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浴佛节,菩提城灯火亮了整夜,燃香味弥漫在菩提城的大街小巷,直熏的每一个行人的衣服发丝上都是浓郁的燃香味,厚重又深沉。

整个菩提城如同不夜城一般,从凡人到修士都没有要休息的意思,明明是个为佛庆祝的节日,却意外的格外有烟火气。

姬涧鸣到后半夜就受不了了,趴在天无疾怀里睡了过去。

秦拂也没撑多久便也受不了了,但她不是受不了困意,而是受不了这城里过于浓郁的燃香味。

修士都是耳聪目明之辈,那燃香味道其实不算难闻,但闻久了,秦拂总觉得自己骨子里都快浸满燃香味了,也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受得了的。

秦拂催着天无疾帮她找个清净的地方避一避。

于是天无疾抱着姬涧鸣,径直带她去了这菩提城最高的一座山上。

两个人也没御剑,趁夜爬山,爬了没几步,秦拂就把姬涧鸣接到了自己怀里。

刚爬到一半,天无疾整个人直接半靠在了秦拂身上。

秦拂怀里抱着个孩子,肩膀上搭着一个成年男人的手臂,整个人一个大写的无语。

她往前走了一会儿,忍了忍,到底没忍住,停下了脚步,对着依旧无知无觉的天无疾说:“我说,你这就过分了吧?”

天无疾看着瘦弱,可到底是个九尺男儿的身高,秦拂在女修之中算是高挑的,可站在天无疾面前都整整比他矮了一头。

可想而知,这么一个人半挂在她身上是个什么感受。

可天无疾却相当无辜的抬起了头,问道:“怎么了?”

月色之下,那张脸俊美到近乎妖异,如同传说中的山鬼。

秦拂:“……”

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门派里那些小师妹们讨论未来道侣的一句至理名言。

——找道侣一定要找好看的,好看的道侣看着他都能多吃两碗饭。

那时候秦拂只觉得这群小师妹幼稚,找道侣就是要找能并肩和自己走一生的人,看什么不好非要看脸呢?

而现在,她却觉得这句话简直是至理名言,幼稚的那个竟然是她自己!

最起码在现在,看着那张脸,秦拂就觉得把他一路拖上山顶也不是什么难事。

别管阿青以前是谁,他现在灵力尽失,让他爬山爬这么远确实难为他了。

她迅速在心里为自己找好了借口,然后默默回道:“……没什么。”

于是,秦拂半拖着一个大男人,又抱着一个六岁小子,硬生生爬到了山顶。

饶是秦拂,这一路下来,到山顶的时候额角也微微见汗。

她抱着剑看着天无疾接过孩子,正想抱怨他两句,此时此刻,东方突然一丝天光乍破。

两个人的视线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极远的东方,天微微亮了起来,一丝天光缓缓从地平线之下露出了一点眉目,绚烂夺目,如同天地之间第一抹光辉。

两个人完全被吸引住了,半晌没说话。

秦拂一时间看愣了,下意识的说:“天亮了。”

天无疾敛袖,淡淡的点了点头:“日出了。”

正在此时,一声沉闷古朴的钟声突然传遍了整个菩提城,厚重又不刺耳,余音绕梁。

两个人顺着钟声看向了禅宗的方向。

天无疾说:“是禅宗早课的钟声。”

他话音落下,又是两声钟响,而钟声落下,便是禅宗和尚们整齐又富有韵律的唱经声,合着沉闷的木鱼。

两个人伴着这不急不缓的唱经声,看完了整场日出。

初生的太阳明亮却不刺目,秦拂看着那似乎就近在眼前的太阳,耳边伴着风中似有似无又极富韵律的唱经声,有那么一瞬间,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丝明悟。

她看着天边的太阳,缓缓闭上了眼睛,整个人不再动弹,但周身却突然萦绕起一股莫名的气场。

天无疾瞬间看了过去。

此时此刻,一抹日光突然落在了秦拂脸上,她仿佛整个人都要融化在那金光之中。

姬涧鸣被那玄之又玄的力量惊醒,迷迷瞪瞪的睁开了眼睛,张开嘴就要叫人。

天无疾伸出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巴,又带着他后退了两步。

姬涧鸣眼睛滴溜溜转着,没有动弹。

等天无疾放开了手,姬涧鸣很上道的小声问道:“师尊她怎么了啊?”

天无疾的视线始终落在秦拂身上,闻言低声说:“你师尊她在顿悟。”

刚结婴没几天又顿悟,千年之内,数遍修真界也没谁有这样的资质。

天无疾唇角露出一丝微笑,整个人莫名骄傲。

姬涧鸣在一旁小声问:“什么是顿悟啊?”

天无疾淡淡的看了这好奇的小子一眼,开口时莫名带着骄傲:“你只需要知道,一个人一辈子也不一定能有一次顿悟,而你师尊不到百年,这已经是第四次顿悟了。”

姬涧鸣“哇”了一声,颇有些激动的小声说:“也就是说,师尊醒了之后就会更厉害了?”

天无疾点了点头。

姬涧鸣极为积极的问:“那师尊在顿悟,我们该做些什么?”

天无疾闻言将姬涧鸣放在了地上,自己却在秦拂不远处席地而坐,淡淡道:“等着,还有,为她护法。”

秦拂这一顿悟,就顿悟了整整三个时辰。

于她而言不算长,但也绝对不短。

整整三个时辰中,她沉浸于一中无法用言语说明的、玄之又玄的感悟之中。

她心中有一中感觉,自己在这三个时辰中离大道仿佛只有一步之遥,但这一步之遥却又仿佛是天堑,无论她再怎么去努力,也无法跨过这座天堑去触摸真正的大道。

而无论她愿不愿意,那种触摸大道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断的消退。

眼看着力所不及,秦拂心中有一中无法言说的遗憾,而就在这股遗憾之中,她整个人又越来越清醒,仿佛从追逐大道的那条路上一步跨回了人间。

而就在她跨回人间的那一刻,仿佛有一只大手突然往她脑袋里塞进了什么东西,秦拂整个人一蒙。

下一刻,秦拂挺直的身躯突然朝地上倒下,整个人意识全无。

在她身旁,天无疾察觉变故,迅速起身,周身一瞬间爆发出了极其恐怖的气势,却又在下一瞬迅速收敛,快的仿佛是他人的错觉。

他以一个普通人绝对不会有的速度直接闪到了秦拂身后,接住了秦拂。

接住秦拂的那一刻,他的眼神瞬间锐利了起来,先一言不发的伸手探了探她的脉。

而脉象给他的反馈却是秦拂非但没事,整个人的修为还往上提升了一个小境界。

天无疾的脸色却更加冰冷。

他察觉了什么,伸手触碰了一下她的额头。

秦拂眉头紧皱,但却又不像是在痛苦,仿佛是在梦中遇到了什么让她分外费解的事情一般。

天无疾一愣,突然想到了什么,抬头看了看天空。

方才还是艳阳高照,可此时此刻,天空中却乌云翻滚,紫色的雷霆似乎在其中挣扎。

天无疾淡漠的看了一眼那雷霆,伸手抚平秦拂紧皱的眉头。

他的眼神还锐利着,周身的气息却缓缓平静了下来。

最起码平静到让人敢说话了。

从刚刚天无疾起身的那一刻姬涧鸣就被他的气势压的面色苍白说不出话来,此刻,眼看着天无疾平静了下来,姬涧鸣心中对师尊的担忧压过了本能的恐惧,张开嘴结结巴巴的问道:“师尊、我师尊她怎么了?”

天无疾俯身抱起了秦拂,淡淡的说:“没什么,过一会儿她就会醒了。”

姬涧鸣听的将信将疑。

但面对着此时的天无疾,他也没胆子说出什么质疑的话来,只能自己从地上爬起来,跟在天无疾身后跌跌撞撞的下山。

秦拂确实没什么事情,只不过此时此刻脑子却分外混乱。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清醒的,可清醒的却仿佛只有大脑,对外界的事情完全无法感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识海中中中杂乱的记忆无序的纠结在一起。

归根结底,罪魁祸首还是她顿悟结束之前那突然被塞进她脑海里的东西。

往她脑海里随意塞东西的那只无形的手仿佛分外匆忙,可却也没有伤她的意思,只不过匆忙之下来不及顾及许多,把那东西塞进她脑海的同时,直接搅乱了她识海中中中记忆。

她的灵魂却好像独立于识海之外,眼睁睁的看着那些记忆纠缠,而被塞进她脑海中的东西也顺势混杂于其中。

她的直觉告诉她,必须得先把那被塞进她脑海的东西给找出来。

这个念头刚一翻滚出来,识海中那些纠缠在一起的记忆一顿,随即如同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他们分离开一样,纠缠成一团乱麻的记忆逐渐井然有序。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整理了多久,只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自己整个灵魂越来越疲惫,逐渐力不从心。

而就在此时,识海中,重重记忆的掩盖之下,突然有一丝光亮闪过。

秦拂眼疾手快,迅速出手抓住了那丝光。

那丝光落在了秦拂手里,瞬间化成了两页纸。

秦拂心中有那么一丝明悟,迅速将那两页纸翻转了过来。

那纸张如同人间话本,粗糙不精细,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一眼看过去,当头一页几个稍微大一点的字迹瞬间撞入了她的眼眶。

——第八十二话:晴月初遇魔尊火浔。

……

秦拂醒来时,整个人近乎精神恍惚。

她能感觉到身上盖着柔软的被子,她摸索了两下,直接伸手掀开被子就想起身。

而下一刻,一只手几乎是不容拒绝的压住了被角,有人伸手将她半扶起,靠在了塌上。

那人伸手将一盏茶递到了她嘴边,缓声说:“你休息一会儿再起身。”

秦拂从善如流,一口一口喝下了那杯茶。

迷迷糊糊的大脑就清醒了一点,秦拂也渐渐想起了自己刚刚在识海里都看到了什么。

——晴月初遇魔尊火浔。

秦拂伸手揉了揉额头。

那是一个话本故事,是在那三个月中曾无数次出现在她脑海之中,又被她莫名遗忘的话本故事。

而自己手中的那两页,好巧不巧的,写的正是苏晴月和火浔的相遇。

秦拂不记得那三个月中自己看的话本的内容,但她笃定,那两页话本绝对是出自那个预言话本。

而且不止那两页,她隐隐有一中感觉,她从顿悟中清醒时往她脑海中塞东西的那只大手,其实是塞了一整个话本。

但它们进入她识海的那一刻,却都破碎成了细碎的流光,隐藏于重重记忆之中。

而那两页纸,就是被她有幸抓出来的光。

她有心再去识海中翻翻,可一动这个念头脑海就一阵刺痛。

识海何其广阔,以自己现在这个神识力度,想将识海翻透简直是天方夜谭。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一阵挫败。

但现在也来不及挫败什么,她先迅速将那两页纸中的内容过了一遍。

那两页纸写了苏晴月和火浔的相遇,而好巧不巧的,话本中苏晴月和火浔的相遇,与现在他们之间的相遇方式极其相似。

话本之中,苏晴月于下山游历时偶遇易装出行的火浔,火浔将她认成了秦拂,直接将她掳走了,经过了一系列误会之后才弄清苏晴月的身份,又将她放了回去,苏晴月代秦拂受了一场无妄之灾。

而略去其中中中,在现实之中,苏晴月和火浔的相遇也是起源于苏晴月被掳走。

火浔有没有将苏晴月认成秦拂,她不得而知,但话本中的苏晴月和现在的苏晴月境遇天差地别,最后她和火浔的初遇方式居然还能神奇的相差无几。

秦拂有一中感觉,天道仿佛是刻意再按着话本走。

先是异兽暴动,再是黑水狱坍塌,就为了让火浔掳走苏晴月吗?

图什么?

或者说,为什么一定要按照话本走呢?

秦拂若有所思。

然而现在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事情她没想通。

如果让她忘记话本的是天道的话,那么那三个月中让她看到话本的和现在直接将一整个话本塞进她脑子里的又是谁?

它于自己顿悟之时出手,修士顿悟之时,也是最接近大道的时候,它是刻意选择这个时间出手的吗?

秦拂想的脑子疼,不一会儿就宣告放弃。

她睁开眼时,天无疾还在耐心的等着她,手里端着她喝完的茶盏。

他见秦拂睁开了眼,问道:“阿拂,感觉怎么样了?”

秦拂笑了笑,说:“可能是睡太久了,只觉得有点儿头疼。”

天无疾点了点头,说:“你确实是睡很久了,这已经是浴佛节的最后一天了。”

嗯?

三天的浴佛节,她的记忆还停留在第一天,现在怎么就最后一天了?

她立刻就往外看,满脸的不可置信。

天无疾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你先休息,佛子现在正好空着,我去叫佛子来。”

说完他给她重新倒了杯茶,转身出去叫佛子。

秦拂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太过平静了些。

平静的……仿佛知道了她都经历了什么。

他已经知道了,又不屑于骗她,所以……只能表现的如此平静。

秦拂为自己的猜测一愣。

她看着他的背影,良久才收回了视线,下意识的抿了抿唇。

天无疾到底知不知道她不得而知,但是现在,有一件事她得先弄清楚。

火浔掳走苏晴月,到底是不是因为他把她认成了秦拂。

如果是的话,那么不管前因如何,只论结果,现实和话本已然对上了。

那她就得好好思考一下天道它为什么非要按照那不知从何而来的话本走。

……

“我就是秦拂!”

泛着暗红色的空旷大殿里,女人尖细的声音突兀的响起。

苏晴月穿着一身红衣,坐在满地的绫罗绸缎之中,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对大殿的一个角落怒目而视。

她整个人瘦弱到病态,面上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而和她相比,那角落里被她怒目而视的人情况似乎更糟糕一些。

那人着一身粗布黑衣,浑身却被血浸透了大半,两只手腕各戴了一个禁灵镯。

他说不出话来,只定定的看着苏晴月。

苏晴月却突然跑了过来,半跪在那人面前,压低的声音透着诡异:“师兄,我就是秦拂,我现在只能是秦拂,我是秦拂我们两个才能活下去,你明白吗?秦郅师兄!”

那人,正是秦郅。

秦郅闭了闭眼睛,声音嘶哑道:“可你只是在骗魔尊,魔尊早晚会知道你不是师姐,或者说……他说不定现在就知道你不是师姐。”

他猛然睁开了眼睛:“师妹!你这是在玩火,魔尊不是好糊弄的,他说不定已经知道了!只拿我们当跳梁小丑!”

苏晴月的眼神却格外平静。

她看着他激动的模样,平静的问道:“那又怎么样?”

秦郅一愣。

苏晴月自嘲的笑了笑,说:“那又怎么样,不管他当我是谁,最起码我活下来了啊。我不但活下来了,还能把你救了,虽然你不是来救我的。”

秦郅一愣,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话。

苏晴月被掳回魔域后,秦郅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以为他的师姐秦拂被魔尊掳了回去。

然后他单枪匹马来闯魔域,试图救师姐出去。

可还没靠近魔宫,就被魔尊亲手抓住了。

他们把他放在刑室里折磨半天,魔尊突然告诉她,有人要救她出去,是秦郅。

当时,苏晴月以为秦郅是要救“苏晴月”出去。

她想起自己被关黑水狱的时候,似乎只有秦郅为她求情,而现在,他闯魔域也要救她。

她几乎立刻就求了情。

她想,以魔尊对秦拂的看中,他一定会答应。

当时魔尊似笑非笑的看了她良久,但最终他答应了。

可没想到……秦郅想救的是“秦拂”。

她看着他无言以对的模样,突然冷冷的笑了笑,说:“魔族又怎么样?我在这里,总比在外面好,最起码,在这里我不会被投黑水狱,不是吗?”

秦郅闭了闭眼睛:“师妹,黑水狱之事,是你做错了。”

苏晴月脸色瞬间扭曲,尖叫道:“别说了!你闭嘴!你们都偏袒秦拂,我早就知道!我做错了?秦郅,你知道我在黑水狱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秦郅却充耳不闻,依旧说:“晴月,你瞒不了魔尊,你一定瞒不了他,他哪怕现在不知道,以后也会知道,那时候你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苏晴月立刻说:“那又怎么样!最起码现在,不管他知道不知道,他都应了我的求情,我救下了你!”

秦郅眼睛猛然睁大,不说话了。

苏晴月冷笑道:“怎么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半晌,秦郅缓缓道:“魔尊定然知道你不是师姐了。”

“因为师姐无论是落到何等田地,都不会开口向任何人服软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