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亚是一个很特别的年轻人。”
基督山伯爵缓缓开口。
“他的外表很有欺骗性,他表现得有教养、体贴、温文尔雅……但真实的他,却不是这样的人。”
“小姐,说起来您可能不会相信,他是一个……”
“他是一个昔日的苦役犯,如今依旧在逃,被通缉。”
罗兰打断了伯爵的话。
伯爵脸色苍白,望着罗兰。
“这些他都亲口告诉我了。”
罗兰回答。
伯爵顿时做了一个“原来如此”的手势,唇边掠过一丝嘲讽的笑意:“小姐,那么今天我来,就显得实在是多此一举了。”
“那么您呢?”
罗兰站在伯爵对面,站得笔挺,像一株骄傲的白杨。
“您在这整件事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您将这么一位‘劣迹斑斑’、身无分文的年轻人引到巴黎来,将他投入这个花花世界。”
“您让他故意接近唐格拉尔男爵,许下空头承诺。您让男爵一面承受着亏损,一面又将全部希望都压在这个年轻人身后,那‘空中楼阁’一般的财富上……”
“这就是您向唐格拉尔家举起的复仇之手?”
“以一场婚姻、一个女人的名誉、乃至一生的幸福为代价?”
“哦,对了,相比起德·莫尔塞夫一家的遭遇,我是不是还应该对您感恩戴德?”
罗兰的语速很快,她就像是吃了枪~药似的,一开口全是硝烟。
伯爵的脸色仿佛更苍白了些。
“小姐,您的心情似乎不大好。”
“确实不大好。”
罗兰坦诚地回答。
“如果我把不应向撒向您的怨愤撒在您的头上,那么我只有诚恳地请您原谅。”
“之前我和安德烈亚……有些分歧。”
在这之前,她见了安德烈亚一面,两人讨论了未来的安排。
她的意见是,在安德烈亚目前领导的运动中加入女性权利的诉求,例如女性投票权、婚姻自主和财产自主的权利。
安德烈亚却觉得这一步跨得太大。
“亲爱的欧仁妮,你必须了解,这个位面里的法国女性,识字率都还不到三成。你这些诉求,非但不能得到足够的支持,反而可能会因此遭到攻击,拖累我们整个事业。”
罗兰却觉得,这才是她想要从巴黎这样的大城市开始的原因。
巴黎的女性识字率已经相当高;同时城市化的进程正在不断地促进大城市和农村之间的沟通。
“是的,目前确实还有很多女性不曾觉醒,这样运动未必能成功。”
唐格拉尔夫人就是一个绝妙的例子,她被困在了社会给她打造的牢笼里,却始终怡然自得,以为是自己算计了男人。
“但是,必须要有人先站出来,喊出这样的声音,才会有更多的人觉醒,不是吗?”
最终,罗兰和安德烈亚的这一场谈话不欢而散——两人约定了结婚仪式结束之后继续讨论这个问题。
安德烈亚给罗兰带来的恶劣情绪不幸影响到了她与伯爵的碰面。
因此罗兰很坦白地向基督山伯爵道歉。
“您愿意在婚礼举行之前登门,告知我安德烈亚的真实身份,给我一个最后反悔的机会,说老实话,我内心是感动的。”
“我想要感谢天主,没有让您给予我个人更大的打击。”
“可是已经晚了,我已经决定了在结婚证书上签字。”
“不,不能,小姐,你不能签字。”
伯爵摇着头,显得稍有激动。
“诚然如你所言,我是一个不择手段的复仇者。我降临这个世间唯一的目的,就是代表天主,向这个世间那些蒙蔽了司法之眼,逃脱了公正的凶手复仇。”
“但是我内心依旧保有了一丝身为人类的良知。”
“小姐,你不能和安德烈亚结婚。”
“这将是一桩不伦的婚事……”
罗兰顿时睁大了眼睛,她感觉自己距离那个不能说的秘密越来越近了。
“安德烈亚……是你同母异父的亲哥哥。”
听见这个秘密,罗兰感觉自己身体摇晃,几乎无法站住。
好在她身后就是高脚凳,她猛地坐下来,双手捧着头,将双肘撑在膝盖上。
难怪,难怪位面制作方会通知“恋爱禁止”。
以前在位面外的时候,流传过一句玩笑话,说“愿天下有情的男女都是失散多年的兄妹”——她和安德烈亚之间没有那种男女之间的感情,竟然也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那么,天下那么多皮囊好看的小混混、苦役犯……您为什么选择了他?”
沉默了半天,罗兰终于支撑起身体,向一直在对面、沉默注视她的伯爵发问。
“哦我傻了,选中他,是因为他的生父,对不对?”
还没等伯爵回答,罗兰就一拍脑门:“我怎么会想不到呢?”
“我和安德烈亚都是您用来复仇的工具。”
“既然是复仇的工具,就该把所有的价值都好好利用起来,对不对?”
“哈哈,我还真是拥有‘工具的自我修养’……”
她自嘲得厉害,基督山伯爵眼中多少流露出几分怜悯与歉疚。
“是的,安德烈亚……还有一个象征着司法的亲生父亲。”
“象征司法?”——罗兰一下子想到了瓦朗蒂娜的父亲,那位检察官。
这下一切就都串起来了。
德·莫尔塞夫、唐格拉尔、德·维勒福,三个家庭,相互认识,相互关联。
伯爵的“复仇之手”,同时伸向了他们。
如此周密的复仇计划,背后必然是经年累月的筹划与酝酿。
伯爵一定曾像是个毫无感情的天神,冷静地袖手旁观,观察仇人的家庭,仇人的子女,了解他们的弱点,以求精准打击。
几年以前在蒙莱里见到的“威尔莫”马甲,恐怕也只是伯爵特地来考察她的个性和能力的——不仅要了解仇人的一举一动,连仇人的女儿在乡村从事的小小“事业”,也一并了解。
那时候的威尔莫先生,就已经在做准备,为了今天的出手打击。
罗兰瞬间感到背后生出寒意。
她面前的是怎样一个人啊?——这个人,仿佛真如他的外形所昭示的那样,是个从坟墓中爬出来的幽灵——竟然隐忍了那么多年,收集了一切有利于复仇大计的消息与手段,以期向仇人发起闪电般的一击。
“那么您——”
“为什么还要来提醒我?”
“您大可以等到我签下了结婚证书之后再直接向世人揭穿这件事。”
“只要您再等上一会儿,我就会成为整个巴黎的笑柄,是被世人唾弃的对象,甚至会被强制送入修道院……”
“既然您所渴望的是报复,您为什么还特别要在这时候赶来,试图阻止我在结婚证书上签字呢?”
“小姐,这是因为……”
伯爵开口回答,却突兀地顿住了。
他原本沉稳有力的声音突然变成了喃喃自语,似乎他在这一瞬间也开始询问自己——他现在的言行是否是对内心情感的真实表述。
“这是因为,你完全是无辜的……”
“你在这里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为他人着想。”
“罪人理应受到惩罚,而善良的人理应得到帮助。”
“又或者是因为,你……你和以前……你和她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喵——”
还没等罗兰对伯爵的解释做出回应,她的起居室里突然响起一声可爱的猫猫叫。
罗兰一低头,她的“经纪猫”这时已经来到她脚边,眼巴巴地望着她。
——露娜这是要提醒她什么?
罗兰一下子想起来了,她的小猫猫这是在提醒她,要想办法让伯爵在位面里帮她“拉票”。
罗兰无奈地伸出手,露娜“嗖”的一声,就跃上了罗兰的手臂。
小猫猫柔软的四肢抱着罗兰的胳膊,大大的猫眼里是乞求也是提示:
——现在是好机会。
罗兰则苦笑:在这种时候,向伯爵提“拉票”这种事,她……也说不出口啊。
倒是有一点可以说。
罗兰想了想,说:“刚才我听您提到过‘象征司法’这四个字那么我推测您曾经经历过的苦难可能很大程度上源于司法失序。”
“如果一个人能‘象征司法’,而不是一个体系或者制度,这才是真正可怕的事。”
基督山伯爵听见她的话,将双臂抱着,右手握成拳,托着下巴,望着罗兰沉默不语。
“安德烈亚和我正在做的事,目标之一就是重塑司法公正。”
“海蒂能在那么多年之后,站在贵族院的证人席上,拿出铁证指证德·莫尔塞夫伯爵当年的罪行。她的控诉是如此成功,如此大快人心——”
“这证明这世间依旧存在公正——人们心中依旧遵循着维持这个社会运转的道德观念。”
“需要校正的是司法机构和程序——”
“这有这样才能让更多和您一样,曾经蒙受了不公正待遇的人们得到补偿与安慰。”
伯爵惨然一笑:“小姐,您想得太天真了。我……”
“我的想法确实是天真,但这是社会的必经之路。”
罗兰打断了伯爵的“打断”。
“在司法失序的时代,人们自行其是,用各种手段来声张正义,消弭心中的仇恨。”
“科西嘉人崇尚为亲人复仇,血债血偿,但这丝毫没有帮助科西嘉人稳定秩序,减少敌对和仇杀。”
“他们为亲人报仇,杀死仇人;他们自己立即变为了‘仇人’,被仇敌的亲人杀死。”
“‘复仇’一旦凌驾于法律之上,就会造成真正的社会失序,出现冤冤相报的局面。”
伯爵“唔”了一声,似乎有所同感。
“正如我曾经在您面前的提过的,这种复仇永远不可能完美——您永远能找到它的漏洞。”
伯爵听见罗兰的话,闭上双目,吐出长长的一口气:“小姐,很难想象,您在结婚仪式的前一刻,想的竟然是这些事——”
“但我不得不说,您确实是清醒的。”
“比我清醒……”
“我竟然……追求完美的复仇——”
罗兰:……难得伯爵竟然这样评价她?
但这已经不是伯爵第一次提起“完美复仇”了——终于令罗兰开始正视起这个名词:伯爵为什么要追求“完美复仇”?
猫猫看她完全没有请人帮忙“拉票”的意思,顿时失望地“喵”了一声,“嗖”地从罗兰的怀抱里一跃而下,转身跑开。
几乎与此同时,起居室的门“吱呀”一声响起。
安德烈亚闪身进来,马上在身后虚掩上门。
“欧仁妮——”
他一回头,看见罗兰和基督山伯爵都站在起居室里,两个人距离很远,态度都有点儿剑拔弩张,像是在对峙。
“哦,伯爵大人,您竟然也在?”
安德烈亚嘴角挂着笑,神情态度一如往常。
“那么正好,我可以通知您,巴黎的宪兵和警察都出动了,已经到唐格拉尔府上来抓我了。”
罗兰大惊失色,基督山伯爵则皱起眉头。
“他们正在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搜过来。这里是唐格拉尔小姐的闺房,或许我亲爱的欧仁妮能够凭借她女性的魅力暂时替我抵挡一会儿。”
安德烈亚兴高采烈地说,仿佛他压根儿不是被宪兵追捕,而是正准备和心爱的人一起去野营。
“但是我想问,巴黎的宪兵和警察是怎么知道我是个正被通缉的苦役犯呢?”
“我亲爱的未婚妻,自然不是你。因为你一直抱着和我结婚的打算,不会这么快想用石头砸自己脚的。”
“那么,在巴黎,知道我真实身份的就只有另外两个人——”
他的眼光转向伯爵。
“一个是我最要好的老朋友,另一个是一位靠谱的神甫。”
“但我依旧心存怀疑,伯爵,您是为见多识广的百万富翁,您为人精明而谨慎,您是怎么就轻易相信,我姓卡瓦尔坎蒂,是个来自意大利的王子呢?”
起居室外面,清楚地传来一阵喧哗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不是我,”基督山伯爵迅速地澄清,“我从不信任警察和司法。”
罗兰顿时觉得伯爵这句解释也是对她说的。
“都这节骨眼儿了你还在琢磨这些。”罗兰一跺脚,劝安德烈亚赶快走。
“快,我这里有一条通道,直通外面的花园。”
“伯爵,您就是从那里来的,请您带着安德烈亚……”
“小姐,我乐意为您效劳。”伯爵心平气和地说,“希望能稍许弥补,让您的心情有所平复。”
罗兰立即拉开了通向她起居室的那扇小门,基督山伯爵回身瞥了一眼安德烈亚,带着他匆匆离去。
罗兰赶紧将那扇门关严。
“经纪猫”露娜又蹭了过来,扬起猫猫头,摆着一张臭臭的猫猫脸说:“兰兰,我之前说什么的来着……”
猫猫话音还未落,就被急促的敲门声吓到了。
来人毫不客气,砰砰砰敲了几声之后,飞起一脚踹开了门。
一队穿着宪兵服饰的男人冲了进来,在罗兰的起居室里飞快地看了一圈。其中一个粗声粗气地问罗兰:“小姐,您刚才有没有见到那个自称是,安德烈亚·卡瓦尔坎蒂的人?”
罗兰摇摇头表示没有。
她随口问:“子爵怎么了,值得你们如此大张旗鼓地找人?”
“什么子爵?他就是一个被通缉的苦役犯。”
安德烈亚从此永别了他的上流社会身份。
“他还在巴黎主导了很多次非法集会,就是这家伙,还得我们每天晚上都要出外勤,简直没完没了……”
一个宪兵抱怨着,发泄着属于打工人的愤怒。
“还好您没有签字,没有真的嫁给这家伙。”
另一个宪兵笑嘻嘻地说,上上下下地打量罗兰的容貌和身段。
罗兰像是受辱的王后一般,狠狠剜了那士兵一眼,傲然地转过身——
“搜完了没?搜完了就请给我出去!”
宪兵们真的退出去了。唐格拉尔夫人脸色苍白地进来,拉着女儿的手,哀伤地叹息着:“欧仁妮……”
罗兰却突然想到,安德烈亚也是唐格拉尔夫人的孩子,不知道这位夫人是否知道,她的另一个亲生的孩子尚在人间,前一段时间总是坐在她歌剧院的包厢里,就坐在她身边……
“去把小姐屋子的窗户都打开……让小姐透透气。”
唐格拉尔夫人吩咐女仆。
“可怜的欧仁妮,别太担心——你还没有在结婚证书上签字,就算是签了,对方那个应该也是假名字,做不得数的。”
“好孩子,你还有嫁妆,五十万法郎……珠宝、首饰、衣服……孩子,你年轻美貌,你还嫁得出去……”
唐格拉尔夫人一边努力安慰女儿,一边自己不争气地流下眼泪。
罗兰听着,忍不住轻轻一声冷笑——难道她是一个只关心嫁不嫁得出去的人?
起居室的落地长窗被打开了,新鲜微凉的空气迅速涌进罗兰的屋子,让她更清醒了一点。
她知道这个家马上就要面临灭顶之灾了。
从今以后,在这个位面她需要完全依靠自己。
正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叫喊声:“来人啊,快来人,这就是贝内德托!”
几乎在同一时间,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和喊声同时响起来:
“抓住他!”
“这回不能再让他跑了。”
突然,一个人长声惨叫。
“杀人啦——”
宪兵们全都叫喊起来。
“医生,医生……这里有没有医生?”
唐格拉尔夫人吓得脸色煞白,抓住了罗兰的手:
“欧仁妮,你说他们是不是把安德烈亚杀了?”
罗兰没法儿回答,唐格拉尔夫人虽然不知道安德烈亚就是她的孩子。但是母子连心,她对安德烈亚竟然也存了一丝关切。
罗兰松开唐格拉尔夫人的手:“妈妈,我去看一看。”
她走上沿街一面的阳台——天早已全黑,外面的街道因为今天的抓捕而灯火通明,到处是手持火把的宪兵。
“抓住啦!”
罗兰眼尖,看见安德烈亚被两个宪兵扭住了胳膊,他奋力挣扎,却徒劳无功。
一个瘦高瘦高的人倒在血泊中,基督山伯爵则单膝跪在他面前,为他检查伤势。
血泊中的人头上扎了一块“红方格”的手帕做头巾,罗兰认出他就是当初跟踪她的那个“红方格”。
难道是安德烈亚杀了这人吗?
远处,一个身穿黑色衣服,脸色蜡黄木然的男人,慢慢走过来,来到安德烈亚面前。两人对峙了片刻,安德烈亚继续挣扎,脸上却挂着笑。
这个男人不是别个,正是瓦朗蒂娜的父亲,“象征着司法”的检察官德·维勒福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