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前后,罗兰已经和这位年长的菲利普·芒罗先生很熟悉了。
她知道他在新泽西州拥有一片小小的牧场,养了两匹马,四头牛,一群羊。为了种些自己喜欢的作物而不至于被牲畜啃吃踩坏,才会考虑要不要干脆建个屋顶花园。
他暂时是独自一人在牧场居住,虽说是享受着孤独,但也希望有个人能够偶尔交流交流,说说身边的趣事。
他的文笔透露出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对文字间的情绪感知十分敏锐——罗兰那唯一一次在心情不好的时候给他写了一封信,他的回信中就问到了她近况如何,烦心的事是否已经解决。
罗兰:嗯,有一点点暖。
她在圣诞节之前去信向他致意,并礼貌地一并向他的家人与亲朋问候。
他也同样致以问候,并且在信中告诉罗兰,他的爱人和他暂时分开了一段时间,按照他的估算,不久他就能与她重聚了。
罗兰为芒罗先生感到高兴,并遥想了一下菲利普和他的爱人的形象——满头银发的老爷爷和老奶奶。不知为什么,她总是觉得菲利普的年纪应该大过她一截。
渐渐地,她开始发觉,和这位老先生用信件聊天确实很令人愉快。他遣词造句言简意赅,却总是能说到她的心坎儿上。和他交流哪怕是些日常琐事,也相当有趣。
就连贝思都觉察到了这种情况,纽约与新泽西之间的来信越来越频密,有时两三天就能一来一回。贝思会在捧着一大叠信件走进阁楼的时候,特意举起其中的一封,说:“芒罗老先生的来信。”
诚实的贝思小天使从不会像梅格或是艾美那样,开着玩笑,俏皮地用上扬音调说:“是某某人的来信哦!”
她只是很诚实地提醒姐姐:重要的来信到了。
于是贝思就能立即从罗兰的灿烂笑容之中感到不少安慰。
——这些信,确实是重要的。
春天到来之前,小阁楼的窗前,已经积累了厚厚一叠来自新泽西的信。
每周收到一到两封芒罗老先生的信件,已经成了罗兰的习惯。
她把这些信件按照时间顺序叠放,然后用棉线装订起来,就像是当初从各家编辑们那里收到的退稿信一样,会时常拿出来读一读。读信总是能让她心情很好——
“罗兰小姐,冬天眼看就要过去,我已经按照您的指点,初步建成了一小片菜圃,并且等候春风重临,嫩芽从土地中悄悄探头。到那时,我打算按照您的建议,种一些速生的绿色蔬菜……”
“新泽西的冬天,果蔬实在是太缺乏了。我的嘴角略有些生疮,手足则干燥脱皮。邻居大卫说我是和当年那些航行在茫茫大洋中的水手一样,少食果蔬的缘故。”
“哦,罗兰小姐,忘了向您介绍,大卫是镇上的药剂师,他每每向我推荐各种治疗药剂,都卖得很贵。但我总觉得那些装在小瓶子里的片剂,没有那些绿油油、脆生生的,从土地里长出来蔬菜,又或是挂在枝头的果实来得诱人……”
“我的上帝啊,罗兰小姐,我收到了您从纽约寄来的包裹!”
“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我看到了什么,透明的玻璃瓶里,盛放着的竟然是浸在糖水中的苹果?”
“我的心里盛满了不可思议,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这些玻璃瓶——话说您的瓶盖可盖得真紧。然后我真的闻到了苹果的香味。”
“这些竟然是真的、真的、切成块的苹果……让大卫和他那些药剂见鬼去吧!”
“罗兰小姐,您竟然来信问我喜不喜欢这些苹果的味道!”
“在漫漫严冬即将过去的时候,在地窖里去年秋天贮藏的苹果、橙子和卷心菜早已被消耗一空的时候,您竟然问我喜不喜欢苹果的味道?”
“我按照您信上的指点,在两天之内享用完了您这份馈赠。果肉略甜,水分很足,口感比较绵软,很适合搭配在蛋糕或者司康饼上一起享用。”
“令我惊喜的是瓶子里留下的糖水,只要放在锅子里稍加浓缩,它们就是绝佳的带有苹果香气的糖浆
。”
“……您说这叫,玻璃罐头?”
“您的想法我很赞同。罐头看起来是能够很好保存新鲜食物的方法。我想冒昧请问,它的制作方法复不复杂?”
“我终于明白了您的意思——原来竟是这样,食物腐败变质的元凶竟然是我们看不见的微小细菌,而它们可以通过高温蒸汽消灭?”
“那么我同意您的看法,罗兰小姐。罐头的生产显然适合由专业的工厂来进行,而不适合由家庭来进行……”
“小姐,我刚巧认识一位在布鲁克林设有一家工厂的商人,乔治·昆汀。他不能算是食品加工领域的专家,但是他是一位颇有远见的商人,而且令我能安心将他推荐给您的是,他很有良心和责任感。”
“要生产入口食用的商品,良心与责任感是必须的。这里是他的地址……”
“罗兰小姐,来信收到。很高兴您已经与昆汀先生联系上。预祝你们能够顺利展开合作……”
“什么,您即将离开纽约,返回家乡?”
罗兰捧着信笺,已经能够想象到,写信人一脸震惊的表情。
“那么我敢断言,纽约即将失去一颗美貌与智慧并存的明珠。请等等,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您给我留下了新的地址。那么我在未来的日子里也能继续与您通信了?这太好了……”
“罗兰小姐,为此我感到非常、非常荣幸。”
罗兰一脸微笑,轻轻放下手中的信笺,正好对上贝思的眼神。
贝思知道姐姐一直有这么一个“笔友”,她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了。
罗兰则问贝思:“你决定了吗?真的不和我一起回去看爸爸妈妈?”
贝思笑着点点头。
随着气温一天天地回升,冰面消融,春天即将回归大地,罗兰决定暂时离开纽约回家。
她在纽约需要完成的几件事都已经做到了:
她带贝思来见识了更大的世界,帮助这个一贯羞怯的妹妹树立了自信;
她和达什伍德先生见过了面,建立和《火山周刊》的投稿渠道,就算
是以后《火山周刊》依旧不接受她的邮寄稿件,她也可以拜托纽约的朋友帮她递给达什伍德先生。相信对方应该不会再拒绝;
另外就是罐头的生产。
罗兰没打算自己生产罐头。罐头的生产需要工业化的专门机构,通过蒸汽杀菌技术达到高温灭菌的目的,并且将罐头严格密封,以延长保存时间。
罗兰得到了芒罗老先生的推荐,认识了布鲁克林商人昆汀先生,交流了制作罐头的技术。罗兰给了对方一些“指点”,并且约定了合作方式和范围——
罗兰和她的果农朋友们,将有机会向昆汀先生大量提供果蔬。
罗兰的想法,和菲利普·芒罗在书信上的表述一致:罐头不仅仅是一种商品,更加是一种保存食物(尤其是容易腐败的果蔬)的重要方式。
多年以来,罗兰的那些果农笔友们,都经历过季节性的价格波动——夏秋之交,水果同时大量上市,价格却降到最低,甚至有时会发生“果贱伤农”的情况。
而水果最卖得上价钱的时候,果园里枝头上却空空如也,因为这根本不是果蔬出产的时节。
如今制罐头的前置技术都已经成熟,只要它能够被工业化,就相当于果农在果实成熟的旺季,又多了一条庞大的销售渠道。这些果实被制成水果罐头,又将能在缺乏果蔬的时节,为人们的餐桌多添美味,让人们身心健康。
因此,罗兰对她的纽约之行极为满意。
如今她必须履行诺言,回去照看马奇姑婆的果园了。纽约虽好,但她终究是个离不开土地的人。
谁知道,贝思竟然有勇气做出这样的决定:留在纽约。
如今的伊丽莎白·马奇,已经是一位小有名气的钢琴教师了。她专教孩子,再顽劣的孩子到了她手上,也能渐渐生出对音乐的兴趣。
就是因为这个,纽约不少中产家庭都想尽办法打听贝思的授课安排,想要为自己的孩子报个名,就算贝思没有工夫一直教下去,至少也可以由贝思启个蒙,打开通往音乐的道路。
这导致贝思
的时间完全排满,她连照看柯克家大房子里的孩子都顾不上。柯克太太为了贝思的前途着想,也只能忍痛割爱,另外再请家庭女教师来承担贝思的工作。
罗兰看看她面前的女孩——贝思的个子已经长高了不少,快和罗兰差不多了。她一头柔顺的金色长发整齐地梳成了长辫束在脑后,一对水蓝色的眼睛正安安静静地望着罗兰。
这看起来还是那个温柔羞怯、平时话不多的贝思。可是这个女孩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纽约的生活,出落为一个内心坚强、充满自信的年轻女士。
“凡事多向柯克夫人和诺顿小姐请教,需要帮忙的时候就通知斯图亚特和弗伦。”
斯图亚特和弗伦,就是当初那两个当面嘲笑马奇姐妹是“土老帽”的年轻人。现在,这两位竟然也和贝思相处的不错,把贝思当做妹妹一般地照顾。
“等我这一阵子忙过,就会再来纽约看你。”
罗兰望着妹妹,满眼都是不放心。
贝思给予罗兰拥抱,在她耳边悄声回应:“好啦,乔,我已经长大啦!不能永远都劳烦你照料……”
罗兰想想,觉得也是。
她的责任永远只是帮助贝思站起来,而不是把她系在裙子上照顾一辈子。
于是,罗兰返回家乡,见到了久违的马奇夫妇,梅格夫妇和双胞胎,劳伦斯先生……还有,劳里。
在这段时间里,罗兰遭遇了一些事:一些顺理成章会发生,但又很难令人感到愉快的事。
在这期间,她依旧保持着和菲利普·芒罗先生的通信。而且她发现,芒罗老先生开始渐渐变成她的倾诉对象。有些她连贝思或者是马奇太太都不方便说,不敢吐露的真情,在假想着面对那个完全未曾谋面的老先生时,罗兰却愿意让它落在信笺上。
难为了!上了年纪的芒罗老先生,竟然还要听她这样年纪的年轻女孩碎碎念着些心事。
“芒罗先生,”罗兰手中的钢笔鼻尖刷刷地落在纸面上,“您的直觉非常准确,我最近确实经历了
一些事……”
“我遭受了一场‘求婚’,请原谅我的用词不当。但当时我却真的在想:哦,糟糕,它真的来了……”
“芒罗先生,非常感谢您的来信安慰。有您这样一位年长而成熟的绅士开解,我还有什么理由让自己沉浸在消沉与郁闷之中?”
“我现在感觉好多了。那位年轻的朋友,他也已经好多了……至少没有像人们担心的那样,去做一些令人失望的傻事。而我也不需要因此而负疚重重。”
“我想他会去国外一段时间,不再见我。我希望他能借此机会平静心绪,抹平伤痕——我相信他会的。”
“说实话,近来我一直在反思——我是否做错了什么?结论是我没有。”
“我一直坚信,我不需要为了‘我不爱他’这件事而道歉,更加不需要他为此而‘原谅’我。”
“每个人都有爱与不爱的权利,就像每个人都应有权自主选择人生伴侣一样……”
“芒罗先生,感谢您特地寄了加急的快信来安慰我。我非常感激您,我一次又一次地用这种年轻人之间‘稚嫩的小事’来打扰您,您会不会因此而感到厌烦?”
“是的,我很早就意识到了他的感情,在那之后,我就开始留心保持与他的距离。”
“有时这很难,因为我们是邻居。我们一家四个女孩子都和他非常熟悉,从小就相当亲密。”
“令人遗憾的是,在这段保持距离的时间里,他对我的情感并没有被这些距离所削弱,相反,它似乎还被加深了。”
“我反思了原因。这可能是因为……我们太相像了。”
“我们的个性很接近,我们都不喜欢受约束,我们热爱自由,习惯于自己为自己拿主意,我们都像是野马一样,我们从不肯让任何人为我们套上笼头……”
“我们在面对彼此的时候,从来不需要伪装自己,因为我们相处的时候就像是在照镜子——我们也
不害怕伤害彼此,因为自己面对‘自己’,哪里还会有隔夜仇的呢?”
“但可能就是因为这个,我承认我对他是有些吸引力的。”
“他对女孩们也很有吸引力。他英俊、体贴、有教养,当然……我们吵嘴和打闹的时候这些优点都与他无缘……这种时候他只是另一个我罢了。”
“芒罗先生,来信收到。”
“谢谢您对我的肯定,有一个人能站在我身边真好。”
“劳里,那个男孩,已经去了国外。他暂时不会再给我带来烦恼了。愿上帝保佑他,尽快忘掉我带给他的那些伤心。”
“我从来都不认为我在这件事上做错了哪里。”
“我必须对感情负责。我不能欺骗劳里说我爱他,我更加不能催眠自己,不能因为他拥有良好的家世与条件就要求我自己去爱他。”
“我必须对得起我内心深处像宝藏般藏起的真爱。”
“这也许是我在这一生里最清醒的坚持:我不爱‘我的男孩’,我永远也不会。”
“因此我绝不可能和他结婚。”
“但我依旧感到难过……可能这是因为——”
“在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曾经无忧无虑的青春,至此终于要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