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又起了一阵风。
花厅后窗外就是几株枫树,已然是半红了。
风拂过,沙沙作响。
说是秋日夜寒,也就是跟前一阵相比,真没到天寒地冻的时候。
这几位又都是火气旺的年纪,有锅子有热酒,断不可能冻着,因而前后窗都开着,只拿屏风架了风口,不至于正对着吹。
可霍以骁搓了搓手。
朱茂看在眼中,没有给管事示意,而是自己手快地拿起了霍以骁跟前的碗,从锅子里盛了一碗骨头汤:“是有些冷了,先不说了,以骁喝两口热乎的。”
霍以骁双手捧着接过来,礼数端正,还不忘道一声“谢”。
不疾不徐,只喝两口,他又放下了碗。
“临安秋冬的风也很大,”霍以骁道,“江南的风吹在身上,还直往皮肉里钻,尤其是去西子湖上,水面上风大,又要观景,花船都是敞着窗户,或是只垂着薄薄的幔帐,点上多少炭盆都拢不住热气。”
朱茂:“”
他这一碗羊骨头汤,也没见堵住了霍以骁的嘴。
霍以骁继续道:“湖面上着实好风光,白日远山青黛,夜里丝竹阵阵,吃得还格外顺心。
旧都的口味、吃食,和京城里差得挺多。
原本都是老临安人了,迁都北上,御厨也都是从临安跟着来的,可太妃娘娘总说,御膳房的临安菜,总差了那么一点儿意思。
我以前也不懂,自幼长在京里,吃的也是京城里的旧都菜。
去年到了一回临安,亲自尝过了,才明白太妃娘娘说的话。
温宴也说,厨艺再是相同,用着一样的菜谱,讲究同样的火候,出来的味儿还是无法一模一样。
临安做醋鱼,用的是西子湖里的鱼;做龙井虾仁,宫里虽有御贡的龙井,却没有虎跑泉水。
我当时回京前,温宴给了我一叠菜谱,说是将就将就,想尝最地道的味儿,还是得到临安城里。”
朱钰听得牙发疼,连羊骨头都啃不下嘴了:“真有这么大的区别?说的我都想去临安走一趟了。”
说的是想去,意思却是不信。
霍以骁就像压根没有听出朱钰的阴阳怪气一般,顺着就往下说:“有机会,殿下还真应当去一趟。品味佳肴,除了选材与手艺,还讲究个氛围。
那些江南名菜,就该泛舟西子湖上,一面看景一面品尝。
四季景不同,春日细柳秋日月,待湖面上飘起了雪花
温宴提过断桥残雪,看着桥,抿一口热酒,就像京城里吃锅子似的,就得是冷天,围坐一桌。”
说到这儿,霍以骁伸手碰了碰酒盏,道:“说着说着,酒就凉了。”
朱茂倒吸了一口气,让管事热酒去。
可这酒吧,在霍以骁跟前,压根不是用来佐肉的,而是润嗓子。
霍以骁根本就不吃了,嘴皮子上下一碰,一连串地往外蹦。
去年从江南回京,霍以骁跟皇上憋气,所谓的心得、感悟,御书房里没说过,直接就奔着“看上了个姑娘”去了。
这话题一出,皇上哪里还管他在江南走了什么名胜、看了什么古迹,全绕着温宴说去了。
后又在雪地里跪了一阵,太妃娘娘那儿,自也是轻重缓急分开,只说“重点”。
霍以骁的江南行,还真就没有出过什么游记、体会。
今儿算是头一回。
不是想听他说吗?
不是想让朱桓听着糟心吗?
那霍以骁就放开了说。
朱茂做东,他不可能打断霍以骁,只能笑着继续听。
偏又惯常做个“老好人”,边上朱钰沉着脸,朱桓只管吃,朱茂就不得不给霍以骁一些回应。
“听着很有意思。”
“张成吉写过断桥荒藓涩,空院落花深。”
“若有机会,一定去西子湖泛舟。”
一面应,朱茂一面想,他们以前怎么会觉得霍以骁不会说话呢。
霍以骁原就是话少,很多事情绷着,朱桓也不是个话多的,边上人有意无意地多说几句,就能有一番效果。
现在看来,真就是他们看走了眼、失策了。
能在御书房里把父皇气得脑壳疼的,怎么可能嘴皮子不利索?
他说得不一定多,但定然是句句直中红心。
霍以骁这一番话,吃了什么、游了什么、温宴又说了什么,听起来是再寻常不过的游记了,但愣是比朱钰那种阴阳怪气还戳人心肺。
因为,朱桓无动于衷,大快朵颐。
这和朱茂的原意相违背,他怎么可能会有胃口?
朱钰更别说了,他跟来看热闹的。
热闹没瞧见,羊骨头也没啃几口,却腻味得很。
朱桓吃饱了肉,开始下菜了,豆腐细腻、萝卜爽口,配一盏小酒,真不错。
霍以骁说得对,品味佳肴,得有个气氛。
羊肉锅子喷香好吃,且这个气氛,很合他心意。
以前,被憋得只能喝闷酒的是他,今儿个反过来了,看朱茂和朱钰喝闷酒,这滋味!
酒足肉饱,朱桓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筷子。
他笑着对朱茂道:“大嫂炖的羊肉锅子,真的很好吃,大哥福气真好。”
朱茂:“”
霍以骁抿完了酒,道:“我光顾着说话了,都没怎么吃。”
朱茂看向管事,见对方颔首,他便客客气气道:“厨房里还有,我让人给你装一些。”
霍以骁也不推辞,道:“那就谢过大殿下了。”
朱茂这一个月是再也不想吃羊肉锅子了,恨不能把厨房里备着的都送出去,以免闻着羊肉味儿就腻。
霍以骁提着满满当当的两食盒,回了霍家。
火炉支起来,架上锅子,羊汤羊肉添进去,小火炖上。
霍以呈让人去厨房里寻配菜,一会儿好往锅里下。
霍以谙补充道:“再拿些面来,煮羊汤面。”
兄弟四个,围着炉子,看汤面一点点冒热气,再到冒泡儿,最后滚滚开了。
依旧是香气浓郁。
霍以暄吸了吸,满面陶醉。
霍以骁问他:“闻出来了吗?哪家的?”
霍以暄胸有成竹:“南城丰华街口、诚家庄。”
霍以骁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