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万七千五百法郎……”
罗兰报出了歌剧团目前所欠的全部债务。
露娜瞪着一对明亮的猫眼:“兰兰,你上哪儿去筹那么多钱。”
罗兰想了想说:“也就那么些途径,得挨个试上一试。”
“就算是都不能成功,我不还有一张‘万能卡’吗?”
“万能卡”是罗兰在傲偏位面夺得第一名时所得的奖品。以“万能”为名,足以证明这张卡非常有用,什么都能办到。
“经纪猫”马上又着急了:“兰兰,万能卡在位面里非常非常宝贵。你好不容易才得来一张,使用之前你一定要想好它用得值不值……”
“区区二十七万法郎……我认为不值。”
罗兰却说:“做一件好事的价值,是不能用相应的金钱来等价衡量的。”
“如果这张卡切切实实帮到了很多人,那么我就认为它值。”
黑白花顿时不说话了,垮了一张臭脸别过猫猫头:“不想理你。”
罗兰无奈地说:“就算你不理我,已经下决心要做的事,也还是会做的。”
露娜:……
——看来,自家麾下的选手太有主见,也不是一件好事啊。
罗兰所说的“那么些途径”,第一件自然是去问问唐格拉尔男爵。
据她所知,唐格拉尔男爵坐拥六百到七百万法郎的资本,手上捏着不少大机构的存款资金,信用已经达到“无限”。
只要唐格拉尔银行肯开口提供担保,歌剧团就能起死回生,度过一劫。
一般债务展期是三个月或者半年。
半年之后,安茹侯爵也许就有了新的对象,不再纠缠唐娜小姐。歌剧团面临的财政问题没准就自然而然,迎刃而解了。
但是唐格拉尔男爵断然表示拒绝。
“我的银行,能够屹立不倒到今天,就是因为从来不掺和那些无谓的生意。”
“你根本不知道这些表面看来简单的债务,背后藏着什么样的纠葛。”
“皇家歌剧团后面还藏着一个侯爵,我的银行今天出面担保了,没准明天我在议会里的座位就不保。”
“欧仁妮,你是一位富有同情心的年轻小姐,这没有错。”
“但如果你把同情心带到生意场上来,就是你的错了。”
唐格拉尔男爵尽量让自己流露出应属慈父的表情,同时说着铁石心肠的话。
罗兰也没有多浪费口舌,顺从地屈了屈膝,就从父亲面前走开了。
第二件,就是清点罗兰自己的资产。
罗兰捧着自己的账册,把她回到巴黎以来的财务状况都整理了一遍,发现她没有多少现金资产。
她的启动资金一万法郎,现在多半压在蒙莱里的酒庄和种植园上。
除此之外,她在巴黎经营薄利多销的蔬菜生意,不显山不露水,这一段时间来倒是赚了不错的一笔——可惜,都已经被她投资在了巴黎的几块地产上。
不过,就算是把她所有的财产都加起来,和剧团二十七万法郎的债务比起来,也实在是难以望其项背,连一半都不到。
罗兰看看她的账目,心中想:怎么办?难道真的要动用她那张“万能卡”吗?
眼看已经是五月底了,距离剧团的最后期限六月五日只剩几天。
还能有什么方法能够解危纾困呢?
罗兰甚至还去考察了一圈巴黎金融圈最近很火的海地公债。
唐格拉尔男爵是这个市场上的老手,他最近的一次买卖一进一出就赚了三十万法郎,足以抵偿歌剧院所有的债务。
但罗兰仅仅是为了开户、买卖、证券经纪这一类的小事,就已经深感晕头转向、不辨东西。
“现在我觉得如果能去‘霸总位面’历练历练,这些麻烦事也许就应付得来了。”
罗兰扶着额头哀叹。
露娜却比罗兰还紧张,她跳到写字台下,扬起猫猫头,问罗兰:
“兰兰,你决定用‘万能卡’了吗?”
罗兰“嗐”了一声:“这不还剩几天吗?没准这几天里我还能想到别的办法?”
露娜:“哦……”
“对了,我准备去一趟蒙莱里,去见一见我的声乐老师,杜普雷夫人。”
“见她做什么?”猫猫不解其意。
罗兰笑着说:“请她回来坐镇皇家歌剧团啊!”
虽说杜普雷夫人现在只是一家寄宿女校的声乐老师,但罗兰到了巴黎之后才听说,杜普雷夫人在离开巴黎之前,也曾是歌剧舞台上的名角。
只不过年岁不饶人,杜普雷夫人过了四十岁之后,音色没有以前清亮。
再者年轻的后起之秀辈出,像唐娜·贝尔洛小姐这样的名角很快就取代了杜普雷夫人的位置。
罗兰却在考虑,如果唐娜小姐的演唱实力真的像报上报道的那样有所下降,又或者她与侯爵的丑闻会进一步发酵;那么剧团如何才能保证足够的关注度,维持声誉?
她能想到的帮手,就是杜普雷夫人。
露娜无语:“……这歌剧团到底能不能活过六月五日,现在都还不知道呢,兰兰,你竟然在操心这些事。”
罗兰微笑:“反正我也答应了,六月之前回去看一下葡萄酒庄和利纳村的朋友们。”
既然要去蒙莱里,就把这些该办的事一起给办了。
果然,在杜普雷夫人那里,罗兰很轻松就说动了她昔日的声乐老师。
这位夫人向校长请了半年的长假,准备回巴黎“拯救”剧团。
“唐娜小姐是极有天赋的,”
杜普雷夫人对于“后来居上”的晚辈非但没有任何嫉妒之心,相反她还感到惋惜不已,“如果她能专注歌唱事业该多好啊!”
除了感慨之外,杜普雷夫人还问起了波尔波拉小姐。
“听说爱洛依丝也进了剧团?”
“唐娜小姐如果不能登台,这将是你们年轻人的机会啊!”
说到这里,杜普雷夫人半是嗔怪半是惋惜地看了一眼罗兰:
“欧仁妮,你……”
在杜普雷夫人心中,这世间最可惜的事,大约就是罗兰不能登台献唱,世人没法认识到巴黎的贵族公馆里还藏着一枚真正的明珠。
不过杜普雷夫人心里也很清楚。
要加入剧团,在歌剧院的舞台上登台,罗兰需要先去内政部申请一张执照。
而罗兰的家世摆在那里……一位堂堂男爵小姐,内政部是万万不可能为她颁发演唱执照的。
罗兰却笑笑:“老师,放心吧。将来等我买下歌剧团的时候,就可以随时上台玩票。”
杜普雷夫人:……!
这确实像一个银行家的千金能说出来的话。
只可惜没能给杜普雷夫人带来半点安慰——
“哦,欧仁妮,希望我在有生之年能够听见你在舞台上高歌!”
办完了寄宿女校的事,罗兰转头又去了葡萄酒庄和种植园。
六月的法国中部,艳阳肆无忌惮地释放着热力。
葡萄园的土地在这烈日暴晒下龟裂,苍劲的葡萄老枝却正在勉力将日光转化为糖份,孕育出甜美多汁的果实。
曾经令葡萄园一蹶不振的霉叶病早已不见踪影——罗兰在检查过葡萄枝叶之后感到非常满意。
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利纳村的村民们,像照顾他们自己的身体一样,把葡萄园照顾得很好。
到了整点,远处蒙莱里塔上的钟声响起。
罗兰想起常驻在蒙莱里塔的快报员皮诺先生。
这位皮诺先生是一位热衷园艺的园丁。
说来也巧,罗兰在巴黎新买下的那几块地产……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正宗的“地产”。她买下的,是巴黎鳞次栉比的楼宇之间,被开发商遗漏掉的土地。
这些土地已经不足以开发成为达官显贵的公馆,只能作为花园或者菜园出租。
罗兰物色到这种土地,迅速出手将其纳入囊中。但是出售合约要求她保证这些“花园”的外观,与周围的建筑“和谐统一”,体现巴黎人“时尚而自然”的风貌。
想到这里,罗兰就打算去看看皮诺先生在蒙莱里塔下开辟的那片花园,看看能不能从他的小花园里取取经。
她来到蒙莱里塔跟前,大喊一声:“皮诺先生!”
古老的石塔安静地立在风中,塔身上爬着的常青藤叶随着风声沙沙作响。
罗兰等了片刻,又喊了一声。
这回有了效果:一条红砂石铺就的小径末端,红玫瑰和蔷薇开遍的花坛里,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小老头儿猛地直起身:“谁在叫我?”
还没等罗兰开腔,这个五十岁左右的兼职快报员、全职园丁抬头看了一眼花园里的日晷,突然一声尖叫,从花坛里弹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向塔中跑去。
“唐格拉尔小姐,谢……谢您提醒。”
罗兰马上知道收发快报的时间要到了。
对于兼职快报员来说,错过收发快报的时间是很严重的过失,处罚很严重。
她还在蒙莱里的寄宿女校上学的时候,就曾听说过皮诺先生因为错过信号而被罚款。据说这位先生在信号来临的时候正在给玫瑰和榛子嫁接——这令皮诺先生的“悲惨遭遇”平添几分喜感。
罗兰曾经看过皮诺先生发快报,深知发报的原理,也知道皮诺先生每天都不过是守在塔楼上,发一些诸如“无事发生”、“休息一小时”之类,无关紧要的消息。
“那么您先忙,我等会儿再来看您!”
罗兰嘴角含笑,转身离开,这座开遍花草的小花园——她自己的种植园就在花园之外。
在种植园里,罗兰见过了利纳村的村民,向他们了解了新鲜蔬菜的长势,和他们讨论了巴黎的市场需要什么产品,大约停留了一个小时,她才直起身来。
她回头看了看蒙莱里塔,惊讶地发现距离蒙莱里塔数步之遥的小丘下,竟然停了一架富丽堂皇的马车。
这座马车看起来竟然有些眼熟。
罗兰心中突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她一提裙裾,快步向蒙莱里塔跑去。
“皮诺先生,皮诺先生……”
罗兰跑到高耸的石塔跟前,停住了脚步。
她看见一名俊美的男子与皮诺先生并肩从蒙莱里塔中走出来。
皮诺先生全然不是他向来那副恬然自乐的园丁模样——这个快报员微秃的脑门上全都是汗,他甚至没法儿站稳,只能摇摇晃晃地蹲下,眼神空空荡荡,不知在哪里汇聚。随后他一屁股坐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罗兰转向皮诺先生身旁,那位如同希腊神像般肃穆的男人。
“伯爵……”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此刻站在快报员身边的,竟然是基督山伯爵。
相反,伯爵见到了罗兰,面孔上浮现矜持的笑意,轻轻颔首,打了声招呼:“唐格拉尔小姐。”
“您……”
罗兰看看基督山伯爵,又扭脸看看汗如雨下,几乎软瘫着坐倒在地的快报员。
她在怀疑伯爵到底做了什么。
“皮诺先生,您没事吧。”
罗兰没有马上开口询问,而是先上前关心傻子般呆坐着的快报员。
她掏出了自己的绣花亚麻手帕,上前递给皮诺先生。
“好心的小姐,您尽可以放心——”
伯爵在她身边开口,“我们的快报员先生刚刚找到了退休时打发时光的好方法,现在有点儿激动。”
“退休?”
罗兰因为园艺的关系,和皮诺先生很熟,甚至还出过钱买过他花园里那一点点微薄的出产。
她深知快报员们的收入都很寒酸,他们和农民们比起来,唯一的优势就是有一份旱涝保收的工资,不用靠天吃饭。
但说到退休……这都哪儿跟哪儿?
皮诺先生才五十多岁,至少还有个十几年才能退休。
但皮诺先生确实激动不已,他从罗兰手中接过了绣着花的亚麻手帕,也不管这手帕是如何精致昂贵,伸手就擦了擦脑门,终于略清醒了些。
快报员却突然像弹簧似地跳起来,远远地向后跃:“不,不,这不是我的本意——”
他偏过身体,仰着脸望着伯爵,仿佛望着自己内心的魔鬼:“不是我不忠于职守,是他,是他诱惑我的……他让我把纸条上的信号发出去,他说不会对普通人有任何影响,他说这是上帝在借我之手……”
罗兰内心震惊,她圆睁了双眼,盯着伯爵,却向快报员伸出手:“他是不是要你发了什么信号出去?”
皮诺先生又开始大汗淋漓,他从口袋里把一张纸条拿出来,递给罗兰,上面是三组信号——
罗兰料想这绝不会是“无事发生”“休息一小时”“再见”。
“关于这件事,您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罗兰向基督山伯爵伸出手,让他看手心里攥着的纸条:“我作为这座发报站所在土地的所有者,我是不是应该有知情权?”
伯爵顿时笑了:“您的要求很正当。”
“但我想我们或许可以先放这位快报员回去收拾行装,好让他能及时奔上快活的退休之路。”
皮诺先生听说,立即转身向蒙莱里塔狂奔去。他跑着跑着甚至摔了一跤,也不吭声,爬起来接着跑,直冲上塔。
罗兰看见有几枚刚刚成熟的新鲜草莓从皮诺先生的口袋里掉出来,落在尘土里——那些都是快报员亲手种出来的,以前曾是他最珍视的东西。
罗兰心里叹了一口气,转向伯爵。
她先让自己的态度松弛一二,尽量不带偏见或者预判,然后才庄重地开口:
“让我们的快报员丢掉操守的,究竟是魔鬼,还是……您?”
基督山伯爵顿时放声笑了出来。
在巴黎,罗兰还从未见到这位神秘的“外来者”如此爽快地放声大笑过。
“不,亲爱的唐格拉尔小姐,您把我的位置抬得太高了,我如何能与魔鬼相提并论?”
“让这位快报员先生放弃操守的,不是别的,而是金钱。”
“我想那是您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从未缺少过的东西。”
罗兰的脸色不大好看,但她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是真的。
“您手中的那张字条,上面的信号,您应该看不懂吧。”
罗兰确实是看不懂的。
她需要有人给她解说。
“这个信号,讲述了一个子虚乌有的故事。”
基督山伯爵真的给罗兰讲了这个故事。
罗兰怔怔地听着,她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毫无保留地字条上的消息原原本本地说给她知道——但看对方的态度,她又没有任何理由相信,对方正在欺瞒她。
“它被传送出去,不会有损于任何人。”
“它会像是一片乌云一样,飘上巴黎的天空,然后立即被吹散,不留任何痕迹。”
“等到后天,这个故事就会被证实,真的是个‘故事’。”
“这个故事就像是游荡在巴黎城里的无数流言一样,在人们的耳边自由来去,不会对任何人有影响。”
基督山伯爵脸上的笑意慢慢地敛去。
“——除了那些,寄生于人民的财富之上,以内幕消息为生,翻手覆手之间,轻而易举攫取巨额利益的人。”
他肃然宣布,态度像是头戴假发,站在法庭上庄严宣判的法官。
罗兰向后退了一步,疑惑不已。
她知道对方指控的那些人是谁。
德布雷先生从内政部传出源源不断的内幕消息,唐格拉尔夫人则借着丈夫之名在公债市场上买空卖空。
唐格拉尔夫人是一位虚荣的妇人,这些消息,她从来不屑于隐瞒,甚至乐于高谈阔论……而整个巴黎的上流社会却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基督山伯爵递给快报员的那三段信号,的确对其他人没有影响,却是给那些人设下陷阱,等他们乖乖地自己跳进来,承受伤筋动骨的一击。
可问题是:基督山伯爵为什么明确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她也姓唐格拉尔。
没有人会认为她与自己的亲身父母不是一条心。
罗兰盯着伯爵,伯爵像是马上看穿了她的心思,那张英俊的面孔上重新挂上了温和的笑意,暖融融的像是他身后泽被大地的艳阳。
他直接回答了她心里的问题。
“仁慈的天主告诉我:这个故事,既能打击那些用不法手段不当牟利的投机家,也一样能拯救某些在困境里奋力挣扎的人。”
“罪人理应受到惩罚,而善良的人将得到帮助。”
罗兰望着伯爵,呆看了片刻,突然,她一跃而起,转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