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丝·德·阿米利小姐是第一次来到利纳村,自然觉得事事新鲜,一双眼睛都不够用。
和她们一道回村的女工们则一个个兴奋难抑——她们在谈论前天罗兰和波尔波拉小姐的比赛。当时这些女工中有一两个溜进了声乐教室,有幸听到了罗兰的演唱,此刻正绘声绘色地向同伴炫耀:
“欧仁妮和那个……波拉小姐比赛,对,就是总指使咱们干活的那个……”
说话的女工记不住“波尔波拉”这个姓氏,只能以后半截指代。
“咱也不懂,就听见杜普雷夫人一个劲儿地直夸欧仁妮。”
“……波拉小姐却怎么也不服气,旁人劝她别比了她也不听……”
“那么就比赛吧——我虽然听不懂,但也听得出欧仁妮唱得好稳,每一个音唱得像吹气喝粥那么轻松……”
这形容!
罗兰在一旁听得好笑。
“而波拉小姐唱得越来越费劲,脸越来越红,我听见她的声音在颤抖……突然!”
看来这个女工深谙“讲故事”之道,猛的一个转折,继而又卖关子。
“突然,砰——教室里传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欧仁妮身边的那个高脚玻璃杯,竟然,竟然……”
罗兰无奈地转过头,与路易丝对视一眼。
路易丝已经用手掩口,努力不笑出声来。但是她那对笑得弯弯的明亮眼睛直接出卖了她的好心情。
其她女工却还在催促:
“怎么样……”
“那只玻璃杯竟然被欧仁妮的歌声震碎啦!”
“杜普雷夫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赶紧上来拥抱欧仁妮,说她从没遇见过这样的天才——对了,我看见她落泪了,真的,杜普雷夫人,你敢信吗?杜普雷夫人那样的人,竟然也会落泪……”
罗兰回想起那天的情形,还是略有些脸红。
她和波尔波拉小姐比赛,两人从高音c开始,一直唱到了高音f。
波尔波拉小姐在高音e就无论如何也吃不消了,罗兰却轻轻松松地唱了上去,似乎还游刃有余。
在罗兰唱出那个明亮的高音f的同时,路易丝送来给她润嗓的那只高脚玻璃杯直接被震碎了。
传说之中,音色明亮浑厚的女高音确实可以震破玻璃杯——但那多半是极度巧合,歌唱者声音的频率正好与玻璃杯材质的频率相同,产生了共振。
但在这个位面里,却因为罗兰抽到的唐格拉尔小姐这个人设“值得信赖”,她竟然也拥有了这项神奇的能力,在引吭高歌之际,震碎了玻璃杯。
罗兰到现在都还记得杜普雷夫人的眼泪,还有波尔波拉小姐的震惊脸。
没有对手们这次冒冒失失的挑战,恐怕她还不敢完全信任自己的能力。
至此,罗兰终于开始相信:“唐格拉尔小姐”在音乐上极有天赋,如果将来遇到相关领域的机会,她一准可以勇敢去尝试。
罗兰她们还未走进利纳村,似乎就引起了一阵骚动。村里的男男女女们急急忙忙地出来迎接——
“这是哪里来的大家千金?”
他们把罗兰和路易丝当成了大驾光临的贵人。
待走到近前,村民们才发现:
“哟,原来是欧仁妮。”
“啧啧啧……这换了一件衣服,就全叫人认不出来了。”
“哎呀我说,欧仁妮,你穿成这样,一会儿怎么干活?”
路易丝一对眼圆睁着,表示她不敢相信:“你们竟然……真的让欧仁妮干活呀!”
罗兰却站在一旁好脾气地笑着。
片刻后,路易丝也意识到她想错了;
村民们也马上意识到他们太唐突了。
于是大家都像罗兰一样,哈哈地笑出了声。
气氛立即再次变得融洽,罗兰向大家介绍了路易丝。
“我的朋友们,给我们看看你们的成果吧!”
罗兰一提起已经下种的芦笋,村民们马上激动起来。
“我们去叫安娜他们两口子去。”
安娜的丈夫加斯帕尔在战争中受过伤,失去了大部分视力。
近来安娜总留在村中照顾丈夫,很少出现在学校里。
罗兰原本以为是加斯帕尔有什么不舒服,谁知竟是这对夫妇在照顾村里种下的芦笋。
一时安娜扶着加斯帕尔来到罗兰面前。
罗兰马上发现,加斯帕尔和上次见面时相比,脸色红润,气色似乎好得多了。
“欧仁妮小姐,我来向您报告芦笋的情形。”
加斯帕尔在妻子的指点下,转向罗兰的方向。
原来,利纳村里种下的芦笋,竟然都拜托了加斯帕尔夫妇在照管。
村里这次尝试种白芦笋,关窍在于,芦笋生长的全过程都不能见到日光。
如此一来,地里的芦笋是个什么情形就很难知晓。
加斯帕尔自告奋勇——他已近半盲,但是手上的感觉非常灵敏。
他和妻子安娜会在凌晨时分出门,安娜把加斯帕尔带到芦笋田的田垄旁。
加斯帕尔向土地伸出手,拨开疏松透气的沙土,检查芦笋抽芽的情形,衡量芦笋新芽的长度,估算还要往田垄上填多少土。
除此之外,他还能够闻嗅土壤的味道,判断是这一大片芦笋地是否需要追肥;一旦发现了在地里板结的粘土块,他就会叫来妻子,两人一起,把粘土疙瘩扔进土筐,在地里重新拢上蓬松的沙土。
听着加斯帕尔的讲述,罗兰又是惊讶又是钦佩。
加斯帕尔是个伤残的退伍军人,法国从未给他这样的人提供任何像样的抚恤,他却正在凭借自己的努力,尝试从过去的废墟上站起来。
种植白芦笋最大的挑战在于不能见光。
而不见光对于加斯帕尔来说却根本不是问题。
罗兰和路易丝对望一眼,两个年轻女孩同时上前,依次握了握加斯帕尔那双粗糙皲裂的大手。
“先生,您真的太令人佩服了。”
加斯帕尔却在安娜的陪伴下,夫妻两人一起向罗兰行礼。
“欧仁妮小姐,您才是我们想要感谢的人。”
“我嘴太笨了,不知道该怎么说……”
加斯帕尔带着几分惭愧,将脸孔微微偏向妻子。
安娜却轻拍着他的手鼓励。
“我想,您大约是天主派来,拯救我这个废人的天使……”
男人无神的眼眶里,此刻竟然闪出了泪光。
渐渐失去视力的加斯帕尔,一度将自己视为无用的人,依赖妻子和同乡的照料,只能在无望的人生中消磨生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累赘。
但谁能知道,上天竟然给了他们这样一个机会,让加斯帕尔意识到,自己也是能有点儿用的。
“从此我会好好地活着……”
加斯帕尔不知道是在向罗兰表达感激,还是在向身边的妻子做出承诺。
“……请您务必告诉我们,如何才能对您表达我们的感激。感激您这样无私地传授种植芦笋的技术……”
确实,罗兰向利纳村的村民毫无保留地传授了种植芦笋的技术,并且时不时地过来检查,以确保没有偏差。
“这个简单,”
罗兰望着村里屋前屋后种植的大蒜、牛至叶和野韭菜,笑着说,“你们种的香草分给我一点,就算是感激我啦!”
加斯帕尔和安娜对视一眼,夫妇俩谁也没想到罗兰要的竟然是这样的“谢礼”。
“您随便取,随便取——”
安娜一面说,一面转身就把自家挂在门背后的一整挂大蒜都取了下来。
罗兰却只要了几头。
“为我们的晚餐做准备。”
她笑着把两头大蒜交到路易丝手里,后者睁着一对纯净的大眼睛,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们的晚饭——今天的晚饭不是由寄宿学校的小姐们负责的吗?
罗兰又去摘了新鲜的牛至叶和野韭菜,不由分说,统统交由路易丝保管。
她自己则去找村民们聊天,从村里田地的收成,聊到附近的镇子、集市和葡萄园,什么都聊。
夕阳西下的时候,村里的女人们一起将罗兰和路易丝送回寄宿学校。
学校的气氛里十分诡异,老师们都板着脸。
女学生们大多哭丧着脸,看着彼此的时候流露出相互埋怨的表情。
见到罗兰和路易丝进来,怨念的眼光变成了幸灾乐祸的表情。姑娘们似乎在说:得意吗?……这么得意,还不是和我们一样,需要饿一顿?
罗兰一问,果然出事了。
此前,以波尔波拉小姐为首的女学生们因为输掉了比赛,被迫承担了学校里的各种杂活。
最受人责备的,自然是波尔波拉小姐。
她一下子从学生之中的隐形“领袖”,蜕变成为人人责怪的对象——大家都觉得是她把所有人拖下了水,谁都想不起来当初明明是大家一起求她为所有人“出头”。
女学生们被迫承揽的劳动就包括给厨房帮佣——任由这群娇小姐们下厨,结果可想而知。
傍晚,厨娘愤怒地宣布——今晚事先准备好的所有食材都被糟蹋了,唯一能吃的只有面包。
学校的面包是用面粉混上麦麸一起发酵制成的,口感粗粝不好吃。如果有汤或者酱汁,还能勉强下咽。现在什么都没有,谁还想空口吃它?
一多半的人打算饿一晚上,扛过去算了。
女学生们甚至还自诩——为了纤美的腰肢和身材打算,这种安排再好不过。
罗兰却瞅瞅路易丝。
看看那张瘦瘦的小脸,和那张单薄的小身板,她连连摇头。
一顿不吃饿的慌,不吃哪行?
她去厨房转了一圈,只找到了两个洋葱。
她又去厨娘那里,好说歹说,厨娘拿出了五六个鸡蛋,又给了她小半块硬奶酪和一块黄油。
“可以了!”
罗兰望着自己的眼前的材料。
她找来路易丝帮忙,先一起动手,把厨房清洗了一回,然后再动手做饭。
罗兰先把洋葱切成极细的碎末,盛在平底锅里,加入大蒜和牛至叶,用黄油炒香,然后把平底锅从灶上挪开,往里面下了三个蛋黄,半块削成细丝的奶酪,连同融化的黄油一起,快速搅匀。
这时,厨房里已经弥漫着不可言说的香气。
这香气霸道得足以唤起全校的馋虫。
默默忍受着饥饿的学生们:这……
罗兰却当着惊讶万分的厨娘,把平底锅里调成的酱汁全都倒在了一只大盆里,自己只往小盘里取了两小勺,递给路易丝:“这个我们自己抹面包吃。”
一个、两个、三个……闻香而至的女学生们聚在厨房门口,不争气地流着口水,一个个都盯着桌面上那一大盆散发着香气的酱汁。
罗兰却还不罢休。
她把两个鸡蛋和剩下的蛋清全都打散,和切成段的野韭菜一起,炒成了两份炒蛋。
这就更欺负人了——她的同学们,既要忍受蒜香蛋黄酱的诱惑,又要抵挡野韭菜炒蛋的香气。
罗兰却摆出一副“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模样。
路易丝拿来一只托盘,把两份炒蛋和撕成块的面包、小小一碟蛋黄酱汁都取了,端去食堂。
罗兰在朋友身后说:“路易丝,今晚就只好这样,吃得简单一点了。”
这话真是,要多气人就多气人。
她们从外面回来,用了不过二十分钟,就折腾出了这样一份像像样样的晚餐,而且把全校的学生都馋得要死要活的。
再有骨气的女学生,也不得不低头,过来向厨娘讨一份面包,连同一份“蛋黄酱”,解决一顿晚餐。
厨娘一瞅锅里,这才发现罗兰竟然还给她留了一份野韭菜炒蛋。
她直接用锅铲滑了一块送到嘴里尝尝——鸡蛋嫩、韭菜香,调味恰到好处,不是什么昂贵的美味,却是令人舒心熨帖的家常菜。
厨娘简直想要仰天长叹:如果学校里的这帮女孩子,做菜能有欧仁妮一半的天赋,今天这厨房里……何至于如此,何至于如此啊!
一周之后,罗兰再次借“遛猫”为名,溜去了利纳村。
除了去检查一下白芦笋的状况以外,她还想要知道拜托村民们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刚到利纳村,一名瘸腿老农拄着拐棍出来,一眼瞥见了罗兰,赶紧说:
“欧仁妮小姐,来得正好。您上次问的葡萄园,园主说是要卖……任谁劝都不听……”
利纳村一旁的平原上,坐落着一个附带酒庄的葡萄园。
早年间这个葡萄酒庄的出产还不错,出过不少佳酿,甚至在巴黎也小小地有些名气。
在它价值最高的时候,上一任葡萄园主把它买了下来。
然后就是“大动荡”的年代。
在这些年代里,葡萄园疏于打理,果实烂在枝头也无人理会。葡萄酒的酿造因此中断。
王朝复辟之后,人们才渐渐回过神,开始恢复葡萄的种植,把园中曾经的老藤一株一株地清理出来,施肥填土,期待老藤焕发生机。
谁知道葡萄园竟然再也没有恢复元气。
老园主也上了年岁,于几年前过世了。
遗产继承者是老园主的孙子,直接将葡萄园交给管家打理。
每年到了葡萄采收的时候,管家还是会循着惯例,邀请利纳村的村民前来,帮忙采收、酿酒。
可是葡萄园再也没有酿出以前那样的极品佳酿。
尽管如此,葡萄酒作为法国人餐桌上的“必需品”,葡萄园尚可勉强支持。
但是在去年,一场“霉叶病”袭来,上了年岁的葡萄藤变得枝叶凋零,无法挂果,更加别提还能采收酿酒了。
说来也好笑,管家把这个消息报给主人,年轻的主人才想起来有这么个葡萄园存在。
于是对方决定把它卖掉。
但据说,园主的期望太高,要价太高——一个无法产葡萄的葡萄园,自然无人愿意接盘。
“请问您愿意带我前往吗?”
罗兰柔声问面前瘸了腿的老农。
这位老农,当初可是一见她就指责她“不会种田”的。
现在,瘸腿农夫则摘下帽子,恭恭敬敬地向罗兰鞠躬。
“乐意之至,欧仁妮小姐。”
老农拄着手杖,走得不快。罗兰也不催促,只在他身旁慢慢跟着,偶尔穿过稀疏的树篱,进入葡萄园,查看里面葡萄老藤的状态。
种葡萄、酿酒,也是种田的一部分,正是罗兰的专长之一。
法国酒闻名于世,讲究颇多——“风土”,就是属于葡萄酒的“玄学”。
法国酒的几大产区:波尔多、勃艮第、卢瓦河谷……大多都是因为特殊的土质遇上了适合的葡萄种类,结合而成著名酒庄。
它们的“风土”,在几个世纪以来,都是葡萄酒爱好者们津津乐道的对象。
“风土”不会轻易因为战乱而改变,但疏于照料却可能令葡萄减产、品质下降。
检查过老藤的情况之后,罗兰觉得这酒庄多半还有救。
唯一让她感到不确定的,是葡萄园现在的园主。
说实在的,她都替对方亏得慌——最高价的时候买入,现在最破败的时候却想要卖出。
怎么想都不是一笔合适的生意。
罗兰心想:如果对方真的很有诚意想把这葡萄园经营下去,她还是很乐意指点一两句的。
毕竟这个葡萄园,也能给邻近利纳村的村民提供一部分收入,寄托了村民们的美好回忆。
赶到酒庄的大厅跟前,已经有不少人聚在那里。
罗兰眼尖,能看出人群里有一位穿着公务人员的衣着,看起来是公证人——园主是铁了心要卖了。
“只要你们肯接下这座葡萄园,从今往后,你们大可以把老藤都挖去了,改种别的。”
“或者,你们建别墅、建花园、建跑马场……最时髦的建筑,建什么都行……”
说话的是现任葡萄园主,他看起来很年轻,一副恳求的模样。
在罗兰眼里看来,这家伙却是十足十的不肖子孙。
这葡萄园拥有可遇而不可求的风土,过去日子里的成功曾经证明了这一点。
这家伙现在却求爷爷告奶奶地请旁人把积年的葡萄老藤都挖去……
瘸腿老农比罗兰来得还慢了一步。
他赶到的时候,刚好听见年轻的园主说的最后两句话。
罗兰回头去看他,见他初时是愤怒;
转眼间这愤怒又成了无奈,紧接是落寞和悲凉。
这个葡萄园的命运,几乎就是利纳村村人的翻版。
年轻时固然曾经辉煌耀眼、意气风发,动荡岁月的侵袭之下,老景却难免凄凉。
但希望理应存在——
罗兰见状,暗自伸手握住了拳。
她下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