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基督山位面18

这天下午,从蒙莱里平原往巴黎去的大道上,人们能看见一副奇景。

一位裹着灰色长斗篷的少女,坐在雄健骏马之上,紧握着马缰,一声轻叱,一人一马,风驰电掣地往巴黎赶。

“天主借我手惩戒世人,天主也同样借我之手奖赏善良的人,为他们指点迷津。”基督山伯爵如是说。

当初罗兰听说了基督山伯爵的“计划”之后,当时就转身往回跑——她意识到自己需要马上赶回巴黎去。

基督山伯爵却招来了他的马夫,将原先驾车的两匹骏马放下来一匹,并从车厢底座里取出鞍具安上。

“唐格拉尔小姐,您是一位有判断力的女性。”

“海蒂对您的印象很深,她曾经不止一次向我提起。”

“希望下一次前往大歌剧院的时候,能听见您的好消息。”

伯爵的声音仿佛一直在罗兰耳边回荡。

他竟然猜到自己正一心一意地想要挽救皇家歌剧团——

在歌剧团的这件事上,罗兰身边的人分为两派:

一派对她无脑信任,坚信她一定能够想出办法,挽救无助的人于水火之中;

另一派对她冷嘲热讽,认为她多管闲事——以及不信任她这刚刚从女校毕业、回到巴黎的贵族小姐有任何能耐,能把皇家歌剧团从内忧外患中挽救出来。

只有伯爵一人真的向她伸出了援手。

当然,伯爵只是给她指点了方向,创造了机会,真正要完成——还是得靠她自己。

多亏骏马矫健,在日落之前,罗兰赶回巴黎。

她直奔巴黎的一位证券经纪,此前罗兰以“蒙莱里南北货食材行”公司的名义,在这里开过一个证券交易账户。

“蒙莱里小姐,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证券经纪一直以为罗兰姓“蒙莱里”,而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

罗兰也觉得这样妥当,毕竟一旦“唐格拉尔”这个姓氏让对方知道,证券经纪不一定有胆子继续和她做生意。

罗兰将错就错,笑着说:“我一直担心您已经下班了,怎么,今天您的经纪业务如此繁忙吗?”

证券经纪伸手挠头:“要在以往,您确实晚了。”

“但今天公债市场上有些状况,出现了大幅波动。有人大幅做空了西班牙公债。”

罗兰一挑眉,果然——

“我也是为此而来的。”

“我要您代理买进西班牙公债,需要您现在就挂单,在明天早上场内公债开始交易的时候立即交割。”

“蒙莱里小姐,您需要买多少?”

罗兰估算了一下,报出一个数字:“一百万法郎。”

证券经纪大吃一惊,心想今天在办公室多留了一会儿,果然留对了——这一单交易,他光是佣金就能小赚一笔。

“然后我要您代理做一笔期货交易,在后天之前将这次买进的所有公债抛出。”

证券经纪更加吃惊了:“您这是……投机。”

罗兰点头:“对,就是投机生意。”

“我平时经营蔬菜和各种食材,但偶尔也会投投机。”

证券经纪吃惊之余,问:“但是您……账面上有一百万法郎的资金吗?”

罗兰微笑摇头,很肯定地答复:“没有。”

当初她为了开户,在证券经纪账户上放了一千法郎。

证券经纪面对她的态度,实在是无语,瞪了她半晌,方才说:“那,那您……”

“我打算明天做一笔现货的买进,一天之后做出一笔反向的卖出……两者之间只相差一天,可以不做票证的实物交割吗?”

西班牙公债的交割时限是两天,罗兰这一正一反的两项交易,在两天之内对冲,理论上可以不用交割实物票证1。

证券经纪惊讶得张着嘴,半天没有出声。

他一时有些闹不清:眼前这位年轻的女蔬菜商,究竟是什么人。

“我能问一下,您为什么要做这两笔交易吗?”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就是投机。”罗兰微笑而自信地回答,“有人搅动了西班牙公债的市场,公债急跌之下,我认为是极好的入手机会。”

“但是我并没有一百万法郎的资金,所以我只赌这一天之内它多少会涨回来一点,给我带来一点收益。”

证券经纪脑后有汗:您想得可真是美啊。

“怎么样?”罗兰扬起脸,“您也知道,巴黎不止您一位证券经纪,而且今晚人人都会敞开大门,一直到深夜。”

“既然您不能答应我的请求,我自然是去找一位有足够决断力和变通能力的证券经纪人。”

罗兰作势起身。

难题一下子被抛到了证券经纪这边——究竟是赚这笔金额不小的经纪费,还是冒一点风险,为眼前这位小姐处理这项“投机”交易?

正如罗兰所说的,今夜注定是不眠之夜。

证券经纪还没有做出决定,他的办公室连续有人上门。

满头是汗的经纪人不得不请罗兰稍坐休息。

他自己匆匆赶去另一间会客室,会见源源而来的客户。

罗兰握紧了拳头:她手中是那一枚写有“信号”的纸条。

正是这枚纸条上的“故事”,被皮诺先生当做快报发了出去。

显然,这个“故事”已经在巴黎的有钱人之间引起了骚动。

“听说了没,西班牙国王,唐·卡洛斯,从布尔日逃走了!”2

人们连一夜都等不了,拼命赶来处理他们手中的西班牙债券。

手中持有这项公债的人们,几个小时前,还把它们看成是“点石成金”的投资,现在却害怕自己明天清晨就会破产。

贪婪与恐惧,果然是上帝手中的提线,将人们像提线木偶一样随意操控。

见到这种情形,罗兰相信,她会等到想要的答复的。

在这异常恐慌的时刻,别人都争相抛售手中的公债,而她与别人反其道行之,她要买——

有一位一百万的买主坐在这里,证券经纪不是傻子,他不会放任罗兰离开的。

也不知等到了几点,证券经纪人终于回到了罗兰面前。

他带着钦佩的眼光望着镇静如桓的罗兰:“蒙莱里小姐,您的要求我完全可以照办。现在我们就签订授权书,您授权我完成这一正一反的两项交易。”

罗兰的唇角浮现笑容。

“但是您需要在我这里存放足够抵御您一切损失的保证金。”

罗兰:……!

她怎么就忘了,还有保证金这一茬儿了?

账面上的一千法郎,对于罗兰可能承受的损失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

“公债投机”这件事,归根结底源于歌剧团的财政危机。

其实她可以不用费事,直接用“万能卡”完成救助的——但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奔波了上百法里,赶到这里。

眼看交易就能做成了,她却最后倒在了保证金上?

她还是不得不使用“万能卡”?那和她一早就使用“万能卡”直接买下剧团有什么区别?

罗兰心里波涛翻涌,脸上却只能微笑着说:“保证金啊,好,您说要多少?”

她一边听着证券经纪人报出那个数字,一边低下头思考,佩戴着的那枚硕大钻石刚巧在她眼前闪耀:

有了——

回到勃朗峰街的唐格拉尔公馆,罗兰即便在自己的卧室里,也能听见附近小客厅里人们在高谈阔论。

他们肆无忌惮地谈论着从内政部打听到的各种小道消息。

在基督山伯爵那张小纸条上,那个简洁明了的“逃亡”,在他们口中添油加醋,平添很多细节。仿佛人人都亲眼看见那位国王逃脱监视,返回国土,并且得到了民众的拥戴。

人人都在庆幸唐格拉尔男爵的好运气——

他因为出手出得快,只蒙受了五十万法郎的损失。

当然,很快这种“庆幸”就会让位给“懊恼”“怨天尤人”和“互相指责”。

罗兰躺在软绵绵的四柱床上,仰头望着顶盖上垂下的玫瑰色幔帐,心里在回想白天发生的事。

“复仇——”

这一次,基督山伯爵的矛头指向得太明显了。

偏偏她的“父母”们都还欲壑难填,面对这样的陷阱主动跳进去,甚至还沾沾自喜,以为占了大便宜。

这样的打击太精准了,偏偏不留一点痕迹。

但是伯爵为什么会那么坦然地把一切都告诉了她,甚至还送了她一匹好马,让她能及时赶回巴黎?

买卖公债这件事,虽然是罗兰自己独力完成的,但如果不是因缘巧合,正好让她遇见了基督山伯爵——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他为什么就那么相信她罗兰,相信她不会以那张纸条为证据,向内政部检举告发;又相信她不会把实情告诉父母,让唐格拉尔男爵不至于反向操作,把刚刚卖出去的公债再低价买回来?

这真的就是因为……相信她是一个善良的人吗?

罗兰陷入沉思。

“嗖”的一声,她的经纪猫跳到了床上,蹲在她软绵绵的枕头旁边,小声呼唤:“兰兰!”

“你竟然真的办成了?”

小猫咪满脸的不可思议。

“你是怎么弄懂那些买卖公债的事的?”

“如果我不是一直在这个位面盯着你,我真可能以为你是跑去‘商战’位面历练去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罗兰动也没动,依旧仰头望着床顶的帷幔。

“之前我头疼的,只是那些开户之类的繁琐手续罢了。”

“但要真的说到‘金融’,多少复杂的金融产品都是从我们‘种田位面’来的?”

“即期、远期、掉期……不都是为了交易大麦、玉米、大豆而创造出来的?”

罗兰越说越是口舌滞涩,哈欠连连。

“可是兰兰,你最后是怎么处理抵押在证券经纪那里的保证金的?”

“制作方故意留了一个悬念,没有把你的具体操作放出来。”

“现在位面外所有的观众都知道你办到了,但是没有人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

“连我也……”

看来,制作方将这个“悬念”捂得过于严实,连露娜这样的“经纪猫”,也不知道详情。

“兰兰,你偷偷告诉我,你用了那张‘万能卡’吗?”

“什……什么?”

“万能卡!”小猫咪跳近罗兰耳边,小心翼翼地提高一点点音量。

“万能卡么……我……”

露娜蹲着,等待罗兰的回答。

谁知她一直没回应。

很快,小猫咪听见了匀净的呼吸声。

“兰兰,你——”

很显然,今天罗兰太累了。她奔波了上百法里,又费心费劲地尝试去理解在这个位面从未接触过的“投机”交易。

还没等回答露娜的问题,罗兰就躺在床上睡着了。

只留她那位尽心尽责的“经纪猫”在枕头旁边转着圈,尝试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很快到了六月五日。

在这天之前,人们津津乐道的轶事自然是前几天引起公债市场大幅波动的“唐·卡洛斯出逃事件”。

这在之后被证明是一出因为信息传递造成的“乌龙”。西班牙人的“国王”还好端端地待在布尔日人手里,这一消息的传出,是“快报系统”的失误。

澄清的消息一出来,大幅下跌的西班牙公债立即反弹回原先的水平,甚至比唐格拉尔男爵抛售之前还要略高一些。

唐格拉尔男爵在抛出时损失了五十万法郎,错过了之后的大反弹,又损失了五十万法郎,一来一去,就是一百万法郎的损失。

但也有些胆量与胃口都很大的投机家,在这次“公债事件”中果断出手——

《箴言报》援引一位证券经纪的原话:

“我的一位匿名客户,原本只是一位普通的蔬菜商,在这次事件里却大赚了五十万法郎。”

“她甚至没有支付购入西班牙公债的全部款项,而只是支付了一笔保证金。”

“她是我见过最有‘投机’精神的蔬菜商,眼光比银行家夫人更加敏锐,判断更加准确,勇气么……也是前所未见的。”

至于这位证券经纪为什么会特别提到“银行家夫人”,自然是因为整个巴黎的金融界都知道:唐格拉尔夫人才是唐格拉尔银行投资公债的幕后操盘手。

唐格拉尔先生以前凭借夫人的消息来源赚了不少,这次可是狠狠地一次性全都赔光了。

从不读报的罗兰自然不知道自己被誉为“投机精神”的榜样。

如果知道了她一定会澄清:这不是“投机”,是“投资”。

她是有把握能够达到这样的收益率的。

另一项她计划中的“投资”,情况却不大妙。

六月五日,是皇家歌剧团的债务到期日。

这个歌剧团,虽然顶着“皇家”的名头,但事实上只是一个和天下所有剧团一样,需要“自负盈亏”的商业团体。

它需要在今天偿还二十七万七千五百法郎的债务。

如果偿还不了,剧团就会解散。

歌剧团在大歌剧院的演出资格会被拍卖,来自其他地方的歌剧团体将会乐意接受巴黎观众们挑剔的检验,尝试在这个舞台上生存。

经营不下去了就破产解散——这一幕幕的悲喜剧早已在巴黎大大小小的剧院舞台上上演多次,只不过这一次轮到了皇家歌剧团。

前一天大剧院就已经闭门谢客——但这做法不太明智,它助长了流言在巴黎城中的四散传播。

原本还有所有者和债务人对歌剧团还有信心,现在一看,顿时都不再抱什么希望了。

罗兰带着她的朋友一起来到大歌剧院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门可罗雀的冷清模样——

前几天刚刚贴上的歌剧海报,已经偷偷被小商贩撕下来,充当包裹货物的纸张;撕掉的那一张刚好是“台柱”唐娜小姐的带妆全身像,缺胳膊少腿的“唐娜小姐”就这样残缺不全地望着路人。

而歌剧院门前,站着焦灼的债主们。

如果剧团解散,这些债主的债务就没办法得到偿付。他们的本意是宁可剧团不解散,光吃利息他们都可以舒舒服服地吃一阵了;

但是银行不给剧团担保,他们又没办法信任剧团将来会还债;

这活脱脱就是一个“死循环”。

二十七万法郎的债务,大大小小三十名债主,谁也不敢放话答应债务展期,生怕剧团把别人的债务先还了,拖自己下水。

局面僵持——债主们无奈之下给了最后通牒,如果正午之前,剧团还没有办法拿到银行担保,或者偿还债务,他们就要宣布皇家歌剧团违约。

大歌剧院里,首席女高音唐娜·贝尔洛小姐的休息室跟前,还有一两只没有被取走的花篮。

花篮里的鲜花早已凋零枯萎,仿佛昭示着整个剧团的命运。

贝尔洛小姐却顾不上她那些“消失”了的追随者。她迈上一步,对剧团经理说:“先生,您为什么不转告外面那些债主,我能唱,我绝对能唱!”

“如果您昨天没有取消演出,那么全巴黎就都会知道,唐娜·贝尔洛还是金嗓子,能驾驭得了任何歌剧作家的金曲!”

剧团经理无奈地说:“小姐,是的,您能唱,我们所有人也都相信您能唱——可如果没有银行家愿意为您提供担保,我们的剧团就只能解散。”

“难道这个世界的真相,就都掌握在银行家的手里?”

唐娜小姐悲愤地反问,“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实,却要银行家来为我证明?”

经理尴尬地点头。

“小姐,可以这么说。”

“是的,我们这个社会,就掌握在银行家、军方要员和政客的手里。”

剧团的时钟渐渐指向正午。

“亲爱的唐娜,我想,我们这个剧团,大概要到此为止了。”

剧团经理不无遗憾地感慨。

唐娜小姐无奈地转头,看向这座她熟悉的大剧院,满目尽是悲凉。

突然,她尖刻而愤怒地大喊出声:“看看,这里来了一位银行家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