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逊和弗伦进出口有限公司”是罗兰在上一个位面合作过的公司。
那家公司收购了贝内特家松林里出产的松露,给了罗兰第一桶金和种种便利。现在再见到这间公司的马车,罗兰顿感亲切。
她双手提着长裙,风风火火地跑上前,心里猜测马车里会不会再次走出来一位,衣着周正,精明而市侩的大管家。
马车夫喝止骏马,眼前的马车停下,黑漆漆的车门打开,罗兰先见到了一双穿着紫花布长裤的大长腿,用同样布料的裤腿绑带紧紧地束着,以避免裤脚直接弹到膝盖上去1。
罗兰赶紧收住了脚——她意识到这不是她认识的人。
接着,一个头顶金色乱发的高个子男人从马车厢里走了出来。
他身穿蓝色外套,外套敞着,露出里面一件米白色的绒呢背心,年纪大概在四十到五十岁之间。
他的穿着打扮十足十是个老派的英国绅士,但是他眼神既莫测高深,又刚强坚毅,完全不像是个商人。
只不过,罗兰莫名觉得他的神色里透着沧桑,与他的年纪不大相符——仿佛他在这个位面已经待了很多年,很多年。
“小姐,请原谅,我不说法语。”
男人开口,是一口带着北部口音的英语。
这令罗兰回想起了上一个位面的生活,心头涌起一阵眷恋。
“不过您可以说法语,我听得懂。”男人扬着下巴,高傲地说。
罗兰也自然而然也把语言切换成了英语。
她冲来人行了一礼,说:“不妨事,我的英语,勉强能算是灵光。”
对方点点头,开口道:“敝姓威尔莫,到这里是来打听一座葡萄酒庄。”
罗兰也点点头,说:“如您所见,这里就是一座葡萄酒庄。”
威尔莫先生“嗯”了一声,说:“您可能会觉得唐突,我就这么直接找上门来。但我收购的这家公司,一直从事南北食品与饮料的贸易活动——按照公司的记录,它曾经在二十多年前,从这里的某一间酒庄收购过一种好酒。”
“这种酒很合英国人的口味——老天,这话听起来可不像是什么赞美。但是,它确实曾给这间公司带来了不错的利润。”
“在过去的十几年中,由于海峡两岸的局势各有各的不安稳,我想,这桩生意的双方彼此失去了联系。直到最近,我才收购了这家公司。”
“我这个人一直远离故土,过着离群索居、孤家寡人的日子,在欧洲大陆游荡。”
“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利润的追求和对金钱的渴望。”
“既然他们觉得需要,那么我就来寻访。”
说完,这个英国人地弯下腰去向罗兰行礼。
罗兰想了想说:“威尔莫先生,请你到酒庄里少坐。”
既然生意上门,又是合作过的“信誉”商家,她为了酒庄的将来着想,自然需要招呼一下来人。
马车停车的地方距离酒庄的大厅还有些距离。罗兰在前面领路,来自英国的绅士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突然,威尔莫先生发出一声疑问。
罗兰转头,见到这位英伦绅士正伸手指着行走在一垄一垄的葡萄老藤之间的工人们。
“他们在喷洒一种药剂,这种药剂阻止葡萄得霉叶病。”
“哦?”
“这里的葡萄得了一种叫做‘霉叶病’的真菌感染疾病。葡萄园的工人们正在喷洒药剂,保证葡萄叶片不至于霉烂,能够顺利挂果。”
英国人马上说:“我过来的路上经过不少葡萄园,他们也有这样的问题。小姐,您介意我打听一下这种药剂的配方吗?或者这个问题我应该向园主人提起。”
罗兰微笑:“敝姓唐格拉尔,我就是园主人。”
她说到自己姓“唐格拉尔”的时候,正扭脸望着葡萄园中喷洒药物的工人们,因此没注意到身边的英伦绅士脸上掠过一抹乌云。
“至于药剂的配方么……我完全不介意。”
“事实上,我已经把这种药剂的配方留给了镇上的药剂师。邻近葡萄园的园主到镇上一问,就能配出同样的药剂使用啦。”
罗兰再度转过脸,望着身边的绅士。
她的答案出其不意,令英国人愣了愣神。
“您就不担心……他们同样抑制了葡萄的霉叶病之后,产出美妙的葡萄酒,与您的酒庄竞争?”
罗兰笑了,摇着头说:“完全不担心。相反,我盼着大家把葡萄都治好呢。”
她指着远处耸立在平原上的蒙莱里塔说:“换做二十年前,人人都知道蒙莱里平原是个出好酒的地方,商人们都愿意到这里来买酒。巴黎城里,人们也愿意买蒙莱里出产的酒。”
“经过这么多年的动荡不休,蒙莱里的酒庄大多命运坎坷,又有不少葡萄园蒙受了霉叶病的侵袭。”
“现在提起蒙莱里,人们知道的恐怕只有蒙莱里塔,而没有出产的好酒。”
“就算我这一家酒庄能够重整旗鼓,重新酿出好酒,送到巴黎,也是势单力孤。人们问起,都只说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酒庄罢了。”
“唔……”
威尔莫先生似乎开始领会罗兰的意思。
“酒庄要产出好酒,除了绝佳的‘风土’以外,还需要侍奉葡萄的勤勉、酿酒技术的精准,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可缺。”
“使用药剂防病,不过是这些因素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我又何必在这点小事上斤斤计较呢?”
罗兰这么一解说,英国人终于矜持地点点头,算是认可了她的说法。
“小姐,您很会说。”对方评价。
罗兰也意识到了,干脆地闭上了嘴,扬着头,把英国人引进酒庄。
酒庄里,昔日在巴黎酒类博览会上获得金奖的那块奖牌,现在被裱在了一只画框里,用玻璃罩子罩着,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上。
英国人端详了一会儿奖牌,缓缓地开口问罗兰:
“小姐,您的酒庄里,有多少盛在橡木桶里的陈酒?”
罗兰摇摇头:“目前没有。”
“没有?!”威尔莫先生惊讶地大声问,“这样我怎么能相信你的酒庄能产出好酒?”
罗兰却很平静,点着头,把过去这段时间里酒庄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包括那位年轻的主人是如何不管不顾地把酒庄卖给她,她又是怎样从对方留下的胡桃夹子里找到了“第五号”酒窖的线索,进而找到了多瓶陈年佳酿的故事。
威尔莫先生听得入了神。
当罗兰讲到她在地图里找到线索,在酒窖的墙壁后面发现了一座拱门的时候,这位先生眼神奇异,眼中似乎有光在闪烁。
罗兰一口气把故事讲完,这才捧出一瓶她在“第五号”里找到的佳酿,递给英国人:“这瓶就是我找到的‘宝藏’。”
英国人听见“宝藏”两个字,忍不住扬起了嘴角,稍许带了几分笑意。
“我周游过世界,听过各种各样关于‘宝藏’的传说。我熟悉‘宝藏’这个词的来源——贝都因人的宝藏是绿洲,北美淘金者的宝藏是埋在地表以下的金矿,在维京人那里,他们用‘宝藏’来称呼自己的爱人2……而您,唐格拉尔小姐,我必须说,您的宝藏是多么可爱啊!”
“是的!”
罗兰被这长长的一段说辞说得笑了起来。
“它证明我的努力是能够得到回报的。”
“即使这样的努力需要持续付出二十年、三十年?”
英国人一双炯炯有神的黑褐色眼睛,正专注地凝视着罗兰。
罗兰笑了:“确实如此,所以人们才格外需要这样的证明。”
她把酒瓶递给威尔莫先生,“这瓶送给您。”
“不过,根本用不了二十年、三十年,只用两年、三年……我就能酿出能与之媲美的好酒。”
来自22世纪的罗兰,对她而言,酿酒术是一门科学而不是玄学。
老园主能够做到的,是通过时间酝酿完美。
而她却能通过技术让这追求完美的过程加速。
“哦?”
威尔莫先生见到她如此自信,怀疑地扬起眉。
“两年、三年……别说您这样一位年轻的小姐,换成是任何一位葡萄园园主,都没办法让一座正在恢复元气的酒庄产出金奖美酒。”
“如果我和你对赌,你敢吗?”
“赌你在三年内能不能酿出能够获得博览会金奖的好酒。”
罗兰迎面对上英国人的眼光:“这有什么不敢的?您的条件是……”
“如果你能酿出和三十年前品质一样的好酒,我再送给你一座同样大小的酒庄。”
“但如果您没能做到,就把这座酒庄双手奉上。”
如此财大气粗,如此的豪赌——
眼前这个,究竟是什么人?
英国人说话一点儿也不客气,他的声音里甚至带有一点点尖锐的金属摩擦声,让人感觉稍许不快。
谁知在这种事情上,罗兰是个异类,天生胆子大。
“行,你要打赌,我便接着。”
“在种田这件事上,我还从来没怕过。”
“不过我把话说在前头,到时候您可得送给我一座离这里比较近的酒庄,免得太远了我不方便打理。”
“你真的……”
英国人那对写满了沧桑的黑眼睛紧紧盯着罗兰,看了半天,忽然失笑。
笑容从他的嘴角迅速漾开,怀疑和紧绷着的敌意瞬间不见了,取而代之以自嘲,嘲笑他自己,竟然这么没来由地与人较劲……尤其是,与面前这样年轻的小姑娘。
“小姐,请原谅我,竟然提出了这么不绅士的请求。”
“但这的的确确是一个玩笑。”
英国人摘下头上的帽子,深深地向她鞠躬行礼。
“我绝不否认,您令我印象深刻。”
“因此我恳求您,将来您的酒庄名声大噪,供不应求的时候,请稍许通融一二,让我的公司,能够有幸在您的客户清单上排在前列。”
罗兰惊讶地看着威尔莫先生。
她也闹不明白眼前的这位怎么就在一瞬间就改了主意的。
但是她感觉到了什么:眼前这个英国人,似乎在对她进行试探。
是在考验她的能力,还是在测试她这个最不像酒庄主人的酒庄主人,究竟是怎样一副性格?
罗兰依旧将那瓶“宝藏”送给了威尔莫先生。
“这个送给您。”
威尔莫先生依旧是那一幅矜持表情:“我可以付钱……”
罗兰顿时扬起嘴角:“送给您是因为……您不像是一位经常能收到礼物的人。”
威尔莫听见这话,显然受到了一点小小的震动。
他退后一步,向罗兰鞠躬致意,应当是感觉到了罗兰的真诚善意。
“您如果喜欢,就请保留酒庄的地址。我敢保证,若干年以后,这样的美酒,一定会重新现身巴黎的博览会。”
双方正准备友好告别的时候,酒庄外忽然有些动静。
“欧仁妮,欧仁妮……”
有个年轻人的声音在大喊。
“尊敬的小姐,看起来您有客人造访。”
英国人的嘴角掠起一丝笑意。
罗兰:这是谁……这么大呼小叫,毫无礼貌。
外面进来一个酒庄的工人,帮外头的人通报。
“外头是一个小伙子,说是来看望您的。”
“他说他叫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子爵。”
英国人也听见了“德·莫尔塞夫子爵”这个名字。
罗兰没有注意到他,如果她留意,就可以见到英国人的瞳孔不由自主地缩放了一下。
“看来我打扰您会见老朋友了。亲爱的小姐,回见——”
英国人告辞得极其简短,转身就走,压根儿不想停留。
外头那个“大呼小叫”的德·莫尔塞夫子爵却正好于这时冲了进来,直接越过英国客商,冲着罗兰张开手臂:“欧仁妮——”
罗兰高傲而冷淡地把手伸给他。
这位子爵先生硬生生把张开的臂膀和已经探出去的嘴唇收了回来,最终捧住了罗兰的小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
“您是在‘壮游’3出发之前,来看我的吗?”
罗兰想起唐格拉尔夫人的提醒。
而她面前出现的提示也说明了这一点:“阿尔贝·德·莫尔塞夫子爵,德·莫尔塞夫伯爵的独生子。德·莫尔塞夫与唐格拉尔两家有意撮合,安排联姻。”
谁知年轻的子爵喜滋滋地摇头否认:“不是,我已经去过了瑞士和巴伐利亚。现在正赶往南方,之后要去地中海沿岸、西班牙和意大利,正好路过这里,想起你在这里读书……”
敢情这位不是特地赶来看她的呀。
——还真诚实。
阿尔贝丝毫不知道他已经从眼前的姑娘心里得到了这种算不上赞美的评价。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计划:“去那些地方至少要花上两三年的时间,我打算先在马赛好好转转,毕竟爸爸和妈妈就是在那里长大的……”
“……然后去西班牙,之后才是意大利……”
“……老天爷,希望到那时我身边的钱还够用……”
“欧仁妮,你那开银行的老爹在罗马有分号吗?”
还没等罗兰回答,这个年轻的小家伙已经继续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往下说话:
“哦,我终于有机会摆脱巴黎的鬼天气,去南方享受无边无际的日光了!”
“哦,热那亚、佛罗伦萨、那不勒斯迷人的伯爵夫人们4,我来了!”
罗兰:……什么?
“欧仁妮,你说说看,我在意大利能拥有几次艳遇?”
罗兰真想问问对方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或许……阿尔贝本人根本不知道父母对于他们两人有联姻的安排?他们只是要好的儿时玩伴?
——这样就说得通了。
“别这样,欧仁妮,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阿尔贝那对眼睛几乎笑得弯起来,“你我的婚事等我回到巴黎,父母们就自然会安排,不用你我操心。”
罗兰脑后有汗。
所以……阿尔贝跑到“未婚妻”跟前,要对方猜猜自己将来会有几次艳遇?
“但在那之前嘛,自然应该在南方那样热烈的天气里,享受一下艳福,这样以后我也可以有在巴黎的沙龙里吹嘘的资本对不对?”
“当然——”
罗兰已经基本看清了眼前这是个憨货,她面对阿尔贝,笑嘻嘻地回答。
“祝您在意大利交上好运,艳福连连……或者干脆在佛罗伦萨置产,在托斯卡纳的山区里挑选一座城堡买下,把您的情妇们都邀请去那里,热热闹闹地饮宴、享用美酒、开舞会……”
“子爵大人,相信自己,您可以的!”
“欧仁妮,别这样……”
阿尔贝兀自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惹毛了亲爱的欧仁妮。
他明明只是路过这里,却特意中断了行程去寄宿学校打听,听说她在酒庄,就专门跑来酒庄看她。
“欧仁妮,我着实有些摸不透你的脾气……”
年轻人伸手,勾着手指拽了拽自己鬓角的头发,那可是在巴黎最好的理发师手下剪出的飘逸短发,以后去了南方,这样的发型都不知道能不能保持住……
刚见面,这个小女孩儿就在自己面前大肆冷嘲热讽——阿尔贝着实是不明白。
——要在托斯卡纳山区买城堡,明明只有娶了她才能办到啊。
在阿尔贝心里,唐格拉尔小姐,就等于一个长相漂亮的大金矿。
而他,年纪轻轻就已经受封子爵,前途无量,将来自然可以给予妻子足够荣耀的地位。
娶妻之后,他理应按照天主的指示,尽力保持对妻子的忠贞,除非遇上实在无法抗拒的诱惑……但这娶妻之前,尤其是“壮游”的时候……欧仁妮为什么要嘲笑他所渴望的“浪漫”?
两个年轻人的见面绝对谈不上欢欣,但是多亏了双方的克制,最后还是客客气气地收场了。
罗兰将阿尔贝的失礼认作是时代不同导致了人们对“礼貌”的认识有所不同。
她几乎可以认定,这位一定是个单纯天真的“原著人物”——不会有哪个选手这么傻,上来就用这种不尊重的态度,得罪所有的女性观众。
而阿尔贝则将罗兰的失礼归咎于近来新掀起的女校教育——
“不知道现今的女校都在教什么,这个社会真的不再需要更多的战争女神和胜利女神了。看看欧仁妮现在的样子,她就算是放在战场上也坚不可摧啊!”
“我想要的是,米罗的维纳斯,卡普阿的维纳斯……实在不行,维罗纳的朱丽叶也行啊!”
一想起他渴望邂逅的那些“美人”们,阿尔贝立即将未婚妻唐格拉尔小姐抛在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