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长锦打着灯在月光下找了许久,花环倒是找着了,不过除了蔫巴的花倒是没别的什么。
她想可能是自己太生气看错了,便又回去躺着,可能是折腾这么一遭,身体也累了,反而入睡得很快。
骊山别苑的围猎赛接连赛了三天,听说太子猎的白鹿皮最是得陛下喜欢,张赟猎了一张野猪皮也很是不错。晚上宫里来的乐师们还有表演新排练的曲目。
张赟来找徐长锦的时候,她一个人还在营帐里看书,身子微微后躺在长椅上,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一根小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己的脑袋,显得格外慵懒和惬意。
她看得入神,连张赟进去了都没发现。
“这是去年乡试的程文?”
耳边响起声音把徐长锦从自己的世界中拉出来,她一抬头就看见张赟站在身旁,愣怔了一瞬,然后浅笑着点头,“是啊。”
“你怎么会看这个?”张赟自己寻了座椅坐着。
所谓程文可以说是考试的优秀答文,每年乡试五经魁首谁被录取的程文多,评价高便是最后的解元。而徐长锦所看的正是他去年科考考的题目。
徐长锦扯了扯嘴角,“闲来无事,随便看看。”
张赟垂眸轻笑了一声,呢喃道:“怎么会是闲来无事。”
他不是第一回知道徐长锦博学多才,只是没想到她一个女子还会切切实实地去关注每年科考的例题和答文。
他笑道:“你该不会是为了我看的吧?”言语中充满了逗趣。
其实拿脚趾头想也知道不可能,只是他忍不住自作多情了。
徐长锦放下书本,扬唇,“全之兄觉得是便是了。”
自今春相识以来,徐长锦同张赟的关系是越来越好,有时候还能随意开开玩笑。
门口忽然传来一道微响,徐长锦皱眉,又听张赟道:“知道你不喜欢骑马射箭这些,昨个儿我猎了一头野猪,野猪皮厚实,用来做冬袄再合适不过,我已经叫人清洗晒好给你送来了。”
他把那皮毛放在书案上,徐长锦瞧着那色泽确实光滑,皮毛坚硬又厚重,摸在手中都能感觉到扎实的温度。
“全之兄,怎么不留给音音?”她收回手,问道。
张赟微微一笑,“小锦,你是装不懂还是真不懂?”
徐长锦垂眸,“这是你的战利品,意义深重,长锦实在不敢收。”
张赟站起身:“那晚间宴会,你陪我走走吧?就当是谢礼。”
徐长锦实在不好拒绝,便答应了。
夜晚,围猎赛终于落下了帷幕。
昭明帝率领众人举办晚会为胜利者贺喜。
寿宴开席,歌舞升平,管弦丝竹在月光之下飘飘响起。
太子得了那柄玄铁长弓,春风得意,与众人喝酒庆贺。
徐长锦同父亲坐在一块儿,盛国公府宜家,晋王府等人都在。
宴席之上,有人提议行酒令。昭明帝拍手称快,先行开局。以月为令,击鼓传花,还有武将在中间舞剑助兴,场面实在欢乐。
一眨眼,行令便到了徐家坐席上,只见徐名西端着酒杯同身旁的人说话,还未反应过来,鼓声便停了。
传令官剑尖顶着一壶好酒,笑看着徐太傅道:“太傅大人,您老要是答不出,这酒可就得都喝完。”
徐名西一时愣怔,到底是年纪大了,叫人打个岔,连这会儿的酒令是什么忘记了,摇摇头,刚想笑着说这酒他就喝下,却听身旁的徐长锦接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关主该下一位了。”
那传令官却笑了,他也是文官出身,后来上过战场,前些年才回京当了个闲官养老。
眼下酒水喝得不少,瞧见这小姑娘脑子灵活,忍不住兴致上来,道:“那我与你对上一对。”
“明月松间照。”
“月是故乡明。”
“海上生明月。”
“……”
“月下飞天镜。”
两人来来回回斗了好几十个回合。
众人都忍不住屏息凝神地听着。
何大人更是越对越上头,最后更是让人提了张凳子坐在席面中间,一手持剑一手抱酒,眼睛如火一般盯着徐长锦。
而徐长锦自始至终只是跪坐在案桌边,手边端着一杯茶,时不时浅抿一口,颇有大将之风。
张赟瞧着她这副气定神闲的姿态,忍不住想起白天在营帐中看见她读书时的模样,人人都能看见她此刻的风光和胸有成竹,这是她应得的,他从未想过,一个女子身体里居然蕴含着这么大的能量。
叶星舒也是一双鹿眼死死地盯着徐长锦那张嘴,他是一直都知道她有多努力的,从小到大,不管是在老太傅那儿还是再皇伯父面前,对答如流的总是她。只要有她在,就不必怕夫子会生气,更不必怕会有人解不开难题。
如此场景便是昭明帝和太子都好奇上了,这何宪冲可不是什么大字不识一个的莽夫,相反他是昭明十一年正儿八经的经科进士。
卢湛英更在一旁给徐长锦加油打气,她每对出一句,卢湛英便大喝一声好!程鸢也是惊得东西都不吃了。
张璐水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又瞧见哥哥那痴迷的眼神,心底微叹:敢跟这些男人们针锋相对而不落下风,如此女子,哥哥不上心才不正常。
徐长锦也记不清那日究竟对了多久,中原文化博广艰深,含有“月”字的诗句更是数不胜数,她与那何大人拼到最后无非是靠谁看得多记得牢。
徐长锦放下茶杯,又念出一句诗。
众人静静地看着席面中间的人。
何宪冲坐在原地,唇色已经有些发白,两人来回对诗,给人思考的时间并不长,时间短,脑子还要转得快,话又说得多,他张了张嘴,最后叹了口气,道:“我认输了。”
这一通对下来,他体力消耗实在太大,年岁又摆在这儿,何宪冲站起身,还稍微摇晃了一下,旁人来扶,他摆摆手,冲着徐名西道:“老徐啊你可真是养了个好女儿。”
话落,他便揭开酒坛,然后一饮而尽。
徐长锦松开捏着茶杯的手,指尖酸酸麻麻,其实她也有些累了。
她站起身行了个礼,道:“承让。”
顿时周围鼓声轰鸣,所有人都情不自禁拍手叫好,徐长锦被围在人群之中,唇角微微上扬,她环视众人,众人也在看着她,眸光扫到张赟的那一刻,她微微点了点头。
而这一幕恰是落在叶星舒眼中,他捏紧了手中的杯盏,面色苍白,唇瓣咬得死紧,转身便离开。
骊山晚宴上,徐长锦代父行令,一战成名。
不过一个晚上,别苑所有人都知晓了这个名字。
昭明帝更是一挥手直接赏了徐长锦一套文房四宝,并赐名“天下第一才女”。
一时间整个徐家都风光无限。
马场边缘,落日黄昏,青草疏疏落落。徐长锦坐在树边,看着斜阳。
叶星舒远远地就瞧见了,他站在原地,想上去又不敢,可还没等他纠结好,就看见另一个人走了过去。
“怎么在这儿?”张赟走过来问道。
叶星舒扭头离开,无人知晓他来过。
徐长锦回头笑道:“昨夜还说陪你走走,可别苑里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实在找不到机会。”
张赟坐在她身旁,笑道:“你如今可是大红人,谁不想沾你一分光。”
徐长锦回头看着夕阳,笑笑没说话。
张赟看着她的背影,昏黄的光线下,她的发丝都带着光泽。
他忽然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参加科举?”
这句话一出,徐长锦愣怔了。
张赟也愣了,他就是觉得这一桩桩一件件,实在是让他不得不这么想。
他从没见过一个女子这么喜欢读书。从他们初见,到相识,到骊山别苑,印象之中,他每次看见徐长锦她不是在看书便是对书中的内容侃侃而谈,这让他不得不这么想。
徐长锦自觉失态,收回自己的目光,垂眸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大楚还从未有过女子参加科举。”
“可我觉得你可以。”张赟立马道。
徐长锦抬头看着他,忽然皱眉,然后笑道:“我怎么觉得你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眼前的张赟好似不是从前那个叫着她小锦的兄长了,更像是……看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崇拜之人。
张赟挠了挠头,叹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道:“实在惭愧,我虽考中了举子,可我自觉完全没有你这般博学,你不论是经义还是策论,都远在我之上。长锦若你入仕参加科举,我绝不会有半分不服。”
他还笑道:“我直说了吧,其实我从前一直想相看你,可昨夜见你如此光芒万丈,说实话,你绝非庸碌妇人,我也不敢将你困于后宅,埋没了你,若是可以,我倒想助你一臂之力,送你入青云。”
徐长锦都唇瓣张了闭,闭了张,最后诧异道:“所以你是不再相看我了?”
张赟伸手,很很一拍她的肩膀,“往后我们就是真正的兄妹,为兄绝不会亏待你。”
“呵。”徐长锦苦笑一声。
她哪知道,对几句诗词,还能把父亲看上的未来夫婿给吓跑啊。
她回拍了拍张赟的胳膊,“那就多谢兄长了,往后请兄长多加指教。”
“好!”
马场这边,兄妹结义。
马场另一头,叶星舒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床上桌上地上全部都是书。
晋王妃悄悄探头,低声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晋王摸着自己的胡子,沉思一会儿道:“莫不是昨日徐家那个姑娘大出风头,他觉得丢脸了,想发愤图强好好学习?”
“可这小子能看懂几本书啊?”晋王妃对自己儿子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这倒也是。”晋王也承认,“不过能学总是好的是吧。”
而房间里,叶星舒背对着门,时不时擦一下眼睛,晋王觉得不对劲。
走近一看,才发现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宝贝儿子居然哭了。
“这是怎么了?”晋王担忧道,“看不懂书就看不懂嘛,大不了以后当个闲散王爷,跟你爹一样,也没什么不好。”
可他越这么说,叶星舒的眼泪却越抹越快,这还是他长大之后,第一回在别人面前流泪。
“儿啊,你究竟是怎么了?”晋王问道,“你要是觉得那丫头出风头,你输她一局,大不了改天,爹给你找回面子。”
“不用了。”叶星舒低着头,声音哽咽道,手里紧紧捏着一根素银簪子。
晋王一听这声音就心疼了,把人抱进自己怀里。
叶星舒实在没忍住,哭腔道:“这书为什么这么难读啊?爹,为什么我就是读不懂这些诗,怎么办啊爹?她跟别人都有话说,可以谈天说地,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怎么我什么都不会啊?”
他一想到他今日看见的那个画面便心口揪得疼。
徐长锦和张赟并肩坐在树下,夕阳照射过来,一对才子才女,背影看着都那么般配,他听不见他们在聊什么,可是他知道他们肯定都有很多可以聊。
他好不容易想办法叫别人缠住张赟,可最后发现,自己根本越不过他们之间的鸿沟,哪怕是他与徐长锦相识十几年,她跟自己从来都没说过那么多话,还又说又笑的。
他边哭边说,口齿不清,晋王也没大听清楚,只是大意揣摩出自己儿子肯定是嫉妒了。
“老头儿,是不是你太笨了,所以才害得我也这么笨啊……我真的很认真学了,怎么就学不会……”
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