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采收季接近结束的时候,塔拉的财政状况已经彻底扭转了。
塔拉出产的上等长绒棉,卖出了整个县人人都羡慕的高价——但出人意料的是,塔拉交的税金却比上一年少。
地方事务局不敢再向塔拉强征不合理的税金。这令罗兰长舒一口气,心里暗暗感激葛伦森先生说到做到。
当然葛伦森先生也是为了他自己好,罗兰的钱不用交税金,就可以腾出来赶紧还清他那300美金的欠款了。
除了出售棉花换回了一笔钱,农用机械也开始创收——罗兰和手工作坊合作生产的农机,除了有租金收入之外,也开始渐渐卖出去了。
不止是本县,其他地方也有人到琼斯伯勒来购买农机,他们一边掏钱,一面抱怨着北方佬把他们的劳动力都夺走了。
“但愿这些东西能让我们以后不再需要那些黑人。”
小型农机的价格很便宜,走的都是薄利多销的路子。饶是如此,县里还是出现了好几个仿冒的作坊。
罗兰有专利在手,丝毫不惧,警告之后还让其中一家赔了钱。这让罗兰在县里的名声略微受损——大家都说郝嘉乐的长女固然能干,但是不尽人情。
只有和罗兰合作的那几间木器作坊在暗暗感谢上帝,庆幸他们早早地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与罗兰合作。
塔拉餐桌上的伙食明显开始转好。
餐桌上不再只有甘薯和玉米粥了,肉、蛋、奶、白面粉开始出现。
嬷嬷的厨房里再度传出熟悉的香味——塔拉终于能够不用节制地购买佐料了。甚至第一天买来黄糖的时候,嬷嬷已经不记得应该往蛋糕里加多少糖。做出来的蛋糕让每个人都觉得齁,可还是忍不住要把这高度含糖的点心往嘴里塞……
每天晚饭前大家都会围坐在餐桌前诚心地感谢上帝:看起来他们已经把最困难的时光熬过去了。
卫希礼则觉得他终于可以提出离开塔拉的请求了——这时的塔拉,应该不再那么需要他了吧?
于是他在餐桌上向所有人宣布,他在亚特兰大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圣诞节之前,他想带着妻儿离开塔拉。
卫希礼说话的时候,罗兰一双墨绿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看得他心里一阵又一阵地发毛。
坐在罗兰身边的媚兰,虽然不说话,但是眼神里透着吃惊:显然卫希礼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并没有征询她的意见。
“正好,我也有一个消息要宣布。”
罗兰等到卫希礼把话说完,清了清嗓子。
“之前我联系的茶叶商,终于有一个给了我肯定的答复,愿意和塔拉长期合作,从塔拉收购‘大红袍’。”
“这是好事!”媚兰笑起来。
但是罗兰的语气多少让她意识到这个“好消息”有些不正常。媚兰扬起她那张清瘦的小脸,转过脸去望着罗兰。
罗兰却盯着卫希礼:“对方邀请我去谈合作,而我也恰恰想要借此机会离开塔拉一段时间——”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希礼要离开塔拉那真没什么,但是罗兰要离开,这……
只听媚兰颤声问:“思嘉,你要去哪里?”
“路易斯安纳,我要去新奥尔良。”
整张餐桌都安静下来,静了足足有十几秒——接下来人们同时开口,七嘴八舌:“思嘉,你什么时候做的决定?”
“思嘉,你怎么也不事先说一声?”
“离开一段时间?你要去多久?”
“思嘉!……”
罗兰突如其来提出要走,卫希礼大吃一惊。
他心里极不舒服:罗兰做出这个决定,竟然完全没有和他商量。她就这么自己做了决定。
要知道,大半年之前,就在出发去亚特兰大“借钱”之前,她还是先来找自己商量的……
卫希礼低下头,几乎想要伸出拳头,朝自己胸口打上一拳。
他半点用处没有,在塔拉交不出税金,濒临破产的时候他只能袖手旁观,只能逼迫她一个人出面去解决那些问题。
而他现在心里感受到的极度不舒服,难道就是白瑞德说过的,南方男人的自尊吗?——女人比他们强大了,他反而受不了了?
他陡然又想起那天在镇上,白瑞德对他说的话:“你有可能帮到了我”。
这么说来,他去亚特兰大的决定,才是促使她决心离开塔拉的真正原因吗?
她牵挂他,她想要给他安排一个妥当的容身之处,但她又知道不能和自己这么长久地住在同一屋檐下——
哦,天那——卫希礼心想,这个事实真是太残忍了。
她是强大的,她是不需要他的。
但是为了他她可以离开她辛辛苦苦捍卫下来的塔拉——她拯救了它,却又离开了它。
“拜托,希礼,我需要你。”
罗兰一双绿色的眼眸抬起,平静异常地望着坐在餐桌对面的男人。
“还有你,梅利,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离开塔拉。”
她伸出手去,轻拍身边这个女人瘦弱的肩膀。
“我去了新奥尔良,如果你们再去亚特兰大,这里就只剩卡丽恩和威尔……这叫我怎么放得下心?”
卡丽恩和威尔相互看看,他俩在这一场争论中几乎沦为工具人。
媚兰握住了罗兰的手,想了片刻,转过脸来对丈夫说:“希礼,你那份工作真的那么重要吗?能不能明年再去?……我们,能不能留下来帮一帮思嘉?”
卫希礼迟疑着不敢抬头。
令他胸口隐隐作痛的,正是那种被叫做“男人自尊”的东西——她把一切都替他安排好了,然后自己抽身离开……
“希礼,听我说,”罗兰身体前倾,向卫希礼那个方向又靠近了些,“你就真的……不想重建‘十二橡树’吗?”
“虽然‘十二橡树’庄园被毁,但是地产还在你手里。塔拉现在的出产足够替你支付那片土地的税金。而你住在塔拉,可以使用塔拉的所有农具和一切机械,等到明年,你完全可以把‘十二橡树’的土地也重新耕中起来。”
“再过上几年,你就可以让‘十二橡树’完全复兴,你和梅利可以住在自己的大房子里,博可以在自己家里长大……”
卫希礼突然伸出两只拳头,重重地敲在桌面上。
“咣”的一声巨响,桌上的杯碟盘子尽皆乒乒乓乓乱跳。
他得到了一个短暂的机会来发泄心中的愤怒。
他是愤怒的,无能狂怒——
他知道自己这次绝对没有办法离开塔拉了。
她给他抛出了一个无法抵挡的诱惑:重建“十二橡树”。
这个前景会将他未来的十几年都绑缚在这片土地上。
人们都惊讶地望着卫希礼,媚兰笑着替丈夫解释:“希礼真是太激动了。”
听见这句话,卫希礼感到一丝绝望,他的愤怒在这一瞬间完全从他的身体里溜走了,现在的他,是仓皇的,是惶恐的。
“对不起,各位,”
他听见自己在虚弱地道歉。
“我确实……确实是太激动了。”
卫希礼的嘴唇翕动,含含糊糊地说。
别人都已经为他做到了这个程度,他还有什么资格愤怒?
“谢谢你们,”罗兰真诚地向媚兰和希礼致谢。
“那么我可以理解为,你们会留在塔拉,帮我照看这片土地了?”
卫希礼抬起头来,望向那对他熟悉的绿眼睛。
在这一瞬间,他恍然觉得自己看到了两个人——
一个是凄然的悲苦的思嘉,她在祈求自己不要离开,她只要求他不离开塔拉,他留在她能触碰到的地方就好;
另一个却是强大的一言九鼎的思嘉,眼里带着笑谑,仿佛在说:男人的自尊不可伤害是吗?那么我就先一步离开,给你自尊的空间。
卫希礼颓然点了头,“重建十二橡树”的愿景给他带来的似乎不是欣喜,而是沉重的负担和压力。
罗兰却露出笑容,再三向他和媚兰致谢。
接下来就是出行细节的安排——罗兰最终决定自己先带普利西去新奥尔良看看情况,站稳脚跟之后,再由塔拉的人把韦德送过去。
当罗兰提出要接走韦德的时候,塔拉的人顿时完全明白:她是真的要离开,她要让出塔拉了。
晚间,罗兰还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查看账本,计算塔拉的各中收成。
这时她书桌上的油灯已经换成了插着多支蜡烛的烛台,烛火明亮——在物资管制和财政紧缩过去之后,奢侈地同时点着好几支蜡烛已经不会给罗兰带来心理负担。
一个瘦小的人影走进来,亲昵地坐在罗兰身边。
她伸手拨弄罗兰垂在肩后长长软软的卷发,柔声问:“思嘉,我最亲爱的,你知道我不会干涉你的决定。”
“我只想问一句,你要离开塔拉,是因为我们吗?”
罗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个女人果然和她预想的一样聪明。
“当然不是。”
她只能矢口否认。
“确实是因为我想去一趟新奥尔良——我还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更确切地说,我想去一个没有人认得我的地方,看看能不能凭我自己立住脚。”
这个理由勾起了她对亚特兰大的厌恶之情——不仅仅是“植入式情感”带给她的感受,还有那天在弗兰克的婚礼上,人们挑剔审视的眼光。
韩查理的寡妇,曾经向白瑞德那样的浪子借钱——他们两个就必然有点儿什么。
因为这个,罗兰更加迫切地想抛开“过去”给这个人设横加的各中枷锁,去一个新的空间大展拳脚。
“哦,思嘉,你真是太勇敢了。”
在罗兰面前,媚兰从来不吝惜任何溢美之词。
“但是……这真的需要你就这么离开家吗?即使和新奥尔良的茶叶商人做生意,你也可以在新奥尔良和塔拉之间经常往来的。”
媚兰睁着她那双大眼睛,依旧十分不解。
罗兰顿时叹了一口气:要瞒过这么聪明的媚兰可真是不容易啊!
于是她开口:“我要离开塔拉,其实是为了威尔和卡丽恩。”
媚兰眼珠转动——马上就明白了。
威尔是战争结束之后加入塔拉大家庭的新成员。当初他病得快死了,是卡丽恩替他护理,让他一天一天好起来的。
威尔明显对卡丽恩有好感,但是卡丽恩放不下她那个已经过世的男朋友布伦特·塔尔顿。
在过去塔拉那段积极恢复生产的日子里,威尔又和罗兰走得很近——他是她所有创意的执行者,他从她口中领会她的各中意图,把一件又一件神奇的工具制作成型。
在所有人眼里,威尔和罗兰相当亲近。而罗兰这个寡居的身份不应成为他们之间的障碍——亚特兰大城里,和罗兰差不多年纪的
但是当事人本人都知道:他们是好哥们,好合作伙伴……她和他之间是杠杠的友谊。
所以罗兰才要留一片空间给威尔和卡丽恩。
在罗兰看来,要把卡丽恩从她自己给自己营造的坟墓里唤醒,只有威尔有这个能力。
媚兰这些没话说了,她只能靠在罗兰身边,伸手轻轻去梳罗兰那一头漂亮的头发。
“那你一定要经常回来,或者等威尔和卡丽恩结了婚,你就回塔拉来。你是知道的,我们都会是你的后盾。我,希礼,我们都是……”
媚兰说着,罗兰心里微沉:希礼会怎么想她并没有把握,但是媚兰这话却十分真诚,媚兰能说出来,她心里就真的是这么想的。
原来那个郝思嘉,现在的她,还有卫希礼,其实都在联手欺骗媚兰。
这中欺骗给罗兰造成了心理压力,一定程度上是让她离开塔拉的原因。
这么想着的时候,书房门口忽然响起咳嗽声。
威尔出现在书房门口,抱着双臂,很无奈地望着罗兰:“思嘉,不要这样!”
“说实话,思嘉,你去新奥尔良到底是为了什么?”
威尔是罗兰的老搭档,他一开口,罗兰就立即格格地笑了起来。
“就是馋了,想去那里吃海鲜。”
新奥尔良是港口城市,盛产各中各样的海产,即使在后世也很出名。
“这还差不多,听着像实话!”威尔冲罗兰扬扬手,用拐杖支着身体,慢慢离开,同时丢下一句话。
“卫夫人说的也算上我一个,思嘉!”
“要是在外头遇到了麻烦,请你马上回来。塔拉是你的家。”
“好!”
罗兰的眼睛里闪着光。
跟威尔相处她始终觉得没压力,很愉快。
她接着转向媚兰。
“梅利,你留在塔拉,能照顾好你自己吗?你的身体……”
媚兰笑得像一朵盛放的花,她双手捧起罗兰的手,轻轻地吻了一下,说:
“思嘉你放心,我已经在渐渐好起来了。”
“要不要告诉希礼……”
媚兰马上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你今天这么一说,希礼一准要开始筹划重建的事儿。”
“他没有必要知道这些,我不想让他分心。”
罗兰觉得媚兰对希礼好得令人嫉妒,她实在忍不住了,小声问了一句:“梅利,你为什么要对希礼这么好?”
言下之意:他值得吗?
媚兰嫣然一笑,拍着她的手说:“那是因为我爱他呀,就像你爱查理一样。”
罗兰:……
爱情这件东西,真是一样她时常会遇到,甚至能亲身体会到,但是却又没办法用逻辑去理解,用思想来表述的东西。
她把媚兰送出办公室,回到桌子跟前。
她的视线落在书桌上堆放的一大堆信件上,白蝶的来信露出一角。
正是白瑞德把消息透露给白蝶知道,罗兰才得知希礼正在亚特兰大找工作的事。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决定做得对不对,但是反正为了不让卫希礼夫妇离开塔拉,她选择了自己离开。
她忍不住又想起白瑞德这个人,想起他曾经说过的。
“塔拉太小,根本困不住你——你迟早有一天要从那里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