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业这次北上彭原与皇帝会面,在宫观茶室中与皇帝之间的这场会谈,总的来说有一丝不欢而散的味道。
李亨等李嗣业叉手告退走后,才站在殿室内怨气十足地说道:“我待他何其恩厚,不但让他总辖整个陇右,还可随意取用汉中征调来的粮秣,如今统领大军,竟不肯加快平叛夺回长安,朕都不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辅国负手站在一旁,鼻孔里轻哼一声说道:“李嗣业定然是把河西、安西、北庭三镇兵马当做自己的私兵了,不敢与强敌对阵,生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把自己依仗的那些家底打光了。他有自己的私心,便是对陛下不忠。”
李亨抬头胸中似有不忿之意:“朕用他的儿子做禁军龙骧军的大将军,这已经是莫大的信任,可他为何还是存有私心,他以前是这样的人吗!”
“陛下,际遇一变,人心就会变。”李辅国跟着说道。
李泌已经从外面迈进门槛来,李辅国一看到李亨身边的这位谋士,便主动退走离开,绝对不与他同框出现,也不愿意与他同处一室交流。
李道士身上有一种旁人没有的特殊气质,这种气质使权欲熏心者最为反感,仿佛他的行为如白日曦和照耀,刺痛了这些人的内心。在如今这个世道,心境坦荡淡泊的的人,反而更容易被人误解。
李亨的脸色还是愠青的,李泌走到他面前叉手道:“陛下掌国于危难之际,其势艰难无异于再创河山,当不拘一格信任大将。昔日汉景帝重用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入细柳营遭阻挡不得乘车驾,只得按辔徐行,却依然能重用周亚夫,放手使他出兵平叛,不催促,不干涉,这是好的例子。坏的例子就在眼前,陛下难道过眼便忘吗?哥舒翰率关中兵据守潼关,因麾下多为新招募市井之徒不习征战,固守拒敌正当上策。惜上皇听信杨国忠谗言,干涉军务命哥舒翰出关应战,致使二十万将士殒命,长安失陷。之前李嗣业与贼已经有过交锋,便已试探出了强弱,才会保守而待时机。陛下应体察而不多生疑。”
李泌一番话说完之后,李亨幡然醒悟,握着李泌的手说道:“长源所言及是,是朕心中过于急躁了,嗣业乃是开元天宝朝硕果仅存的功勋旧将,关中平叛自有方略。这样,你代朕过去送送他。”
……
广平王李豫骑马在前,李嗣业的照夜玉狮子落后半个身位,身后跟着李豫几百人的卫队和李嗣业两千牙兵。
他们从黄土原上往凤翔方向而去,不远处有马匹嗒嗒的马蹄声追来,两人回头一看,却是白衣道士李泌骑在马上。
看起来李泌平素极少骑乘,他小心翼翼地拽着马缰,低头望着地面双目有些眼晕。
李嗣业停下马来等他,李豫也极为恭谨地远远朝他叉手:“先生。”
“广平王殿下也在啊,”李泌云淡风清地对李嗣业说道:“陛下让我亲自来送你,况且我也有一些事情要说。”
李嗣业会意翻身下马,两人牵着马匹从起伏的高原上来到山崖边,连李豫也很有眼色地没有跟过来。
李泌望着远方起伏的山丘,将手中拂尘搭在肩上,缓慢地说道:“有一人,长达二十年居于东宫提心吊胆,他深知大唐开国百年以来,无一太子不经历惊涛骇生死边缘,自己兄长李瑛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他只能隐忍蛰伏躲避寒冬,终于苦尽甘来熬来了却是叛乱中的社稷。”
李亨确实苦逼,天下安定的时候他没有半点权力,等现在掌握君权了,却面临这等残局。李嗣业不接话,等着李泌继续说下去。
“善蛰伏隐忍者必然多疑,长久失语者必然急躁,陛下他长久以来的生活环境,造就了这样的性格。我实话实说,在这样的局势中,陛下就算做一个守成之主都有些困难,他的性格,对他对下属的任用,决策都有极大影响。”
李泌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我深知陛下如此,但能有什么办法呢?”
李嗣业望着远方说道:“皇帝什么样子,我自然不必考虑,但百姓什么样子,天下苍生什么样子,才是我所关注的。我率军从河西南下,一是因为君命,二则是因为使命感召。李道长可知晓这一场叛乱之后,将有上千万人从人间蒸发,千千万万人即将成为铁蹄下残魂。李嗣业平素确实有些私心,但在这关乎天下危亡,百姓殒命的局势中,我怎么能不顾局势安危?”
他笑着对李泌说道:“前面的话你不必转告给皇帝,但接下来的话请你转告陛下,就说李嗣业定会在今年内平定关中,克复长安。”
“是吗?”李泌挥动着拂尘在纷纷扬扬的风中说道:“有些事情你可能不知道,太上皇虽已成为太上皇,但陛下下达的君命,批阅的奏疏,必须誊抄一份送到蜀中去,经受太上皇把关。陛下今登位初,常受太上皇身边的人掣肘,若能提前收复长安,定能使这些人再无可欺之言。江淮节度使永王李璘也不再敢有悖逆之心。”
“是吗?”李嗣业还从未想到这方面,也没有想到战时的政治体制竟是二元体制,老眼昏花的太上皇李隆基依然可对朝政插一手。这也真是奇哉怪事,都这个危亡之秋的节骨眼上了,你老不龟缩起来反思自己十几年来的罪过,写一封迟到的罪己诏,竟然还想着干涉皇权。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不服气吗?据说永王李璘产生反志,就与老太上皇背后的干涉有关。
怪不得没有古人文豪或史家把这一段战乱的历史编撰成书,因为在这一段历史中,毫无值得后人学习的经典计策,也没有三国志的群英荟萃,智者云集。相反双方骚操作不断,各种自我背刺,迷惑行为云集,感觉取胜的这一方根本不需要高明策略,只要不把致命的错误多犯就能赢,是一段比谁更烂的特殊时期。
据说安史之乱的同一时期,大食的曼苏尔哈里发把开国功臣并波悉林和他麾下的心腹大将齐亚德双双杀死,一代名将葬身君主手中。
两人牵着马折返回来,这次李嗣业多少也能够理解李亨的急切了,但此事依然需要不急不缓,稳妥为要。
两人在原上拱手离别,李嗣业翻身上马,沿着丘陵的边缘朝坡下缓慢行去。这次广平王李豫跟在了他的身后。
……
李亨站在道观的殿室内,低头询问跪坐在地上的郭子仪:“郭大夫,朕若调拨九万兵给你,你能不能一战而收复长安。”
“陛下。”郭子仪连忙叉手劝谏道:“陛下,叛军新近才入长安,锐气正盛,安守忠手中掌握着五千曳落河,李归仁麾下有三万多同罗、契丹、突厥、粟特等胡组成的幽燕铁骑,此时作战极难取胜,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李亨暗想,这几个武夫的口径倒也是一致,心中遂不再多疑。
盛唐陌刀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