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格外平淡的早晨,飞仙门满门上下为了秦拂百岁突破元婴期而欣喜若狂,可当事人却置身事外,和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小白脸相对而坐,促膝长谈。
这是秦拂第一次听他主动说起有关他魔气入体的话题。
从前秦拂觉得交浅言深,从不主动询问什么,可是现在,她觉得时机已到。
天无疾换了一身衣服,帮秦拂沏了一壶茶,轻声问道:“阿拂,说我之前,我先问你一个问题,若你身边有至交好友入魔、有已入魔的尊长持剑站在你面前,你会怎么做?”
天无疾话音落下,秦拂立刻就想起了靖河宗那晚阿青第一次对她袒露心扉时说过的话。
他曾有一个挚交好友入魔,而他应好友的要求亲手杀了他。
有挚交好友入魔、有已经入魔的尊长持剑站在他面前,难不成阿青曾经不但有好友入魔,连他的尊长也……
秦拂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墨华。
若是墨华入魔之后持剑站在她的面前,她会怎么做?
现在的秦拂会毫不犹豫的说出“杀了他”这三个字。
可若是在她梦见那个话本之前、在墨华带回苏晴月之前呢?
那个时候的她还不知道墨华对她的心思、不知道墨华入魔之后会杀了她,在她心中,墨华是一个教导了她几十年的师尊,她对他有尊长的崇敬,更有父亲般的爱戴。
若是在那个时候墨华突然入魔,她未必有这么干脆。
这也是为什么在那个话本中,明知墨华入魔,话本中的秦拂仍旧拖着残躯在别人避之不及的时候去见他一面。
秦拂沉默半晌,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诚恳道:“我不知道,我或许会去见他,明知不可能仍劝他回头,也或许会杀了他。谁知道呢?在一切未发生之前,假设只是假设罢了,毕竟人心最不可测,未来也不可能如你所想的那样发展。”
天无疾轻笑一声,点头道:“对,未来永远都不可能如你想象那般发展,总会有一两个意外能打的你满盘皆输,我那时便输给了意外,代价便是如今一身魔气入体。”
秦拂犹豫片刻,猜测道:“所以,你魔气入体,是因为你入魔的尊长?”
天无疾淡淡道:“是我师尊。”
“我少年时带我入门的师尊意外入魔,成了魔族的得力干将,我作为他唯一的弟子,刚开始是被人同情,但后来,我师尊在魔族越来越有权势,且他几次三番想带我回魔界,我就越来越被人忌惮,甚至险些被逐出师门。”
天无疾说到被人忌惮时,并没有什么愤懑,他只是微微皱起了眉头,带着些微的苦恼和不解。
他是真的在困惑不解,既困惑于师尊入魔自己为何会被人同情,又不解于自己又为何莫名其妙的遭人忌惮。
师尊入魔,他们便笃定了少年天无疾会从此无枝可依任人欺凌,入魔的师尊一心想带他回魔界,他们又认定他日后必然会背叛宗门跟着他师尊改投魔界。
仿佛他自己一个活生生的大活人便没有了意志和想法,只会随着别人的臆想生活。
他三言两语的说完了自己少年时期的经历,未加铺垫也未加修饰,仿佛这种放在别人身上几乎能毁掉一个人的经历对他而言就只是两句话能描述完的毫无意义的事情。
可秦拂却几乎能想到那时他的处境有多严峻。
一个别无依仗、师尊入魔、被人忌惮的少年。
况且他还有一个几次三番想带他入魔的师尊。
若是来自于别人的臆测和诋毁还能无视的话,那么一个入魔之后还几次三番想带他回魔界的师尊便是实打实的危险。
他只轻描淡写的说了个“几次三番”,可秦拂却几乎能想到里面有多少危险。
还没入魔的墨华为了找她,梦引术都用上了。
她忍不住问道:“他为何要带你回魔界?”
天无疾看了她一眼,道:“他觉得我资质不错,修道是埋没了我,说我若是修魔的话,日后必然前途不可限量。”
秦拂哑口无言。
她又问:“后来呢?”
天无疾想了想,突然笑了一下,说:“后来我觉得宗门呆的不舒服,也觉得应付总想带我回去的师尊有点麻烦,就离开宗门出去乱逛了许久,出门第一年遇到了我那位挚友,他是个无门无派的散修,我是个宗门不想认的修士,干脆就结伴同行,那段日子过的还算舒服。”
秦拂看着他,忍不住也笑了出来,可想起他口中的那位挚友后来入魔被他亲手所杀,那笑意就又僵在了脸上。
她不再说话,默默地看着天无疾。
天无疾丝毫没有讲故事的天赋,哪怕说他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都能说的干巴巴的毫无感情。
他说:“再后来我又回到了宗门,发现我那个入魔的师尊想对宗门动手,师尊发现我回来之后又想让我修魔,我想杀了他以绝后患,但我那个朋友怕我弑师之后被人忌惮唾弃,便和我约定,他帮我杀了那个人,我日后应承他三件事。”
他说着,忍不住吐槽道:“其实我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我怀疑他就是想骗我欠他人情,所以刻意做这么个约定。”
秦拂却没有笑。
她想起他之前说过的话。
他的挚友入魔了,而他的师尊持剑站在他面前。
她几乎能想到后面会发生什么,可她仍旧轻声问:“后来呢?”
天无疾:“后来那小子在完成约定之前入魔了,让我在他失去神智之前杀了他,他死了之后,我只能亲自动手杀了那个人。”
他淡淡道:“他这辈子都想让我欠他一个人情,眼看着机会就在眼前,可没想到他自己不争气,硬生生错过了。”
秦拂看着他,犹豫片刻,起身按住了他的肩膀,直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道:“阿青,都已经过去了。”
她的声音温柔的像一缕轻风。
天无疾肉眼可见的一愣。
那温柔的声音又柔声问他:“所以,你魔气入体是因为你的师尊。”
天无疾定了定神,下意识的答道:“是,他一心让我修魔,他的魔气与我的灵力同根同源,他以此为凭借,身死之前将一身魔气灌入我体内,我便是因此魔气入体。”
不知道是不是秦拂的影响,他最后那句回答的潦草非常,十分仓促。
可秦拂知道这一番话意味着什么。
杀友弑师,魔气入体,灵力尽失,他身上的种种单单拿出一件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会压的人喘不过气,可偏偏这一切都发生在了一人身上,而这个人不但活的好好的,还云淡风轻般的讲着自己的经历。
如同在说别人的故事。
秦拂突然觉得面前这个人和自己格外相似。
如果没有那个话本,没有那三个月的预警,那么他故事中的那个阿青是否就是以后的秦拂。
而她能做到他这般吗?
她做不到。
她自己都觉得做不到的事情,面前这个人说的云淡风轻。
秦拂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突然伸手抱住了他。
抱住他的那一刻,前几日在这个院子中看着天无疾脸时那种让人莫名面红耳赤的感觉再次袭来,秦拂浑身一僵,突然意识到不妥。
然后她伸手掩饰一般的用力拍了拍他的背,又很快松开他,鼓励般的说:“没关系,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两个一起想办法,总能让你恢复的。”
仿佛刚刚所有的动作都只是出自于鼓励一般。
天无疾愣了愣神,突然勾唇笑了笑,说:“对,有办法的。”
他一笑,连天都敢怼的秦拂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如芒在背一般坐立难安。
面前这个人仿佛一颦一笑皆可如画,夺人心神。
这个念头出来之后,秦拂又立刻开始唾弃自己,觉得自己简直禽兽。
人家在这里出于信任推心置腹的讲自己的过往经历,他说的云淡风轻,但有耳朵的人都知道这样的经历对于普通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换成一般朋友怎么着也该开解一二,怜惜一下,可她倒好,开解完了,怜惜完了,就开始馋人家身子。
秦拂觉得自己需要冷静冷静,强撑着和他说完一番话,匆匆找了个借口告辞。
天无疾含笑看着她,仿佛什么都没发现。
秦拂脚步看似淡定的离开了这个房间。
天无疾始终带着笑看着她的背影。
秦拂走了出去,憋了半天的寒江终于冒了出来,他一个劲的念叨:“骗小姑娘喽,你都多少岁了,还苦肉计骗小姑娘。”
天无疾转了转手中的杯子,一口饮下已经放凉了的茶,笑道:“我这次可没用苦肉计骗她。”
寒江嗤笑道:“难不成你还想说那小丫头是自己怜惜你才抱你那一下的不成?”
天无疾:“我不会用这种事情骗她,苦肉计也不成。”
寒江没说话,片刻之后,突然冷不丁来一句:“所以,你说这次没用苦肉计,那就是承认你上次诓骗那小姑娘叫你阿青时是用了苦肉计了?”
天无疾:“……”
他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淡淡的说:“寒江,为了你能更好的恢复,我觉得你最近最好还是不要出来了。”
寒江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你这个为老不尊的家伙!被我猜中之后恼羞成怒了不成?”
天无疾:“改天我在断渊剑上下个封印,你没事少出来,于你的伤势不利。”
寒江剑尊的笑声戛然而止。
……
秦拂离开之后,在自己院子里练了两套剑法之后才渐渐冷静下来。
冷静下来之后她就觉得自己刚刚的反应有些不妥。
但做都做过了,再回想只会让自己更尴尬,而且她觉得自己或许需要时间搞清楚她这段时间到底再想什么。
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秦拂剑势一转,开始练自己在秘境时用过的那套鬼气森森的剑术。
等姬涧鸣醒了之后,这段剑术改一改或许就能用给他。
而且她觉得天无疾说的不错,这套剑术,自己未尝不能用。
她自从上了持剑峰,一身所学都是来源于墨华,若是有朝一日她和墨华真的刀剑相向,一身本事皆来源于持剑峰的自己未必会是墨华的对手。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最了解她的招式套路。
而她总得有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
能带她入道的剑术,自己为何要放弃?
她一边沉思着,一边将自己心中的那段剑术缓缓用出。
这时,她背后突然传来开门声,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女魔头。”
是她在那十几天中听惯了的古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