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保才倔强地左右走位:“我要拜张婶子为师!!”
何夏兰疑惑地放下了锅铲子,“出去一趟你疯啦?”
祝保才:“我没疯!”
拉了张凳子往屁股底下一垫,祝保才缓了口气。
“娘,你晓得么?张衍他、他根本就不是个呆子!”
“他简直就是个天才!”
何夏兰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拎着锅铲子又转过了身,懒得搭理他了。
小黑皮顿时瞪大了眼,急了,冲上前一把夺过了何夏兰手里的锅铲子。
“我说的是真的!”
“我都看见了!”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将刚刚亲眼所见又复述了一遍。
何夏兰这才有了那么些半信半疑的意思。
“你说得都是真的?”
祝保才诚恳地比了两个手指头,对天发誓,“真的!娘,我骗你做啥?”
何夏兰还是有点儿不大相信,“你、你这说得也太玄乎了。”
其实今天一早刚把祝保才踹出家门,何夏兰就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还是太冲动了,把保儿交到张幼双手里她着实有点儿不放心。
可祝保才这时却昂首提胸,拍着胸膛说要到张婶子那儿上课。
一想到刚刚所见所闻,祝保才难免心驰神荡。
这难道不比社学里那些陈猫古老鼠的东西有意思?
祝保才不由咧嘴一笑,热血沸腾,在少年人这美好的想象里,仿佛自己也能变得和张衍一样。
对答如流,大杀四方。
嗯,最好能将赵良这狗攮的乌龟王八打得落花流水!叫他整天装!还真当自己是这天底下顶顶聪明的人了?
到底是十多岁的小孩儿脾性,早就看不过赵良那般装模作样。
何夏兰想得却慎重多了,还是觉得等祝成业回来商量商量比较保险。
当晚,祝成业回来后,听到儿子这绘声绘色的描述,也不由略感诧异。
他虽说没怎么信,但也没阻拦儿子求学的心思。
好不容易吵着闹着要去上学了,他还能拦着不成?也就何夏兰想得恁多。
他倒不如何夏兰这般小心谨慎,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酒,搁了筷子道:“既然如此,那不如就先试试看嘛,若真不成,再找个法子把保儿带回来就是了。”
“哪有你说得这般轻易。”何夏兰嗔了一眼。
晚饭后,何夏兰是愁得一夜都没睡好,一转头,看见祝成业没心没肺地打着呼,更觉气不打一处来。
算了算了,指望男人,母猪都能上树了,还得老娘自己来。
第二天一早,何夏兰装了点儿零食巧果之类的在食盒里,提着食盒敲响了张家的家门。
却没想到,张幼双已踏着熹微的晨光,脚步轻快地出了门,她倒没有特别叮嘱张衍要好好学习,她对张衍一直挺放心的,鉴于第一次当妈没有多少经验,养孩子也基本处于半放养的状态。
才五更天的越县就已经忙碌了起来,晨光微透,共山色水光参差。
天井里洒落了一地的日光,窗外黄莺嘤鸣。早有和尚敲着铁牌子,抑扬顿挫,用那练出来的一把好嗓子,气从丹田而出,高喊着“普度众生救苦难诸佛菩萨”沿街报时。
鉴于今日风和日丽,晴光方好,就又喊道“天气晴明”,来唤醒人们这忙碌的一天。
张衍其实还有足够的时间来睡觉。
张幼双一直没拘着他睡眠,小孩子嘛,睡觉长身子的。
巷口巷尾隐约传来了卖花声。
张衍睡不着,他从床上起身,洗漱了一番,就坐到了桌前。先把张幼双昨天赶稿时制造的惨案现场给收拾了。
又扫了一遍地,拖了一遍,拿抹布将家里的桌子擦得干干净净的。
这才拿起昨天晚上没看完的《文章轨范》。
《文章轨范》的作者是宋朝的谢枋得,此书以科举程文格式评古文结构,选文也以写作顺序循序渐进地排列。
张幼双深知过犹不及,揠苗助长的道理,一直就没以高标准要求过他,不过张衍觉得他还是得尽量做到最好。
张衍先是粗粗地看了一遍,合上了书,闭上眼默记在心上。
确定已经记住了之后,这才开始磨墨练字,左手起笔,他是左撇子。
临的是大名鼎鼎的小楷《灵飞经》,《灵飞经》技法要求高,变化多端,俊秀有古趣。
沐浴在温暖的晨光中,张衍一颗心也好像变得宁静。
东风送来卖花声,在这卖花声中,张衍目的很明确,下定了决心。
他还不到十岁,还有足够的时间学习,再说了学习没有早晚这一说,
晦迹潜修,抱器待时,终有能考上状元,蟾宫折桂,大魁天下之日。
练了一会儿,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张衍愣了一下,忙搁下笔去开门。
门口露出了何夏兰的脸。
“何婶子?”张衍抿着唇角,露出了个很淡的笑。
张衍这容貌天然地有点儿清有点儿冷,
但这一笑,竟如东风化雨,寒澌潺潺。
何夏兰也是诧异:“衍儿,怎么是你?你娘呢?”
张衍叉手不离方寸:“娘一早出去了。”
“出去了啊。”何夏兰喃喃自语。
何夏兰这回可真是如大旱之望云霓,眼巴巴地盼着张幼双回来了。
心里暗道这可真是来得不巧,又赶紧朝张衍露出个笑。
“衍儿你这是……练字呢?”
张衍何其毓秀,他五岁之前基本就没说过几句话,大部分时候都在看,都在听。
对于人们脸上这微妙的情绪,他抓得极准。
昨天保儿哥没头没脑地来了一趟。张衍略一盘算,知道何婶子来找张幼双或许有话要说,估计还和保儿哥推不开干系。
赶紧往后让开了一步,猫眼一眨,轻轻地说:“婶子,进来说话吧。”
转身去给何夏兰倒水。
何夏兰越看张衍这模样就越喜欢:“练字……练字好啊。”
“哪像你保儿哥!门一开,早就跑到大洋呱呱国去了!”
她心思本来也不在这上面,胡乱喝了两口,就搁下了杯子,状似无意地溜到了书房门口,悄悄地支着脖子向往里面看两眼。
张衍看在眼里,主动道:“婶子要进来帮忙看看衍儿写的字吗?”
这正合了何夏兰的心意,忙又惊又喜地应了下来。
“好好好,婶子给你看看啊。”
一踏入书房,何夏兰整个人就懵了。
怎么这么多书?这也不像是装样子的模样啊?
又逛到桌子前。
张衍将自己刚刚练的那一卷字递给了何夏兰。
何夏兰这一看,整个人登时就傻了。
和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村妇不同,她还是认识几个字儿,会算账的。
这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就这手字就她家这傻儿子八辈子都写不出来!!
……
与此同时。
看着面前这黑瓦白墙,共七楹的书楼
张幼双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这就是她今天的目的地了——知味楼。
这书楼据说是俞巨巨当初来越县治水时,与时任越县知县的赵敏博,以及众多乡绅,联合修建的“市民图书馆”。
藏书楼位于越县大名鼎鼎的九皋书院之内。
主要供书院学生借阅,也对社会人士开放。
越县的九皋书院简直堪比现代的重点中学,坐落于西边儿鹤峰山下,半公立半私立的性质,升学率在整个越县都首屈一指,仅次于隔壁越县的萃英书院。
张幼双这回过来,一是提前来考察一下这的教育环境,为张猫猫日后入学做准备,二是特地过来借书的。毕竟家里的书再多也不如藏书楼内的藏书丰厚。
在得知张幼双决心培养张衍之后,甲方爸爸吴修齐倒是托人给她送了句话。
问她需不需要些开蒙的书,他帮忙送过来。
爸爸!您真是我爸爸!
不过张幼双不大好意思麻烦人家,委婉礼貌地表示了拒绝,想了想,隔天自己跑了过来。
知味楼内,九皋书院的学子来来往往,却没听到任何足音,一水的青葱少年们或站着,或坐着,或偏头小声讨论,保持了绝对的安静,散发着浓郁的学术气氛。
张幼双来到了这登记“窗口”前,窗口前,一个青衫的士子正埋头运笔如飞,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
“姓名?年龄?性别?家庭住址?”
“要借什么书?”
张幼双略一思索:“我要借《四书蒙引》《麟经统一编》《资治通鉴》,还有《大学衍义》《大梁会典》《历代名臣奏议》这几本的前两卷……”
其中《大梁会典》还有《十三经义疏》、《四书析疑》都是这大梁独有的科举考试用书。
听到脑袋上这脆生生的女声,运笔如飞,忙得不可开交的青年微微一愣。
面前站着个穿着宝蓝色袄裙的娘子,皮肤白,眼睛大,容貌不甚多美,但五官标致,体态不甚绰约,但神情散朗。很容易叫人想起那泠泠的松风。
青年又低下了头,迅速转身翻阅着桌子里厚厚的书目印簿。
“我看看……”伴随着哗啦啦一阵的翻书声,“这《四书析疑》前两卷刚被借走了。”
“其他的还在。”
“喏,你在那儿登记一下。”
听到《四书析疑》被借走了,张幼双一点儿也没意外。她也不是非要借这个,不过是顺手随便挑了几本这个时空的辅导用书罢了。
“那就不要这本了。”
一笔一划,在借读藏书票上果断地写下了个人信息。
“某于某月某日借知味楼藏书某样一部计几本看阅,缴书销票,损赔还,不致久淹时日。”
写完了,抱着一叠书正要往外走,走到一半,忽地有个人和自己擦肩而过,鼻尖掠过了一阵松墨似的苦味儿。
张幼双心里咯噔一声,忽然冒出了股特别奇怪的感觉。
她忍不住扭脸一看,只看到个男人的侧影。
身姿清瘦,身着一袭黑色纱罗衣,绣着些白梅花的暗纹。
衣摆摆波纹似得一荡,露出一双白色布鞋。
高比薄唇,黑眼珠,窄下巴。
鼻梁极挺且窄,从那半边侧脸可以看出他眼窝很深,看模样,已经上了些年纪。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一捧乌墨般的长发,和那纤长的,垂落下来的眼帘,秀美得像个姑娘。
脚掌却是成年男子大小,许是来得匆忙,鞋面上飞溅了点儿泥点子。
来人到了“窗口”前,低着声儿说了些什么,不高也不低,很是平易近人的模样。
楼下暖日东风中送来书声琅琅,窗外光辉灿灿,流莺隔着乱花婉转嘤呖,金融融的竹影漫上了这挺直的鼻梁,初上脸边,在眼睫下投落了一片温驯的淡色阴影。
这股奇妙的感觉转瞬即逝,张幼双心里一突,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想叫住对方。
结果对方脚步一转,身影立刻就被书橱给遮住了。
张幼双鼓起的勇气顿时泄气,
所以她刚刚这叫什么?难道是一见钟情么?
自我吐槽的功夫,那股熟悉的感觉已经烟消云散了,仿佛只是一时的色迷心窍。
……
与此同时的杏子街张家。
张衍:……
何夏兰的反应,令张衍默了,小正太精致的脸蛋一白,额上冒汗,略有点儿尴尬。
他是看着何婶子在书房外面徘徊,本来是想找个由头请何婶子进来坐坐的,但好像一不小心就坑了保儿哥。
张衍愧疚地为祝保才点了根蜡(张幼双语)。
何夏兰心情复杂地放下了字帖,目光不经意间在书桌上一扫,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这书桌左上角上正搁着一方红通通的印章,其上以吉金文字“三五”入印,大巧若拙,貌古神虚,一字一字极尽淳古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