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和她的朋友们退得慢了一点,当那股人潮从舞台上迅速涌下来的时候,罗兰等人不巧刚好堵在了休息室的门口。
一位女演员快步流星地走来,在罗兰面前停住了脚。
两人刚好打了个照面。
罗兰认出对方,正是刚刚在舞台上完美献唱的“伊莎贝拉公主”,唐娜·贝尔洛小姐。
巧合的是,罗兰与唐娜,年岁相仿,身高相仿,甚至两人都有一头浓烈乌黑的秀发,嘴角都有一枚笑痣,只不过唐娜小姐的痣更为明显罢了。
唐娜穿着一身戏服,灯火一映,她浑身都在闪闪发光。
但仔细看,她戏服上点缀的都是玻璃珠子,好看归好看,没有什么价值。
罗兰却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小礼服,胸口开得很低,露出罗兰好看的锁骨,也露出她颈项之间一枚明艳硕大的钻石。
甚至她裙子的褶皱里也点缀了稍许碎钻。
罗兰往唐娜面前一站,立即衬托出对方满身的廉价感。
被立马比下去的唐娜·贝尔洛小姐,著名歌剧女演员,花腔女高音,皇家歌剧院的台柱子,就这么站着罗兰对面,冷冷地看着罗兰。
唐娜一旦驻足,好多手捧鲜花的人立即从后面追上来,围在唐娜身后。
“我的休息室,怎么就成了什么人都能来的地方?”唐娜开口。
波尔波拉小姐上前道歉:“唐娜,我的朋友们第一次来后台……”
“哟,我的休息室可不是卢森堡花园,不是贵族小姐和太太们来闲逛的地方。”唐娜傲慢地说。
很显然,波尔波拉小姐不敢惹这位“台柱子”,拉着朋友们迅速离开。
离开之前,罗兰免不了回头瞥了唐娜小姐一眼。
她原本觉得这位首席女高音美艳绝伦——但现在在台下看起来,妆容的确给了她很多帮助;近距离看,这一副大浓妆非但不能算是美艳,反而有点儿吓人。
这位音色美妙的女高音,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风华正茂。
谁知罗兰回头这一瞥,却令唐娜小姐更加不悦,她那两道秀眉斜斜竖起,一声冷哼出口。
波尔波拉小姐知道这是“台柱子”发怒的前兆,赶紧牵了两位朋友的手,沿着过道飞也似地逃开——
波尔波拉小姐是个刚入剧团的新人,除了和声和伴舞,还根本任何施展才华的机会。
她自然也不会有自己的休息室。
于是,三个好朋友只能挤在后台空旷的一角谈话。
路易丝把藏在怀里藏了半天的一个小盒子拿了出来,递给波尔波拉。
“给你的。”
波尔波拉小姐打开看,只见里面是整整一打玛德琳蛋糕,用贝壳状模子烤制的,闻起来是一股黄油与糖的浓香。
“太好了!”
波尔波拉抓了一个就往嘴里送,一边吃一边感激:
“第一次上台,紧张得要命……中午……什么都没吃……”
她飞快地吃掉了一个,这才想起来要和朋友们分享,赶紧把盒子举起来:“欧仁妮,路易丝,来……”
于是三名妙龄少女挤在一起,一边享用美味的玛德琳蛋糕,一边听波尔波拉小姐闲聊。
罗兰倒是没想到:大剧院,竟然也是一个极其八卦的地方。比之上一个位面的梅里顿,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中不少八卦就是关于“台柱子”唐娜的。
“好像唐娜小姐又换情夫了,原先那位安茹侯爵已经有一阵子没来看她……但反正她身边的追求者多得能从这里一直排到凯旋门去……”
“对了,”
波尔波拉吃掉第三个玛德琳蛋糕之后,终于想起来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有一件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前天我路过剧团团长办公室的时候,听见他们说……剧团欠了很多的外债……”
“欧仁妮,你说,剧团会不会破产,会不会解散?”
波尔波拉吃完了玛德琳蛋糕,又开始啃手上的指甲——以前她在寄宿女校的时候也是这样:一紧张就会有这样的小动作。罗兰和路易丝都很了解。
罗兰能理解朋友的心情:毕业后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却无意之中听说这份工作其实朝不保夕?
罗兰不知内情,只好随口安慰。
“不会有事的。皇家歌剧团,这么大的剧团,又这么人追捧,即使有债务需要转让,也一定会有人接盘的。”
“剧团解散了,我们这么多观众看什么?”
波尔波拉小姐听了想想也是,顿时不纠结了,伸手去拿第四个蛋糕,又不好意思地把手缩回来。
“好了,今天只是头一回,以后我们会时不时来看你。你会经常需要在后台接待我们。”
罗兰向朋友告别。
“我们等着你成为首席女高音的那天。”
她带着路易丝,告别波尔波拉小姐,从后台出去。
路易丝直接去找唐格拉尔家的马车,而罗兰还得回去找唐格拉尔夫人,把母亲从一众“追求者”中拎出来,然后再一起回家。
罗兰和路易丝离开之后,波尔波拉小姐拍拍已渐填饱的肚子,心满意足地回剧团,准备帮忙收拾。
“所以你正指望着成为首席女高音?取代我的位置?”
突然一个声音从波尔波拉小姐身后响起,将她吓了一跳。
“唐娜小姐……”
波尔波拉拍着心口转过身来。她望着身后已经将戏服换下,卸去浓妆,穿着一身宽松袍服的“台柱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
波尔波拉一向钦佩唐娜小姐的才具,也知道这个女人嫉妒起来会有多嫉妒。
她赶紧说:“我的朋友见到我第一次登台,过来给我打气。那不过是随口说说客气话。”
唐娜闻言一声冷笑:
“有野心不是什么坏事,但请不要把野心和妄想混为一谈。”
波尔波拉也是个有脾气的姑娘,否则当年她就不会向罗兰她们发起挑战了。听见唐娜的话,她抿紧了嘴不出声,不肯示弱。
“你那位朋友——颈间戴钻石的那一位,她是谁?”
“她叫欧仁妮,她可是一位银行家的小姐哦!”
波尔波拉突然想起了罗兰的天赋,顿时微笑着反击:“我的演唱,在欧仁妮小姐的天赋跟前不值得一提。我的推荐人,杜普雷夫人,曾经盛赞过欧仁妮,认为她是全法国最有潜力的女高音。”
“如果不是欧仁妮因为身份所限,没办法加入剧团的话——她要成为主演女高音,那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句话果然激到了唐娜。
波尔波拉给唐娜小姐竖立了一位“假想敌”,但这“假想敌”却永远没有与她同台较量的可能。
这才是叫人最心有不甘的事。
女高音瞪着眼睛盯着波尔波拉,盯了她好一阵,才面色不善地慢慢转身,独自走回她的休息室去。
五月,整个巴黎最轰动的新闻自然是基督山伯爵本人的到来。
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子爵,尽职尽责地为救命恩人充当进入巴黎社交界的介绍人。
不相信有基督山伯爵存在的德布雷先生,自然被狠狠打了脸。
如唐格拉尔夫人所愿,基督山伯爵本人果真在唐格拉尔银行开具了一个“无限支取”的户头。
唐格拉尔男爵被“无限支取”的“无限”两个字给惊吓到了,赶忙将这位“来自东方的皇帝”介绍给唐格拉尔夫人。
罗兰则在唐格拉尔夫人的小客厅里见到了这位“基督山伯爵大人”。
“我有幸在哪里见过您吗?”
罗兰向基督山伯爵行礼之后,这么问他。
基督山伯爵向她投去纳闷的一瞥。
伯爵是一位相当英俊的中年男子,黑头发,黑眼睛,天庭饱满,胡须乌黑,脸色如纸般惨白1。
他周身的打扮极其朴素,但是只有在上流社会呆久了的人才知道这种“朴素”是多么难得——它可能需要比“华贵”更多十倍的财富去获取、去追逐。
“我想,这是我第一次有机会见到您,唐格拉尔小姐。”
“我来到巴黎才刚刚两天的功夫。”
罗兰顿时抱歉地一笑:“那么是我认错了。”
她回到巴黎也不过两三个月的功夫。此前她一直住在蒙莱里塔附近的寄宿女校里,每天与女教师和利纳村的村民们打交道。
在那种环境下,她不可能见过这位大富翁而没有印象。
她微微摇头,想把这个可笑的念头从自己脑海里扫出去。
谁知再抬起眼,却见到基督山伯爵正好也在看着她,眼神里有些戒备。
只是这戒备一闪而过,这位转眼又变成春风和煦的访客,正用一种敬畏的、小心翼翼的态度,来试探巴黎的社交圈。
唐格拉尔夫人开口,要求路易丝给大家“演奏一点儿音乐”。
这倒是她脱身的好机会,罗兰顿时冷着脸站起来,用一种寒意逼人的态度回答:德·阿米利小姐是她的朋友,不是这个家里的佣人。
然后她起身离开。
唐格拉尔夫人目瞪口呆之际,连忙掩饰,命人去拿一点儿冰镇的饮料过来。她又殷勤地询问伯爵,雪莉酒、白兰地、利口酒,又或者巴黎近郊新出的葡萄酒……他想尝尝哪一种。
唐格拉尔夫人不提葡萄酒还好,一提葡萄酒罗兰想起来了。
那位到她的酒庄来买酒的威尔莫先生……
若论外貌,威尔莫先生与基督山伯爵自然完全是两个人。
论口音,一个只说地道的英语,另一个说着标准的法语,稍许有些南部(马耳他或者希腊)口音。
但是罗兰能感觉到这两人之间有着极其细小相似的地方。
或许是这两人都会在不经意之间流露一点点沧桑感?
这种沧桑,对于漂泊异乡的英国人很是自然,但是对于腰缠万贯的大富豪来说则有点违和。
这种细微的违和感她无法用言语表达,以至于她当时便驻足,疑惑地再次转头,向伯爵那个方向看去。
唐格拉尔男爵这时巧之又巧地站在妻子身后,替伯爵吹嘘了一句:
“基督山伯爵大人可是拥有罗马的汤姆逊和弗伦银行,维也纳的阿雷斯坦和埃斯柯勒斯银行,以及伦敦的巴林银行这三家银行签名的用款通知书,‘无限支取’户头2。”
“光这三个签名,就值好几百万利佛尔……”
罗兰听见“汤姆逊和弗伦银行”这几个字,猛地睁大了眼睛。
她心里再也没有怀疑——
伯爵曾经披着“马甲”在自己面前出现过。
又或者,真实的是那位老派而倨傲的英国绅士,眼前的这个才是“马甲”?
她的眼神被伯爵敏锐地捕捉到。
对方竟然轻轻地冲她点了点头。
这是……默认了?
但无论如何,眼前的伯爵除了拒绝唐格拉尔家的一切食物与饮料以外,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
罗兰满腹疑虑,冲伯爵略略躬身,算是在“扬长而去”之前,稍许保持了几分礼貌。
她回到自己的起居室,正好看见露娜在屋里走“猫步”锻炼,争取保持身材。
她一把抱起“黑白花”,来到窗前。
露娜使劲儿把脑袋挣了出来,问罗兰:“兰兰,你怎么了?”
罗兰问猫:“这个位面,是一个关于复仇的故事,对吗?”
猫顿时急了:“如果我再次不小心剧透,下个位面我就真没法儿在这里了……”
罗兰一撒手,让猫蹲在窗台上。
“没事,我不想从你这儿知道什么……”
她望着窗外。
唐格拉尔小姐的起居室窗户正对着公馆的马厩,罗兰刚好看见一对漂亮的灰斑马被从马厩里牵出来。
客厅里传来唐格拉尔夫人的惊呼,接着是激烈的争吵。
没过多久,基督山伯爵大人从唐格拉尔公馆告辞。
罗兰也离开了起居室的窗户——
黑白花紧张地跳到她身边,见到罗兰以手支颐,沉默着思考。
“兰兰,你在想什么?”露娜好奇地询问。
“我在想,在这个世道里,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拥有复仇的‘资格’。”
罗兰第二次见到基督山伯爵,是在皇家歌剧院。
她依旧是那个稳稳地坐在包厢里,任人欣赏的冰美人。
只不过这一次,她的风头完全被另一位美人抢去了。
基督山伯爵出现在剧院包厢里的时候,身边陪伴着一位希腊装束的美女。
整个第一幕,观众们的心思都不在舞台上,人人都在频频回头,关注着基督山伯爵的包厢。
没有任何人留意坐在黑暗阴影里的伯爵,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位身穿东方服饰的美人身上。
她穿着一件灯笼形的刺绣上衣,领口开得很低,腰线提得很高,腰间围着一条色彩鲜艳、垂着长丝穗的腰带,将她的纤腰勾勒得一览无遗。
她身上所有的纽扣都是钻石,或者是镶着钻石的坠扣,扣子穿过银线绣着的扣眼,在灯火掩映之下闪闪发光。
“哦,钻石……”
德布雷坐在罗兰身边感慨,“女人有了这些钻石,就成了真正的公主。”
“可怜的欧仁妮,”唐格拉尔夫人拍了拍女儿的手,“完全被人比下去了。”
“不……”
罗兰却盯着希腊公主出了神。
“即便没有那些钻石,我也相信她是一个真正的公主。”
希腊公主固然是美艳绝伦的,她拥有无比精致的脸孔,优雅到极致的脖颈和手臂线条。
即便撇去财富为她造就的光环,她依旧是上帝造物的恩赐。
她就这么凝望着远处包厢里的希腊美人。冷不防对方忽然转过头来,冲罗兰这个方向一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罗兰果断起身。
“欧仁妮,你要做什么?”
唐格拉尔夫人叫住了她。
在这个位面里,年轻女孩是不应在开戏时独自离开戏院包厢的——她们坐在包厢里,接受四面八方的目光,等待追求者们的“检阅”。
罗兰直接坐去了包厢内的最后一排,把唐格拉尔夫人身边的座椅空出来。
“我一个人坐在后面就好了,免得耽误了你们欣赏希腊公主的美貌。”
唐格拉尔夫人顿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们的小公主生平第一次说出了酸味这么重的话。”
德布雷也微笑着附和:“这也难怪,欧仁妮小姐头一回遇到了势均力敌的对手。”
罗兰微笑:你们尽管瞎猜吧。
她这只是为了占有有利地形。
幕间,唐格拉尔夫人的包厢十分热闹,德·莫尔塞夫父子都来了,接着是基督山伯爵。
乐队奏起第二幕的第一个音符时,灯火转暗。来宾们在唐格拉尔夫人的包厢里坐定,出于社交礼仪保持着安静。
基督山伯爵坐在靠包厢门口的位置。
当演员在舞台上唱出一支优美的咏叹调时,伯爵支起身体,向前坐了坐,伸手鼓掌,高声道:“bravo!”
包厢里的来宾注意力要么在伯爵身上,要么在舞台上,谁也没有注意到,唐格拉尔小姐的座位上,只留下了一件开司米的斗篷,盖在椅背上,仿佛一个绰绰的人影。
罗兰摸出包厢。
包厢外的过道上空无一人,偶尔有某个仆人或者女佣侍候在包厢门外,见到她这样打扮的小姐,纷纷低头行礼。
罗兰很快就找到了基督山伯爵的包厢,还未到包厢门口,她就闻到了一股迷人的芬芳:薄荷、豆蔻、樱桃、玫瑰花香……混杂着湿润的水汽和一点点辛辣的,烟味儿。
这是——阿拉伯水烟。
罗兰惊讶不已,竟然有人在大剧院的包厢外面享用阿拉伯水烟?
事实正如她所猜测的,罗兰在基督山伯爵的包厢门口,见到了一个肤色黝黑的努比亚黑人,双手捧着一枚老实的烟灯。
美貌而娇媚的希腊公主,此刻正斜斜倚靠在门边,手中拿着一只水烟筒。
来自东方的美人,远看艳光照人,近看则是美得勾魂夺魄。
她灯笼形的上衣和纤腰之下,同样穿着一条白丝绸的灯笼形长裤,赤着脚,脚上蹬着一双镶满了珠宝的红色皮质拖鞋。那双白玉般的脚也不安分,始终一点一点的,似乎想要挣脱那对漂亮的拖鞋。
她见到罗兰,顿时开口,轻轻地吐出如烟的白色水雾。
“唐格拉尔小姐?”希腊美人笑着问。
罗兰点点头。
“谢谢你!”
希腊美人这招呼打的,有点儿得出人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