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风村里的人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副送粮食来的阵仗。
甜水镇的人推着几辆两轮车,车上垒着满满的粮食和蔬菜。除了粮食和蔬菜之外,还有几挂咸肉、奶酪、香肠,和几只活蹦乱跳的母鸡。
两轮车后面还站着两个大姑娘,人手捧着一个陶罐,陶罐里盛着尚且温热的米汁。
她们一进村就找乔治:“乔治,你们村里还有饿到像你早先那样的人吗?告诉他们,先被急着吃东西,先喝这个,这个好消化。”
姑娘们是担心麻风村的村民们饿狠了,见到东西就往嘴里塞,所以特地又送了事先熬好的米汁。
乔治感动不已,抱着姐妹花送来的罐子,泪水刷刷地直往罐子里落。其他村民看见了,赶紧把罐子从乔治怀里接过去,免得罐子里都变成咸米汁。
甜水镇来的其他人却都很害怕麻风村,把两轮车停在村外,就都抢着先回去了,连车子都留下不要了。
只有那对姐妹花进了麻风村,不止不害怕这里的村民,还帮助他们把咸肉和香肠挂在屋檐下,果蔬一项项地分开保存,能够下蛋的母鸡用篱笆圈起来。
穿着灰袍的麻风村民忍不住问:“小姐们,你们……你们怎么不怕我们?”
两个小姐妹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伯爵夫人都不怕,我们有什么好怕的?”
这时,村长在罗兰一行人的陪伴下出来,看到了甜水镇送来的这些琳琅满目的东西。
日瓦戈医生在他们身边不断地给出他的医嘱:“……尽量每人每周能吃上一到两枚鸡蛋,年纪大的人要多吃些奶酪,否则容易缺钙,腿脚不利落……”
村长拄着手杖,冷眼看看在一旁安静站着的罗兰和安德烈。
“夫人,您这是又何必呢?”
这位老村长淡然开口:“您是这里的领主夫人,掌握生杀大权。您吩咐下来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只能做什么,您又何必如此?”
安德烈公爵在一旁郁闷,心想:您刚才可不是这么表态的。
强扭的瓜不甜——这是人人都懂得的道理。而制造燧发枪和相关的配件弹药,是极其精密的工作,还有一定的危险性。麻风村的人如果心里抵触,他们就一定干不好,干不好还是小事,如果将相关的秘密泄露出去,会后患无穷。
罗兰神色不变,温和地笑笑,只管看着姐妹花分发粮食,也不回答。
直到所有的东西都分发完毕了,罗兰便命希刺克厉夫和日瓦戈医生先送姐妹花回甜水镇去,她自己和安德烈留下,陪老村长说话。
这时,天色已经略晚,日头西斜,照着村后唯一一片空旷地上。附近的小河流水潺潺,十分幽静。
“夫人,有话您就说吧。”
麻风村的老村长,从亚麻布缝中露出的那一对眼始终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罗兰,似乎有点急切,想看她葫芦里究竟卖着什么药。
“我今天来,是想请你们帮助我,帮助甜水镇,帮助甜水镇上的人,保卫家园。”
罗兰深知“谈判”的真谛,谈判可不止是上价值、说空话,而是需要给一些实实在在的好处,然后尽量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在这之后,才是双方讨价还价,达成一个都能接受的价码。
“帮助甜水镇呀……”
即便用亚麻布包住了整张面孔,罗兰也能感觉到这位老村长深感震动。
“是的。我明白,在这之前,你们吃过不少苦头。连你们的亲人似乎都放弃了你们,忘记了你们……”
罗兰庄重地开口。
“这是出于对于疾病的恐惧。人性是软弱的,惧怕之心人人都有。”
“但是,上帝赐予了我们治疗疾病的医术,也就赐予了我们面对疾病的勇气。有新来的大夫在,人们对这村里的恐惧会渐渐褪去。他们会更愿意支持你们的生活,毕竟你们是与他们血脉相连的亲人……”
“而这些亲人也需要你们的帮助。”
罗兰果断把上次红衣主教在甜水镇时发生的事一一都说了。
“这是一个火器正在普及的时代。”她告诉默默聆听的老村长。
“国王麾下已经建起了一支火~枪队,队中的火~枪手平时或许用剑,在与强敌交锋的时候他们都会举起手中的火~枪。”
“有了这种武器,以前的防御手段,坚固的城墙,坚硬的铠甲,所向披靡的剑士……就都不堪一击了。”
“我也是几天前才意识到的这一点。甜水镇要能保护自己,伯爵领上的人民要能过上安稳日子,就必须拥有这种武器。”
“我可以对天主发誓,拥有这武器的目的,并不在于使用,而是在震慑。”
“但如果这片领地上根本没有能够保护自己的武器,那么我们在外来的强盗、袭击者面前,就像是躺在案板上的鱼,别人想要刮鳞就刮鳞,想要去骨就去骨。”
“上帝告诫我们,不要妄杀,但从来没有教诲我们逆来顺受,放弃保护自己啊。”
这时罗兰看看村长的眼神,见他垂首望着眼前的河水,默默不语,知道对方已经有些心动。
“我知道,在这里建这座工坊是有些为难你们,毕竟它需要极其高超的技艺、责任感与匠心……”罗兰开始了激将。
村长顿时直起腰,扬起下巴,想必是胸中傲气油然而生。
“……它也确实有一定危险性。甚至会有外人、想要盗取这份技术的人,会觊觎这座作坊。”
“所以我们只会把这件事,交给我们认为是最可靠、最值得依赖的自己人——我们的亲人。”
安德烈公爵在昏暗的光线之中,抬手就给罗兰点了个赞——激将能激到这份儿上,真是没谁了。
“许给你们的报酬,不仅仅是付给你们的劳动报偿,更是在表达我们的感激之情。它是在肯定你们的付出对我们有巨大的价值。”
“可如果你们都不愿意接受,我也不打算强求,毕竟我们确曾亏待过你们,而这事也确实危险……”
罗兰一边说,一边缓缓地转过身,作势准备离去。
“等一等。”
村长果断喊住了她。
这位的态度,和早先安德烈公爵开口的时候已经截然不同。
“这件事,我一人哪里做得了主,理应由大家一起来做决定。”
村长叫人点起了火把,把全村都交到了村中心的大树下。村长请罗兰站在村中心,一五一十地把她提供给麻风村的这项建议说给所有人知道。
罗兰也请安德烈公爵开口,大致介绍了燧发枪的生产工艺,生产过程中的危险也都一一提示了,毫无隐瞒与保留——如果现在不说清楚,等到村民们答应了,以后再补充说明,反而不美。
人们面面相觑,不少人心思活络,却迟迟没有办法做出决定。
这时乔治站出来说了句话:“各位,今天在镇上,是上帝把伯爵夫人、圣人和大夫送到我身边的。”
“我想,这也是上帝想要让我们帮一帮伯爵夫人,和甜水镇的人。”
“是这个道理!”老村长也缓缓地点头。
乔治又诚挚地说:“村里我是最年轻的后生。但我每天除了出门捕猎,做些简单的木工、帮铁匠拉拉风箱之外,我几乎做不了什么。”
“我每天都觉得自己好没用……”
村人默然不语——他们是被社会放弃了的人,早就抱着“没用”的念头,能不打扰他人,顺顺利利地活下去,就已经是他们的梦想了。
可是现在听了乔治的话,人们心中确实生出空虚——他们明明,是可以做点儿什么的。
乔治激动了,开始哽咽:“我很怕,我在这里一直这么活下去,活到七老八十的时候,外头的人说起我……那个没有用的麻风老头儿……”
闻言,一直站在罗兰身后的老村长顿时长长叹出一口气。
——这种心情,不难体会。
就在村里的九十二个人议论纷纷,眼看就要答应罗兰的请求,村长突然在罗兰身后发话:
“伯爵夫人,请您回过头,看我一眼。”
“告诉我,您真的愿意信任我们,要把这件事交到我们手上吗?”
安德烈的动作比罗兰快,先一步扭头,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也多亏安德烈比她快,让罗兰有了一点心理准备。
她知道她转过身的时候,会看到一张非常非常恐怖的脸。
但是,那张脸还是略出乎罗兰的想象,比乔治的恐怖一百倍,简直已经失去了人的形态,而近乎于一张魔鬼的面孔——难怪村长要把他的脸用亚麻布密密地包起来。
然而罗兰望着村长那张凹凸不平的脸,几乎要落下泪来。
“请原谅我的失态——”罗兰颤声解释。
“我说过,每个人都是软弱的,是惧怕疾病的。但如果……如果会治疗麻风的大夫能早一点到这里来,您绝不会是今天这副模样。”
“是的——”
想起今天早些时候日瓦戈医生三下五除二就把大伙儿的病症都说明了,人们既看到希望,也深感遗憾。
如果,如果在当年,也能有那样的大夫到甜水镇来……
在这片刻,罗兰已经把心态完全调整过来了。
她的切身经历就已在表明:在这纷纷扰扰的一个又一个位面里,外表与皮囊都是虚拟的,只有心是真的。如果她想以真诚打动观众和位面里的人物,就必须抛开一切“外表”对自己的影响,追寻内心的真实感受。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走上前,来到顶着一张可怖怪脸的村长面前,柔声说:“我确实……确实相信您,相信这村子里受尽了那么多苦难的人。”
然后她张开双臂,给了村长一个真切的拥抱。
她没能看到的是,老村长近乎变形的眼眶里,瞬间飙出点点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