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阿尔贝与海蒂在往奥尔良去的大道上狂奔的时候,罗兰正在圣日耳曼区的那间小公寓里。
她坐在德·莫尔塞夫伯爵夫人的对面。
这是一个很寒碜的房间,只有寥寥几件家具——墙上贴着廉价的灰色墙纸,壁炉却出奇地干净,似乎它被砌成之后,从来就没有生过火。
德·莫尔塞夫伯爵夫人满怀疑惑地上下打量着罗兰。
罗兰也在打量着她:自从她进入这个位面以来,她还从来没有这中机会,与伯爵夫人面对面谈过话。
这位四十岁出头的昔日贵夫人,外表看起来依旧美貌、尊贵,尽管穿着十分朴素。
即便在短短几天内遭受了可怕的打击,伯爵夫人依旧挺直了腰板,扬着头颅,带着亲切的表情,望着罗兰。
“您可能并不喜欢我。”罗兰自嘲地扬了扬嘴角。
“欧仁妮,恕我直言,因为你父母的关系,以前我对你,确实多少有些成见。”伯爵夫人说话很直接,“但是今天我很感谢你来看我。”
终日枯守在这样一间巴掌大的小公寓里,面对因为贫穷而接踵而至的困窘,伯爵夫人很感激罗兰的探视——这能将她从自己那无穷无尽的忧伤里稍许拽出来一会儿。
“但是我今天请您来,是想邀请您去乡下小住一段时间的。”
“去乡下?”
罗兰的提议令伯爵夫人异常吃惊。
“事实上,阿尔贝现在就在前去的路上。他今天没法儿和您一道用晚餐了。”
“为什么?为什么阿尔贝会不知会一声,突然离开巴黎?他不是这样的孩子。”伯爵夫人的声音里透出紧张。
“他……”
罗兰稍许顿了顿,似乎是考虑怎么措辞。
“他也没办法预知这一点,所以没法儿知会您。”
伯爵夫人轻轻皱起了眉头。
“欧仁妮小姐,所以,这并不是阿尔贝的主意,而是你的主意,对不对?”
罗兰点头:“是的,是我和另一个朋友的主意。”
“你们……劫持了我的儿子?”
伯爵夫人小心谨慎,但最后还是选择了“劫持”这个字眼。
罗兰顿时笑了:“不,只是‘邀请’而已。只不过这份‘邀请’,阿尔贝不曾事先预知。”
她也不知道海蒂会用什么手段“请走”阿尔贝,真要说是“劫持”其实也不是不可能。
“我们觉得您有权利了解,阿尔贝今天去打听了参军的事宜。他想要顶替他人服兵役,前往驻扎在北非的军团,以此换回一笔钱,供养您在法国的生活。”
伯爵夫人顿时捂住心口惊叫一声:“哦我的天主,我的阿尔贝,这个傻孩子……”
“我们当然都相信阿尔贝的能力,相信他加入军团之后能够立下战功,平步青云……”
罗兰努力让自己的话显得“高情商”一些。
“但是为什么阿尔贝的勇气与能力,要应用在对外侵略战争上,并且让他冒如此巨大的风险?”
身为母亲,伯爵夫人马上就接受了罗兰的说辞。
她哆嗦着向罗兰伸出手:“欧仁妮,你是对的。”
“我无法再承受失去阿尔贝的痛苦了。”
“因此我们的建议是,请您和阿尔贝到乡下去住一阵,在那里有广阔的空间,能让您,让阿尔贝都施展所长。”
“让我……”
伯爵夫人惊讶的表情完全泄露了她的心思:恐怕她已经将自己认作是一个废人了。
“届时我还另有需要您帮忙的地方,到了蒙莱里我再对您解说。”
“蒙莱里?”
伯爵夫人喃喃地说。
“这个名字我很熟悉。”
“似乎几天前我还在向这家公司预定夏季舞会上要用的果蔬和鲜花。”
“现在却已经接近冬天了。”
“是的,”罗兰回答,“蒙莱里的蔬菜种植和葡萄园是一片很大的产业,能够养活勤劳和聪慧的人。”
“可是阿尔贝……”
伯爵夫人一脸的忧愁,“我从没想象过,阿尔贝能够与乡村、土地联系起来。”
“不像我……”
“现在的我,宁愿付出全部让时间倒流,让我能够回归从前的小渔村,守着一张大渔网和一点点渔获生活。”
她显然希望这起伏跌宕的、戏剧性的一切从未发生。
“他会的,他会爱上土地的。”
罗兰柔声安慰。
“土地是我们的根基,是力量的源泉。我们在土地上扎根,汲取养分,也借此抚慰心灵,愈合创伤……”
“在经历这了一切之后,阿尔贝会明白的。他会发现,只有土地是值得为之奋斗的。”
“远离都市的浮华,乡村能把他塑造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伯爵夫人眼中饱含热泪,向罗兰抬起头来。
“欧仁妮,是什么让你愿意为我们做这一切?”
“但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我和阿尔贝都感激你的这一份心意。”
面对伯爵夫人的问题,罗兰想了想,小心翼翼地作答,以尽量避免触碰对方心里那一道可怕的创口:
“这背后的原因其实是……我认为您并没有错。”
她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即便制作方屏蔽了整个复仇事件,但是她依靠从海蒂那里得到的一点点信息,大致拼凑出了德·莫尔塞夫夫妇和基督山伯爵,这两男一女之间的复杂恩怨。
伯爵夫人僵在那里,呜咽声更在喉咙深处,她似乎想要张开双臂,抱着这个陌生女孩痛哭一场。
却听罗兰继续往下说:
“是的,我认为您没有错。”
“您有权选择嫁任何人。而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因为您的决定而责怪您。”
“即便您嫁的人,背后掩藏着阴暗的秘密;您作为不知情的一方,也同样是受害者。”
“既然您已经放弃了德·莫尔塞夫伯爵的姓氏和财产,那么您就有权重新来过,在这个世界里堂堂正正地生活。”
伯爵夫人无声地向上空举起双手,然后掩住了自己的面孔。
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从她的双手下方滚落。
“但我确实是错了……人生中最好的时光,全部都错付了……”
伯爵夫人啜泣着说。
“我在‘中田位……’,我在乡下听说过一句话,”
罗兰差点儿就说错了话,赶紧改口。
“每个人都拥有过去,可是一直盯着过去,拒绝看向未来,那么枝头就永远也不会结出下一季的果子来。”
“夫人,您还很年轻,您拥有健康,在这一点上,您已经比这世上不少人都幸运。”
“更何况,您还有阿尔贝……”
罗兰说到这里,伯爵夫人已经再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拒绝了。
她向罗兰伸出手,流着泪说:“欧仁妮,好孩子,带我去见阿尔贝吧!”
罗兰终于松了一口气,微笑着开口:“夫人……”
伯爵夫人也向她回报以同样的微笑,柔声说:“欧仁妮,你可以叫我梅尔塞苔丝。”
阿尔贝一到蒙莱里,就被关在了柴房里。
天色全黑以后,有人给阿尔贝送来了两块黑面包和一罐子清水,甚至还有一条毛毯。
东西一送到,柴房的门立即重新锁上。
阿尔贝可是在罗马强盗的手里也照睡不误的人,这回他也是一样的镇定。啃了两口面包,勉强充饥之后,他自嘲地笑:
“这儿的伙食真不错!”
虽然和以前锦衣玉食的生活没法儿比,可也比前几天忍饥挨饿的日子略强些。
阿尔贝裹紧了毯子,靠在柴房的板壁上,努力抗拒夜间的寒意。
“这儿的生活也挺不错!”
阿尔贝故意大声说,给自己打气。
“要是妈妈也知道我过着这么好的日子就好了。”
年轻人裹着毯子叹了一口气,想起困守在巴黎的母亲不知会担心成什么样儿,阿尔贝心里就万分难过。
忽然柴房外面有个清脆的女声一声长笑:“放心,会知道的。”
阿尔贝听听,还真的是海蒂的声音。
那个一直在基督山伯爵身边,美艳绝伦的希腊公主,竟然把他从巴黎一路带到了这个……不知是哪里的地方;
可笑他竟然还把海蒂当成了是欧仁妮。
他磨着后槽牙,问:“你还嫌骗得我不够苦吗?”
“对,还嫌你不够苦。”
海蒂的声音在柴房外面回答。
“你父亲亏欠我的,你这一辈子都还不完!”
阿尔贝冲口而出:“父亲是父亲,我是我!”
海蒂却说:“上帝说过,一个人的罪孽若是还不完,就让他的子辈和孙辈去偿还。”
阿尔贝:……?
他终究是个心地良善的年轻人,一旦回想起海蒂在基督山公馆的那个小房间里向他描述过的惨烈往事,顿时心中戚戚,隔了半晌,才回答:
“那你要我怎么补偿?”
少女冷笑着:“等明天你就知道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柴房的门“哗啦”一声打开。一个瘸腿的老农站在门口,冲阿尔贝一扬手,示意让他跟着来。
阿尔贝在柴房冻了一晚,现在正浑身僵硬,勉强站起来,跟着老农来到了一个工棚一样的地方——他闻到了香香甜甜的气味,精神为之一振。
那个瘸腿的老农回头,见阿尔贝还跟着他,就指了指摆在一旁的陶盘。
阿尔贝这才注意到,这里人手一个圆圆的陶盘。他赶紧自己也拿了一个。
一队人排着队向工棚里走去。在那里,阿尔贝总算看见了香气的来源——一口巨大的铁锅,铁锅里正熬煮着燕麦粥。
粥是用牛奶熬煮的,散发着诱人的奶香气。
轮到阿尔贝的时候,他将陶盘递上去,守在大铁锅一旁的厨娘顿时伸出勺子,给阿尔贝的陶盘里邀上一大勺燕麦粥。
“等等,小伙子,别走!”
刚刚想要端着盘子离开的阿尔贝被厨娘叫住,厨娘又往他的粥上加了一小块黄油,另外用勺子盛了一点点糖洒在粥上。
“谢谢您,您真是太好了。”
阿尔贝顿时得意起来,觉得自己年轻有为、相貌英俊,连见了第一面的厨娘都为之心折。
谁知厨娘努了努嘴:“大家都是一样的。”
阿尔贝往别人盘子里看了看,果然见到每个人的燕麦粥上都放着一小块渐渐融化的黄油,撒着一把棕色的糖。这一把糖粉被燕麦粥的热力一逼,竟然释放出诱人的香气——
厨娘撒给他们的糖竟然是掺了肉桂粉做成的肉桂糖。
阿尔贝惊讶不已: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他周围都是其貌不扬的庄稼汉,竟然能享用这么好的早餐。
谁知除了这一勺粥以外,每个人都还能分到一个小圆面包和一截煎香了的咸肉。
这中香气刺激了阿尔贝的饥肠辘辘,年轻人赶紧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三下五除二就把面前的早餐全都消灭了。
早先那位瘸腿的老农就坐在阿尔贝身边,一面羡慕着年轻人的好胃口,一面说:“吃吧,多吃点,待会儿要干很久的活。”
——原来这里的人都是干重体力劳动的。
好吧,看着这顿相当丰盛早餐的份上,就勉强帮这些人干一点活吧。
阿尔贝这么想着,东张西望了一阵,见到工棚里的条桌前面还坐着一名貌似眼盲的中年人,他的妻子正坐在他身边,轻声细语着,指点他去探索摆在桌面上的粥碗和面包。
连残疾人都要被迫去干活儿不成?
阿尔贝顿时怒火上冲。
他心里顿时生出一中使命感——老天让他来到这个地方,一定是要让他为这里受了不公正待遇的人们打抱不平。
谁知一个艳光四射的美人走进了工棚,她脸罩寒霜,用地道的法语问所有人:“吃完了吗?吃完了就赶紧下田!”
阿尔贝敢怒不敢言——因为这个美人正是海蒂,她手里还提着一条马鞭。这条马鞭虽然从来没有抽在他身上,可是他还清楚记得海蒂向空中挥鞭的凶悍模样。
“竟然还是欧仁妮更温柔一点。”
阿尔贝这时不得不承认,他的小青梅在脾气方面可能更胜一筹。
所有人都站起来,去屋角取了农具,准备下地干活。
只有那名盲眼的农夫和他的妻子依旧坐在桌边,旁若无人地继续用餐。
阿尔贝很为他们担心。
令阿尔贝担心的,还有那名瘸腿老农——老农一瘸一拐地走着,手里却提起了一柄锄头。
阿尔贝赶紧走上去,压低声音问那名将他从柴房里放出来的老农——
“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老农老实不客气地指点:“看见那边一大片野地吗?东家让把那一片地尽快开垦出来。我得去把地上的杂草和荆棘都锄了才行……”
还没等老农把话说完,阿尔贝已经直接接下了他的锄头,抢着上去,替人干活去了。
如果这是在巴黎,阿尔贝肯定不会这么做。
他不敢屈尊参与普通人的劳作,因为他的手太白,又没有茧子,耻于用这一双手从事任何需要奉献体力的劳动。
但这是在乡村,没有任何人认识他,谁会管他以前是什么身份?
更令他心热的,是从他心底油然而生的那种正义感——
这里有人被迫付出劳役,无法反抗。他能多帮一点,别人的负担就会轻一点。
因此阿尔贝劳动起来格外勇猛:只用一个上午,他那双握锄头的手,就被磨出了水泡。
“年轻人……”
瘸腿的老农无语地望着对面的青年,“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干过农活?”
阿尔贝:你说对了。
老农继续说:“使用那边的工具,比用锄头更快更省力。”
阿尔贝:……
他只能转换另一个话题:
“你们被那个女人持着鞭子被迫干活儿,为什么不反抗,不去告诉镇上的宪兵?”
老农愈发无语:“年轻人,那个美人是我们东家的朋友,而且她手持皮鞭,盯着不让跑的,只是你一个人!”
阿尔贝:……
原来海蒂真的只是逼着他一个人来干活儿的。
阿尔贝心里顿时又憋了满满的怨气,下午继续奋勇挥起锄头干活,到了傍晚开饭之前,他觉得自己全身就像是被人打了一顿似的,几乎散了架。
他直接四仰八叉地躺在一片新开出的土地上,他再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出奇的是,他心里竟然也不再起什么波澜。
出事之后他曾经无数次在心底埋怨命运对他的不公,到了这时,他竟然真的不想再埋怨了——他只想要一张床铺,让他休息,他准保能够鼾声如雷地一觉睡到明天早上。
再没有痛苦、自毁、自怨自艾,也不再会有前途茫茫的困惑。
现在他真的只想休息。
“起来了,年轻人!”
耳边响起老农快乐的呼声,“跟着大伙儿一起去吃饭,今天晚上有红酒炖鸡……”
阿尔贝:光听这菜名我就饿了。
在起身之前,他再度闭上眼睛,体会了一下躺在这里的感受。
背后的土地是温暖的,而且完美地支撑着他。
明明是拼死拼活地劳作了一整天,现在阿尔贝心里却只有难以言说的喜悦。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这就是土地的魅力所在吗?
阿尔贝满意地闭上了眼睛,暂时忘却了他曾经历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