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棉花采收的时节,罗兰分给威尔和媚兰的那20美元也快花完了。
威尔手上的10美元已经花得一个子儿都不剩。媚兰手上应该还剩着钱,但是没人知道她手里还有多少。
媚兰本人对钱这件事则显得淡定无比,以至于别人都被这份淡定所感染,焦虑在塔拉根本见不到踪影。
罗兰却心里有数——她虽然看不见账本,但是钱都是从她的手上花出去的,她心里能够算出塔拉的财政情况。
媚兰手上可能只剩1美元,甚至几角几分钱。
能够把1美元的日子也过得像是优渥的大户人家,这种本事只有媚兰一个人有。
罗兰暗想:她真是也不得不感谢媚兰,替她稳定塔拉的人心。
要知道,这些钱,如果她没有都拿去注册专利,她们现在手头应该很宽裕的。每个人都能添置一双牢固的鞋子,穿得干净整洁;庄园里能够再添两头驼畜,或许还能再雇一个女佣来照料一群孩子……
但是罗兰为了博取将来的收入,把这些钱都投入到她的专利事业上了。
——感谢你,媚兰。感谢你这么信任我。
就算罗兰面对媚兰时依旧感到酸溜溜的,她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的坚韧和善良。
塔拉以前的监工乔纳斯·威尔克森又来塔拉找过一两次麻烦。他面对塔拉种植的大片棉花哈哈大笑。
“思嘉小姐,你也知道自己不行了吧?”
“今年只种了这么点儿的棉花——”
罗兰:的确。塔拉今年只种了原面积三分之二的棉花——但这些全都是精心育苗之后再种下去的种苗:出棉率极高,棉花纤维长、品质好。
“收棉花的时候您就等着傻眼吧!”
“塔拉再也不是拥有一百多个黑奴的庄园啦!”
“这些黑人,都被解放啦!他们再也不会为你这破地方干活……我敢保证,你在琼斯伯勒雇不到任何一个人,绝对!”
乔纳斯一掉脸,就看见一个黑人大踏步地走了过来。
“波克,你这蠢货!黑人都被解放了,你根本没有必要留在塔拉干活。”
波克嘿嘿笑着反驳:“乔纳斯,俺可不听你的鬼话。”
“思嘉小姐把咱们一家子都当家人看待。咱们可不是奴隶。”
“咱们一家子住在塔拉,有饭吃,有衣穿;听了你的话去琼斯伯勒,咱们有房子住吗?有饭吃吗?还不是一样要低三下四地为你们白人打工,看你们的冷眼?”
波克一副“我要是信了你就见鬼了”的表情。
乔纳斯竟然觉得没法儿反驳,大骂两句“蠢蛋”“傻瓜”之后,转身离去。
“等塔拉的棉花收不上来,都烂在地里的时候,你还不是得到琼斯伯勒去低三下四地打工?”
波克刚想要开口反驳:“谁说……”
他马上被威尔拉住了。
波克一点儿都不蠢,马上笑了起来:“哈哈,等到时候乔纳斯看到塔拉出的棉花……”
威尔和波克,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罗兰却还在为钱的事挣扎。
采棉季眼看就要到了,她亲自去琼斯伯勒想要租两头牛回来——没有内燃机,她的自动采棉装置暂时就只能用驼畜来驱动。
“思嘉小姐,租牛这种事,还真的只有您能想出来。”
驼畜富裕的车马行老板笑嘻嘻地说。
“威尔克森到处放话,说谁去你家去做雇工就是和他过不去——但是他从来没说过不能把牛租给你。”
罗兰忍不住小声嘀咕:“租牛而且还赊账那是不是更加匪夷所思了?”
她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财政堪忧的实情透露给车马行老板,身后有个人招呼:“韩夫人——”
罗兰回过头,看见白瑞德骑着一匹骏马,头戴一顶宽边帽子,迅速朝她这边过来。在南方强烈的日照下,他那张英武的脸晒得黑黝黝的。他纵马来到罗兰面前,迅速下马,摘下帽子。
“我特地去塔拉找你,你却到了琼斯伯勒来。”
男人那一双黑色的眼睛放肆地盯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罗兰则在暗中猜想他能看出些什么。
不出所料,这个男人哀叫一声:“思嘉,上次我捎了100美元给你,你竟然没有一点用在自己身上?”
罗兰:果然如此。
她面无表情地回答:“那么你这次来呢?是要把剩下的400美元也还我吗?”
“不!”白瑞德一副吃惊不已的口气,“你怎么会这么想?”
“上次只是想哄老人家高兴高兴。当初我是堂堂正正从嘉乐手里赢来的那500美金。”
罗兰:……
过去的事她又不是当事人,现在真是一笔烂账没法儿说了。
“不如这样吧,我听说你注册了几项专利,我干脆就用这400美金向你投个资……”
罗兰顿时高声叫起来:“明明是你欠我爸爸400美金,你还给我是天经地义,亏你怎么还有脸说是给我投资……”
街道上的人纷纷把目光转过来,车马行的老板支着耳朵在一旁听得很开心。
白瑞德一脸尴尬,冲罗兰挥手,说:“真的不用这么大声。思嘉,你又本性毕露了……”
罗兰心里越发有气:是的,她本来就不是个淑女,淑女都不用跑来镇上租牛租马,只有她这样的村妇合该这样大着嗓门骂街。
“……我很高兴,你还是本来的你。”
白瑞德笑眯眯地说。
罗兰:……?
“我们先不说那400美元的事,先来谈谈你的专利吧。”
白瑞德把马拴在路旁,陪着罗兰在街道上慢慢踱步。
“你还真是个无底洞,葛伦森借给你300美元,一眨眼没了,我借……还给你100美元,一眨眼也没了。思嘉,我在琼斯伯勒听到的声音可都是在说你傻——明明打个包,申请一项专利就够了,你却拆成了这么多项。”
“你有你必须赚的钱和你不想赚的钱,对吗?”
罗兰心里一惊。
她虽然不想承认,但这个白瑞德的判断真是太准确了。
她确实有非赚不可的钱——最大的那一架自动采棉机,她就是铁了心要赚那些大农场主、大庄园主,发了战争财在战后发达起来的人的钱。
但是还有些小型农具,她想要帮助那些和她一样,守着自己的土地艰难求生的人们,让他们的工作能够轻松一点。
她清了清嗓子,说:“看来你多少还是有一点投资眼光。”
白瑞德扬起脸,摇头否认:“并不,而是手上的钱太多了,想随便找点东西投出去。”
罗兰:……
难道这家伙长了一张嘴,就是专门为了怄人的吗?
但事实上,罗兰演练过无数次她见到投资人应该怎么说服对方和自己合作,如果白瑞德愿意,她是愿意合作的,至少可以拿专利入股,生产出大型机械之后,她分一份利润。
“我获得的专利之一,自动采棉机,是专门为战后的南方种植园设计,贴合变革后的新需求,最大程度地减少人力。”
“有人说过,有两个时机是可以赚大钱的,一个是兴建国家的时候,另一个是在国家毁灭的时候……”
白瑞德望着她的眼光越来越好笑,罗兰:她脸上是长了棵树还是开了朵花?
“思嘉,看来你把我的话记得很牢靠啊!”
罗兰顿时脸一热——原话竟然是这家伙说的?
“不过我好像还说过,国家毁灭的时候,赚钱的速度甚至要比国家兴建的时候还要快很多倍。”白瑞德把原版补全。
罗兰觉得他脸上的神气仿佛在说:所以我才会拥有这么庞大的一笔财富。
于是罗兰板着脸一字一顿地说:“但我不希望再见到一次国家毁灭了。”
在过去的那次美国内战里,七十五万人战死,四十多万人像威尔那样落下永久残疾,无数个家庭被毁灭。
白瑞德所积累的那一点点财富,对于个人而言固然是值得炫耀的,但是对于整个国家和社会而言,只是大规模的财富毁灭过程中,留下了一小撮落到了某个人手中。
白瑞德也跟着罗兰叹了一口气:“是啊,所以在国家重建的时候,赚钱虽然有点慢,但反正我也不着急,那就慢慢来吧。”
罗兰:……?
好话都叫这家伙说尽了。
“思嘉,过两天就是收棉花的时候,你知道塔拉应该怎样表现,对不对?”
白瑞德懒洋洋地戴上了他那顶帽子,跨上马背,给罗兰留下一个灿烂的笑容,慢慢驱马离开。
罗兰身后的车马行老板:“夫人,夫人……您要牛,那就牵去吧!”
“能和白先生做这么大笔生意的人,我这牛哪怕算是借给您的也没问题啊!”
于是,罗兰真的赊账租来了两头牛。
在开始正式采收棉花之前,塔拉的经济状况已经开始转好。
罗兰拿着一些小型机械的专利找了镇上的几个木匠作坊,尝试和他们合作,制作了一两件筛棉机和去籽机,放在木工和农具商店里寄卖。
竟然真的给她卖出去了几件。扣除木工的工钱和材料钱,罗兰竟然真的回收了两三美元——金额虽然不大,但这大大提振了所有人的信心。
论其原因,还是罗兰之前把自己逼得太狠,把大家逼得太狠。
经历了几乎绝望的阶段,现在终于有回报了,所有人都很兴奋。
而罗兰始终记得白瑞德说过的话:塔拉需要好好表现。
开始收棉花的那天,天气晴好。罗兰手搭凉棚,站在广阔的棉花田跟前。
嬷嬷说了成千上万遍,要罗兰戴好帽子,免得南方灼热的艳阳把她雪白的皮肤晒黑。可罗兰早就不记得这茬儿了。
她眼里只有那台大型自动采棉机。
和其它机械比起来,这台机械就真的像是一个巨人——它占地足有五六米宽,横跨好几道田垄。
波克和一头牛站在机械的前面,拖动着机械缓缓向前。
希礼一个人站在后面,他需要及时观察整台机械的状况,并且通知波克前进或者停下。他甚至还需要伸出双手帮助整台机械保持平衡,防止这个巨人向一边歪歪斜斜地倒下。
威尔则带着他的工具箱随时待命。
这台机械是他们用最便宜的材料拼拼凑凑地搭起来的,随时有可能哪个零部件就坏了。
罗兰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把几个关键易坏的零部件都让威尔多准备了一些,万一哪里坏了,就让威尔这个“技术小哥”赶紧替换。
于是,塔拉的棉花采收在磕磕绊绊中开始。
一声号令之下,波克拖着牛向前走,庞大的机械就像是一个沉睡的巨人被刚刚唤醒,起身的时候周身哐哐直响,每根骨头每个关节都在发出响动。
牛走出一步、两步,机械也终于喀喀响着转动起来。许许多多的“自动臂”张开着,将棉花枝条揽入它们的“怀中”,刀具轻轻一刮,于是一朵又一朵的棉花被从枝头扯落,自然掉落在事先兜起的大袋子里。
罗兰听见身后响起尖细的叫好声和欢呼声。
那是媚兰、卡丽恩和普利西她们也来一起看采棉花了。姑娘们看到这么大的机械真的运转起来了,一起开心地大叫。
罗兰却心中有数,这样采棉花肯定比不上人工来得精细——他们不可避免地会漏掉一些棉花,也会有很多杂质、枝叶之类被刀具一并采下,掺杂在采收下来的棉花里。
要机械与人工比赛工作的精度,是不可能做到的,就像是在22世纪,人工智能也无法完全取代人类的工作一样。
好景不长,自动采棉机还没坚持到两分钟,就停下来了。
卫希礼额头上汗涔涔的,检查着机械上损坏的部分——那是一只控制自动臂的轴承,承受不住压力就先自己断了。
威尔早有准备,他拄着拐杖,一瘸一瘸地赶上去,双手麻利地把整个一只自动臂换下来,安上新的。
卫希礼擦了一把汗,发出号令,让波克赶着牛向前走。
结果没走两步,竟又停了下来。
来来回回数次,修了十几个零部件,连原本信心十足的威尔都开始有点儿不确定了。他退回到罗兰身边,求援似的叫了一声“思嘉”。
罗兰却比谁都镇定。
她甚至微笑着说:“这下可好,我们知道哪里需要最坚固的材料,哪里糊弄糊弄就可以了……”
威尔一呆:也是。
这座塔拉自己的“样机”,用的都是最便宜的、二手的、边边角角的材料——现在,他们终于知道哪里需要换上最好的硬木、铸铁,哪里保持原样就行……
远处,老牛不耐烦地“哞”了一声。
卫希礼和波克都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座大型机械在一个小时之内,也就前进了大约十几米,只采收了一小片棉花地。
若是在以前,一百个黑人,这最多只是十分钟的工作量。
罗兰突然把嬷嬷半道塞给她的帽子一甩,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大声问:“波克,凭你一个人,这一个小时,能把这一片棉花都收完吗?”
波克摇摇头:“那肯定不成。”
他马上明白了:“哎呀,思嘉小姐,您的意思就是这座机械比我一个人快就行了呀,那是必须的……”
罗兰继续说:“是的,只要比你一个人快,就能证明它确实是有价值的。”
这话说得,连卫希礼都愣了一下。
生活在这个位面里的人还远未意识到机械化的威力——而罗兰却看得比他们更远一些。
“但只要我们操作得更熟练,机械运转得更圆熟,它迟早会超过十个人、甚至是一百个人工作一小时的速度。”
“这就是机械的意义。”
“希礼、波克、威尔,你们对我来说是最宝贵的。所以我要用这没有生命的,不会饿不会渴,不知道劳累的机械来代替你们在塔拉劳作。”
三个男人听见了都很感动,尤其是波克——他还从没想到过,自己的名字竟然能和卫先生,和威尔这样的白人一起并列。
“请你们不要失望,而是慢慢接受它,它也在成长中,它会拥有更大的威力的。”
罗兰很清楚,本季塔拉的棉花收获是受人瞩目的焦点——不仅乔纳斯·威尔克森那样的无赖会盯着塔拉,等着看“棉花烂在地里”的好戏,白瑞德那样的“投资者”,也一样会等着看塔拉收获的结果。
表面上她镇定如桓,大肆宣扬“机械的意义”,安慰着所有人,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呐喊:
“千万不要掉链子,不要掉链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