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静止了两秒。
四个人面面相觑,克里斯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周成森和宋巡并不熟络,不方便开口,只沉沉地站在林裴身边。
林裴的目光滑过宋巡手中的奶茶,扫过女人微卷的长发,精致的五官、最后落在了宋巡的眉间。
“好巧。”
他打了个招呼。
宋巡望着他和周成森亲密的身影,捏着那两杯奶茶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心忽然跳快了一拍。
不知道是茫然,还是慌乱。
车流声在耳边流淌倾泻,两个结伴的少女手挽手地路过,留下一串轻轻浅浅的笑声。商场轻柔的音乐从玻璃内侧的音响里流淌出来,是一首完全不熟悉的旋律,又或许他曾经听过,只是不知怎么的忽然忘记了。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茫然的曲调夹杂着喧嚣的人声,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球形磁场,悄无声息地将这片空气卷了进去。
宋巡努力地从这堆无序的噪音中辨认林裴的心声,放在往常时这是很容易的,林裴总是像个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或许有一句心不在焉地听漏了,但下一句立刻填补上空隙,热情得让他没有分心的余地。
他竖起耳朵分辨了很久,甚至错过了林裴那句很简单的客套话,但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听到。
他停顿了许久,连身边的女人都觉得他有些不太礼貌了,轻笑着打圆场,“小巡,这两位是你的同学吗?”
她声音柔和甜美,不是做作的腔调,仿佛天生就有这么一把好嗓子,叫人听了心情和缓,生不起她的气。
女人脸上的胶原蛋白褪去了淡淡一层,露出青涩又轻成熟的面貌,再加上穿着一身白,极其温婉,叫她一声姐姐、又或称呼她是少女也不为过。
宋巡像个呆头鹅似的站着,半晌后闷声说道,“是。”
林裴收回了打量的目光,没有当着她的面下宋巡的面子,“出来散散步,没想到正好碰上了。”
宋巡不知道说什么好,嗯了一声。
林裴也沉默了。
他们的视线在空中飘荡,擦身而过,却从不交汇。
热络又无情。
他们从前有很多次无话可说,却不像这次。掰一掰指头,他喜欢上一个那个只留存在那年夏天的影子,到如今竟然已经有六年了。
那个少年糊里糊涂地,或许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就这样占据了自己的小半生。
他其实是个很念旧的人啊。
因为得到的喜欢很少,所以总是很贪恋。
就像是年少时宋巡为了哄他不要哭,随手塞给他一颗草莓糖,那天日头那样大,他攥在手心里攥得出汗,攥得糖开始融化,糖水黏住了手掌。
回家后,他把糖果放在冰箱里冻住,靠在窗前享受着夏日很少的凉风,一点点吹干脑门上的汗,然后团子伸出小舌,缓缓地、不舍地将掌心的甜意舔了个干净。
六年前少年在烈日下背着自己走过青石板砖,带着满头的热汗走到冰柜前,对着漂亮丰满的老板娘羞涩地低下了头,说要给弟弟买三块五的巧克力雪棒。
又怕太冻了,于是他吃的每一口,少年都要帮他吹去雪棍上的冰冷寒气。
记得宋巡总是说他爱哭。
可是他明明是遇上了那个少年,才开始爱流泪的啊。
他记得这样清楚,因为恋着从前的一点点好,于是不死心地纠缠了宋巡近两年,如今却要一点点的抹去了。
林裴的人生太浅薄了,出生没几年就迈入学校,为了不看到父亲失望的目光,他嗑得头破血流,终于把自己打造成别人艳羡的天才。
在他人眼中,天才不会失败。
林裴也这样地要求着自己,久而久之,从前走的血路渐渐被他淡忘了,直到现在他才想起来,自己起初也并不是什么都能做好的。
他花了那么久在这条路上伪装出的‘自信’,骨子里不堪的虚荣和自尊,想在重逢时,在宋巡面前呈现出比从前更好的模样——
我不爱哭了,变得更好看也更优秀,你见到我会吓一跳么,会认得出我么?会记得有个人曾被你背着走过无数次的烈日街道么?
会……比从前更喜爱我吗?
却是覆水再难收。
林裴垂下眼睑,敛去了所有难言的情绪。他不是个爱后悔、爱撒娇的孩子,许多人趴在父亲怀里娇嗔,只希望爸爸能给自己买一个游戏机。他不同,他和林承轩说了,林承轩表示拒绝,那林裴就再也不会开口提这件事了。
对待宋巡也是如此。
“我们还有些事。”他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就不打扰二位了。”
周成森脾气是很好的,站在身边许久都没有开口,默默地等他寒暄完,直到这一刻才微微动了动,要跟着林裴离开。
宋巡见他转身,似是真的无话要说,混乱的脑海里忽然什么都想不出了,急促下憋出了一个字,“你……”
林裴回过头,带着疑问的目光。
是礼貌的,疏离的。
和他对待那些追求者们并无不同。
这是宋巡曾经梦里发生过的场景,如今一笔一划地落入现实。他说不清自己的情绪,只知道自己咽了咽嗓子,屏住呼吸问:“我过会儿就回去,你……要不要喝点什么?”
他声音很轻,尤其是‘回去’两个字。
语气简直不像是他自己了。
然而林裴没有在意,他们之间隔着一米的距离,隐隐约约听到了大概,但也稍微明白了宋巡的意思。
“不用了,我更喜欢果茶。”
林裴招了招手,态度温和,“我待会在外面吃饭,你代我和阿姨问个好。”
等到他并肩和周成森走了很远,已经看不见背影,宋巡垂下目光,这才看到手中的奶茶杯上贴着相同的‘厚芋泥牛乳仙草’标签。
“抱歉,是工作上的事,让你们久等了。奶茶已经好了?”
文川从不远处走回来,掌心还躺着刚挂断电话的手机,他穿着一身咖色风衣,发丝被风吹乱,以往放荡不羁的态度此刻收得干干净净,表情和举止完全是一个挑不出刺的绅士。
他接过宋巡手里的袋子,捂了捂杯身,眉眼柔和地说,“还好没凉,不然让赵姑娘喝冷奶茶……那我也太没礼貌了。”
赵姑娘脾气也好,他不解释她也不会埋怨,不过听到这番话女孩子心里肯定开心,一时间就忘记了刚才那件不太寻常的事,笑着说:“哪有那么夸张呀。”
他们俩相敬如宾,宋巡的心情却很不好,只是碍于女生在场,他压下了情绪,低声道:“我先回去了。”
这一趟三人行,郎不知道,反正妾有意是肯定的。文乔也知道这一点,又怕自家弟弟不知轻重,所以特意派了宋巡过去当气氛缓和剂,这样就算文川和赵姑娘尴尬,宋巡和赵姑娘也还能说上几句话。
然而他们千算万算,没算到文川在外还是很人模狗样的,逛街拎包陪买奶茶,和赵姑娘从天南聊到地北,但说话又十分分寸有礼,宋巡一个铁锅脸站在旁边,反而才是尴尬的那个。
文川怎么看不出他心底的不悦?他叹了口气,也没再拦着他了,面上说了几句圆场的话,然后给他招了辆出租车,把小阎王给送走了。
赵姑娘一开始也和文乔一样,觉得自己可能不讨文川喜欢,想少说少错。但接触了才发现文川能言善辩,但又不会让她不舒服,甚至怕她冷了,会特意走在她身边帮她扛住冷风。
她早就喜欢文川了,一路上都按捺着自己雀跃的心情。现在宋巡走了,只剩下他们两人,赵姑娘心底顿时生出绵绵的情意,红着半张脸颞颥道:“谢谢你陪我。”
文川说:“这是我该做的。”
赵姑娘听到这句话,不禁有些失落。在她的想象里,文川对自己应该是不反感的,否则也不会这么耐心地陪她走来走去。她说了一句有些暧昧的话,文川回的却很礼貌,一时间像是给她泼了盆冷水似的。
但是她转念一想,若是他此刻说些出格的话,反而自己要不知所措了。
是啊,文川在她的印象里,一直都是个绅士的、翩翩有礼的人。
她在还是个豆蔻少女的时候,曾经见过文医生一面。
大约是在十年前,她那时还是个初中小女生,文医生那会儿也并不是单身,他和那位长辈们介绍的Oga在一起,说是谈恋爱也不算,但又有订婚之名。
那天晚上她不知道怎么了,胸口忽然疼得难受,闷得发慌,爸爸连忙把她送去医院检查,又怕医生不尽心,所以特意拜托了文川。
其实她被送到医院、虚弱地靠在医院等候的长椅上时,胸口已经好了许多,没那么疼了。
身边就是文川的诊室。
棕黄色的单门紧闭着,隐约传出几句争吵声。
路过的护士连看都不敢看,端着托盘跑了。
她那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看到一个长相漂亮的男性Oga推门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沉沉的郁色,眼角微微发红。
然后过了一会儿,文医生穿着一身白大褂走了出来,他心情明明不好,但嘴角还是尽量噙着一抹笑,温柔地让她躺到病床上,轻轻按压着她的胸腔,问她是哪里不舒服。
后来她挂了一瓶水,文医生也没有赶她出去,只是把帘子拉上了,让她躺在里面好好休息。
她吊了四个小时的输液袋,又困又累,意识消磨时抬起沉沉的眼皮,看到在灯光下、文川投在帘上的影子。
那时候,她就喜欢上文川了。
但是那时的文川还有婚约,她又是个小女孩。直到如今文川孑然一身,而她也了结学业,才能坦坦荡荡地勇敢一次,追求所爱。
这些事情,文川大约是不记得了。
兴许是晚风都很温柔,赵姑娘一脸羞赧、垂着脑袋把这件事说了,第一次这样直白地坦诚心意,她心里其实很慌张,对文川的反应既期待又不安。
他会惊讶吗?会忽地想起确实有这件事吗?会感慨之前那个身材扁平的小姑娘,竟然也出落得这样亭亭玉立吗?
她很害怕,可是表白的滋味太好了。
心跳如鼓、等待回应的感觉也太好了。
赵姑娘在街头站了许久,害羞又不安地抬起头,触到了文川眼底些许的惊讶。
他果然是不记得了。
她心里顿时泛起一股淡淡的失落。
文川大约只以为是一段普通的相亲,没想到背后才藏着这么一段长情的故事。
他提着自己的那杯奶茶袋子,静默了半晌,才道:“赵姑娘,你误会了……其实我并不是一个你想象中那样好的人。”
赵姑娘手指扭在一起,有些疑惑。
她不明白文川为什么忽然说这个。
文川失语了片刻,才淡然地笑了笑,“赵姑娘,可能你年纪还小……”
在一个倾慕自己的小女孩面前,说她年纪还小是件会让对方很不愉快的事。
文川看到她脸上浮现出的不服气,于是他无奈地笑了笑,告诉了她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在真正喜欢的人面前,绝大数人是做不到绅士和温柔的。”
他嗓音很温和,但是风吹过时,却有一丝很淡的伤感。
这也是一个很多人不明白的道理。
因为爱,所以才更贪婪、更丑陋。
才会覆水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