨也抵不过时代车轮的倾轧。
这个时候,张幼双忍不住红了脸。才意识到自己之前那一番言论实在是大放厥词,到底是有多张狂!
所以说,思想。
思想启蒙是最重要的!
俞峻搁下茶杯,袖面掠过桌角,顿了顿,似乎不太习惯于在别人面前吐『露』自己的心:“我朝的观政进士仕学两歧。平日里素未学过兵、刑、钱、谷等,一朝猝膺民社,无从下手。”
所谓“观政进士”,也是有明一代所独有的制度。
士子士及第后并不立即授官,而是被派遣至六部九卿等衙门实习政事
张幼双立刻接了一句:“所以说,如工有制造之学,农有种植之学,商有商务之学……一科有一科之用,一人有一人之能,必定能制物物精,制器器利,治国国富,治兵兵强,取财财足,经商商旺。政无不理,无不举。”
俞峻这次是彻底懵了,面『色』微微动容:“先生所言非虚。”
目光再次望向窗外,眉如剑,眸如漆,似乎透过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透过那飞扬的灰土,看见了这芸芸众生,看见了大梁的民众百姓。
“所以,若有机会,我愿在书院内设实学。”
不过,不是现在。他如今尚未在书院内站稳脚跟,九皋书院本以“举业”起家,猝然更改课程设置,纵有陶汝衡支持,也难以成。
张幼双有点儿愣愣的,心里突然砰砰砰又再次跳动了起来,不自觉地摩挲着茶杯,努力缓解内心的怦然之意。
所以说,俞巨巨然是瞧中了她讲课的时候隐隐透『露』的“经世致用”的想法吗?
俞巨巨给她的感觉有点儿像民国那些有识之士。
他们身负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具有刚大不可屈之正气。
囿于时代局限『性』,却也在战胜自身的眼光局限『性』,上下求索,走在探寻救国救民的道路上,替百姓踩出一条平坦的道路来。
这就是真正的“士”。
固然士大夫群体中有卑鄙龌龊,沽名钓誉之徒。
却不乏骨鲠忠正,以匡扶天下为己任,忠亮纯茂,謇謇正直之辈。
“士”这个概念,在现代几乎已然销声匿迹。
就算是穿越小说,讲的也多是帝王将相的故。
张幼双听得心里又是复杂,又有些激动。
“那个,先生。”
俞峻侧目看她。
『舔』了『舔』干涩的唇角,张幼双尽量让自己的看起来诚恳:“如!”
“我是说如,我是说如,先生真有这算,不妨来找我。”
想到这儿,张幼双双手在桌面交叠,脸『色』微红道:“我……虽然学得杂而不精,也愿为先生分忧。”
俞峻微微一怔。
他眼珠黑漆漆的,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
竟站起身,宽大的袖摆扬起,俯身朝张幼双行了一揖。
“!!”张幼双吓了一跳。
俞峻沉声道:“那,危甫在此谢过。”
张幼双赶紧去拦:“先生用不着行此大礼!”
这一拦,手指好似若有若无地擦过了对方冰凉的手背。
俞峻眉心一跳,下意识缩回了手指,微微往后退了半步。
指腹上残留的触感令张幼双呆若木鸡,愣在当场。
而俞峻这一退,更令她“嘎嘣”一声,僵硬了。
老说作为女孩子,这么明显的避让是很令她尴尬、茫然和难堪的。
她这个时候简直就像个无措的狗子。
……
“抱、抱歉,”张幼双欲哭无泪,“我刚刚是太着急了。”
俞峻不会以为她在耍流氓吧!!
她眼睁睁看着俞峻退了的那半步。
他半垂着眼帘儿,曲蜷的手指一颤,登时像被火舌『舔』到了似的,几乎痉挛了起来,便不动声『色』地往袖中一藏。
……
或许是已经彻底自暴自弃了。
在这一刻,张幼双木然地想,她脑子里竟然想的是,俞峻的手指竟然没有看上去这般细腻,『摸』上去是一种微糙的手感。
或许是常年累月握笔,拨弄算盘,又或是暴『露』在风霜雪雨之下。
就在张幼双绞尽脑汁想要缓解尴尬的时候,幸好菜上来了。
张幼双努力挤出个干巴巴的容:“先生,上菜了,吃饭吧,吃饭。”
俞峻已然视若寻常,这一眨眼的功夫,好像又成了那个沉默寡言,冷冽如铁的熟男。
略一颔首道:“好。”
值得庆幸的是,非止俞峻,她也算是个熟女了。
虽然一个社恐一个高岭之花。
都默契地揭过了这个“美好”的巧合,谁都没提。就着前不久谈论过的话题继续了下去。
昨天那顿饭吃得张幼双一阵胃疼,差点儿吃出了心理阴影,如一只茫然无措,不在状态的狗子。
游魂般地吃完,游魂般地告别。
太没出息了。
不就是自己崇拜多年的偶像么?
其实也难怪她对俞巨巨抱有特殊的感,张幼双抓了抓头发,自她穿越到现在,似乎也就只有俞巨巨从来没有因为她『性』别轻视过她。
两人交往也都处于一个平等的地位上。自她在书院教书起,俞峻便不曾再称呼过她娘子,只以先生相称。
而这个世界上,最难得的就是尊重。
……
俗话说有一就有二。
第二天,端着餐盘在食堂看到那道熟悉的,凛凛敛敛、清俊挺拔的身姿之后,张幼双犹豫纠结了一会儿,总觉得昨天才见过面,不招呼还是说不过去。
有点儿不大好意思地放下餐盘道:“诶俞先生。”
俞峻侧目看了过来。
照例是那青袍白履,平直冷素。
袖口『露』出半截修长的手指,提着一个干干净净的,并不起眼的饭盒。
张幼双好奇地看了一眼:“先生是自己带饭盒的?”
俞峻往里让了让,垂眸说:“素日里吃习惯了。”
张幼双紧张地点点头。
如没记错的话,俞峻貌似是自己一个人生活的?
俞峻倒也没什么说,凭她做主,自己垂着眼睫去揭饭盒。
一坐下,张幼双再度后悔了。
叫她多嘴,又尴尬沉默了吧。
可是,昨天才碰过面,又得俞峻帮助良多,于情于理,出于礼貌,她都不好意思当没看见。
饭盒一揭开,一阵香气飘来。
张幼双悄悄咽了口口水,忍不住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
菜『色』很简单,三个菜。
看起来很清淡。
一道清炒的鸡『毛』菜和清炒的豆芽,有一小碗的鱼酱。
就是架不住香气扑鼻。
没想到俞峻竟然这么贤惠。
这么看来昨天点菜的时候,他然是照顾到了她的口味。
反观自己这餐盘里丰盛的菜肴,张幼双立刻有点儿坐立不安了起来。
许是她表现得太过明显,俞峻抬眸看了过来,点漆般的眸子静静的,似乎有安定人心般的深邃力量。
他这一扫果然就看到了她餐盘里的花里胡哨。
“没想到俞先生会做菜,不像我每天光吃食堂了。”张幼双干巴巴着,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努力活跃气氛。
“让先生见了。”她不大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挺不贤妻良母的吧。”
俞峻平淡道:“这样就很好。”
“欸??”那一瞬间张幼双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睁大了眼抬眼看过去。
俞峻却低垂着眼帘儿开动了,只能看到那挺拔的高鼻梁。
张幼双内心却不淡定了。
是寒暄,是她想错了。是古人十分单纯,不知道这话听着有点儿暧昧么?是说是她母胎solo到现在春心萌动,太过自作多了?
感觉不对劲……从昨天始就有点儿不对劲。
无意识地戳着餐盘里的米饭,张幼双茫然地想。
她想,她现在的样子肯定很蠢。
因为杨开元远远地就看到了他们,一眼就在人群中锁定了茫然无助的张幼双。
这位大佬也来了食堂,端着餐盘走了过来,道:“俞先生,张先生,吃饭呢?”
张幼双眼睛“蹭”地一亮,宛如见到了救星,语气都带上了点儿雀跃:“杨先生!”
俞峻看了过去,道:“杨先生。”
杨开元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乐呵呵笑道:“张先生今天看到某这么高兴?”
也多亏他年纪大了,这么说话才不会另外引人遐思。
张幼双:“哈哈哈这不是没想到么?惊喜,惊喜。”
杨开元也哈哈了两声,端着餐盘在俞峻身边儿坐下了,“两位这是吃的什么?”
这位大佬也就随口一问,刚坐下来,便捋着胡须眯眯地将张幼双和俞峻从头到脚量了一遍:
“本来听书院里传的那些话,我不信,没放在心上。”
“如今看来,这回真是被我着线头了。”
张幼双茫然:“什么话?”
杨开元挤眉弄眼地暗示:“就张先生和俞先生。”
“啊?”张幼双一愣,旋即秒懂。
听懂了暗示后,她筷子都吓掉了!
……她和俞峻???
卧槽,这是她完全没想过也不敢想的好么?
再说了俞峻还坐在她对面呢!
张幼双脸『色』“腾”地就红了,压根不敢去看对面俞峻的『色』,也不敢去想象他的反应。
“杨、杨先生!”张幼双耳根发烫道,“我和俞先生不是那种关系。”
“哈哈我知道。”杨开元安抚道。
这个open的小老头又笑着调侃了句:“不过依我看,们两个这么大年岁了都未成家,就算真有什么也无妨嘛。”
难道说人年纪大了真爱四处牵线做媒。
不……
张幼双无力了。
毕竟昨天她不小心碰到了俞峻的手,这位高岭之花真的就退了!
退了……
想到这儿,张幼双嘴角一抽,刚刚冒出的少女心又像是被一盆冰水给浇萎了。
不行,是要赶快划清界限,免得俞巨巨真以为她对他心怀不轨。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张幼双摆摆手,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作出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样,“这些人怎么能这样!”
杨开元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察觉到俞峻的目光然落在了她身上,璁璁珑珑,如平宁如镜的湖面,波澜不惊,也看不出心中所思所想。
张幼双挥舞着筷子,“咬牙切齿”,一副懊恼生气的模样,努力挽回自己在偶像心目中的形象:“太过分了嘛!”
“我儿子都这么大了倒没什么,可俞先生没成家呢。”
杨开元乐了:“俞先生又不是姑娘,有闺誉呢。”
“咔”一声轻响。
俞峻抬手盖上了饭盒,骨节分明的手指将饭盒稳稳一叩,敛了两丸黑水银般的眸子,举止端悫:“某吃完了,两位先生慢吃。”
说完朝两人微微颔首,竟然就这么提着饭盒起身,绰步走开了。
张幼双茫然地拎着筷子。
看着这片衣角从眼前掠过。
猝不及防到她和杨开元面面相觑,错愕相望,都没来得及出言挽留。
……这是真因为『乱』传闲话而生气了?
张幼双忐忑不安地戳着餐盘里的米饭,小心脏猛地颤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