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名叫丹蔻,红袖派外门弟子。
丹蔻到淅源并不是跟着阮素素来的,只是单纯的因为她青梅竹马的顾郎——顾一平在淅源,所以才千里迢迢地过来,想要与顾一平见上一面,谁知就撞上了这战事。
红袖派对门内弟子的去留并没有什么限制,其掌门黄娥夫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女子须得互助,出红袖入红袖,皆为立世之本。
而丹蔻从红袖派出到淅源之后,也一直在践行这一点。
眼下,到了危急关头,丹蔻再不能安然坐在家中,等着他人保护。作为有能力保护自己,更有能力捍卫这座城的人,丹蔻早就已经准备好了长剑。
“丹蔻,你很镇定,这一点很重要。”李照慢丹蔻那么几步,笑着说了一句。
此时的县令府衙,空无一人。
正当丹蔻想要带着李照往里头时,西面大街踉踉跄跄地跑过来一个梳着冲天髻的小丫头,她跑到近前后,抬手摸了摸鼻涕,另一只手则去拉着丹蔻的手,嘴里喊道:“丹蔻姐姐,快走,大家都在西门等着你呐!”
丹蔻没让小丫头拉动自己,她柔和地俯身摸了摸小丫头的头,对她说道:“钰儿乖,快去西门找娘亲去吧,姐姐就不去了。”
“为什么?”小丫头很困惑。
如小丫头一般的年纪,不懂死,也不懂离别。
“因为丹蔻姐姐想要留下来,保护钰儿最喜欢的那颗杏树,保护钰儿最喜欢的小石头巷子。”丹蔻眉眼弯弯,全然看不出什么悲切。
哪怕她知道,留下来意味着九死一生。
被叫做钰儿的小丫头眨巴眨巴眼睛,声音糯糯的:“可是娘亲让我带走了一片杏树叶子,我还带走了小石头巷子里的泥巴偶人,丹蔻姐姐,我不会哭的,没有了也不会哭。”
说这些话是,钰儿的脸上有着超乎年龄的认真。
原本还能绷住眼泪的丹蔻忽然间就泪流满面了,她一把抱住钰儿,哽咽着说道:“钰儿乖,你看,你爹爹是不是留在城里了?要是你爹爹不留下,钰儿就没办法出城了,是不是?所以丹蔻姐姐也得留下,这样钰儿就有更多的时间在外面玩了。”
钰儿歪着头,靠在丹蔻的肩头,眼中有一点点疑惑。
站在后头的李照抄手倚着府衙大门,开口对丹蔻说:“跟着她去吧。”
丹蔻一愣,忙松开钰儿,回身望着李照,略带了些焦急地说道:“我可以保护好自己,李照姑娘,请您不要赶我走。”
淅源这么大,说实话,轮不到李照做主。但丹蔻好像忘了李照才刚入城,下意识就把李照当成了可以决定自己去留的人。
“丹蔻。”李照摇了摇头,耐心地解释道:“我并不是觉得你会拖累我,只是……她们需要你保护,相比战场,还有更需要你手上这柄剑的地方。”
不难去想,即便眼下有人手护送这群老弱妇孺出城,也决计多不出多少人来一路护送到底,如果丹蔻能随行,起码给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们一些额外保障。
钰儿望向李照,像是在尝试着理解李照所说的话一样,其后,她抿了抿嘴,奶声奶气地问李照:“姐姐,你为什么要遮住脸呀?”
“因为姐姐现在不太能见人。”李照倒是半点不忌讳说给一个小孩子听。
丹蔻的眼神忽明忽暗,最终直起身子,牵着钰儿,对李照说道;“李照姑娘,我相信您出现,一定会给淅源带来不一样的结果,我信您。”
李照抬了抬下颌,转身往府衙里头走去。
东边的火光越来越亮,渐渐地已经能照亮大半个淅源城的夜空,号角声一次又一次地吹响,擂鼓、冲锋。
就是在所有人都陷入绝望的时候,一道雪白的身影冲天而降。
尔后很多年,淅源都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
那日举城几近崩溃之时,西方有神女乘白鹤冲天而降,她给淅源带来了上天的恩泽,也给那些对无辜者作恶的敌方士兵带去了业火。
事实上,李照只是踩着丹顶鹤飞入了敌方阵营,扬手给对面来了几炮,为身后的德胜军打开了一个突破口罢了。
浴血奋战的德胜军们宛如打了鸡血一般,愈发勇猛,以一当十。
而周世通就捧着他的纸张,握着笔,大大方方地坐在城头,丝毫不畏惧那些从他身侧的飞过的羽箭,亦不惧于沙场上的呼喝声。
他落笔时,有泪从两颊落下,啪嗒几声落在纸上。
“血焚沙场草,魂销淅源云。一声天欲雨,浴日照人腥。”负责城头策应的士兵稍稍偏头看了一眼,随后有些惊讶地一字一句地读了出来。
据说,淅源城一战,周世通坐在城墙上一共著诗七十二首,首首泣血,字字含泪。
据说,攻打淅源城的人无一生还。
据说,淅源城西那一片林子夜夜有人啼哭,生人哭亡魂,亡魂哭不得往生,后世便将这一处林子称为百哭林。
此时的李照当然不知道这些。
她被自己刚才轰出去的三炮震得朝后翻滚了十几丈远,最终是薅着丹顶鹤的脖子,与它一并摔入了密林里头。
“啾啾——”丹顶鹤拿长喙啄了一下李照,一边表示着自己的不满,一边回身梳理着自己被搅乱了的羽毛。
而李照就没有它那么舒服了。
剧烈的撞击让她刚刚好了那么几天的身体重新变得支离破碎了起来,针刺一般的疼痛像是从神经和血管中发芽了一样,迅猛地蔓延了全身。
薛怀寻过来时,李照还在地上直抽抽,像是触电一般。
“小照!”发现李照后,薛怀神色大变地冲过去,一把将李照给抱了起来。他转身往城里狂奔,嘴里则是在低声念叨着:“撑住,小照,撑住。”
这个时候距离李照轰出那三炮,为阮素素等人解围一事,已经过去了四个时辰。
在过去的四个时辰里,淅源打出了漂亮的一仗。
阮素素领着一小纵队从战场的右侧穿插而入,将被轰散的庞大军队给隔开之后,向后方的徐坊传去了信号。徐坊在收到讯号的当下,立刻和自己的几个亲兵分领小队在乱成一团的大军中游走骚扰。
正面战场的奔溃使得敌军整个儿的气势大削。
淅源城的百姓们因为李照的出现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勇气,他们越战越勇,甚至在直面敌军时,分毫不输于身边德胜军的勇猛。
大地上铺满了尸体,浓重的血腥味引得秃鹫和乌鸦在上空振翅盘旋,声声嘶鸣。
“我们——”有人提着刀,茫然扫了一眼四周,随后仰头大喝道:“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是的,我们赢了。
徐坊长吁了一口气。他单手撑在一棵被削去一半的树干上,另一只手捂着胸口的伤,吃吃笑了两声,偏头对身边的士兵说:“你看,我们没有跟错人。”
士兵哪儿认识李照,听到徐坊说话,也只是茫然地坐在地上发愣,半晌才回应般地对徐坊点了点头,说:“真厉害,她真厉害。”
“救人!救人!”薛怀抱着李照从林中出来,脸上是众人从没见过的惊惶,“大夫呢!军医,我要军医!”
眼下刚刚战胜,军医都去了战场上搬伤兵,又怎么可能突然应召?
是以薛怀这跑了一圈之后,硬是半个大夫都没有瞧见,整个人随之颓然了起来,嘴里却仍然在鼓励着李照:“撑住,小照,你救了许多许多的人,你要活着,你得活着。”
“这儿!”
那厢,听到薛怀叫唤的徐坊拉着身后的大夫往薛怀处跑,边跑边喊:“我带人来了,我带人来了!”
大夫被一路拽着到李照面前,气喘吁吁的,还没缓上两口,就被两股严厉的视线给逼得直接为仍旧在抽搐着的这人把脉了。
过了一会儿,大夫皱着眉头,伸手去拨开李照的兜帽。
泛着斑驳银白色的脸猝然漏到大夫面前时,着实把大夫给吓了一大跳。然而他却没叫出声,只是狠狠吞了两口口水,接着将李照的眼皮子掀开,端详了许久。
“如何?”薛怀看着大夫这一脸沉重,心里头急得不行。
“脉象浮而无力,是为内伤旧病之兆,且其阳气不足,虚阳外浮,阴血衰少。”大夫说了一堆拗口的话之后,总结了两个字:“危症。”
当天夜里,薛怀与阮素素二人守着昏迷不醒的李照,是半步都不敢离开。
照大夫说的话就是,夜里李照极有可能服热,或继续抽搐,这时身边若是无人,可能会因过热而发厥症,又或是因为抽搐而窒息。
总之就是离不了人。
阮素素卸了铠甲就坐在了李照床边,之后吃饭洗漱也就是寸步不离,可她并没有能守得李照醒来,反而是守到了李照二次抽搐。
“怎么办?”阮素素伸手压在李照双手上,问床尾的薛怀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见着照儿嘴里吐白沫了。”
薛怀哪儿知道怎么办,城里的这些大夫已经轮流来看过李照了,不是束手无策,就是一无所知,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话。
床上的李照其实是能听到阮素素和薛怀的对话的。
她端坐在一片虚无之中,身边只有一本书,和一只丹顶鹤。
书是那本名为端史的厚重书籍,翻过几页,可以清楚地看到后面那些历史已经一一浮现,其中,就有李照的大名。
这是一个不好的征兆。
作为执行人的李照不该,也不能出现在端史上。
“这下难办了,难道说我这梦,是在警示我不得插手得太过深入?还是说提醒我注意分寸。”李照单手撑着脑袋,她翻过几页,上面说的都是李照并没有真正去做完的事,“不过,这些事我应该不会亲自做才是,交给顾奕竹做行不行的?”
如此想着,李照偏头看向操作面板。
操作面板上的义体处仍旧是标注着大大的叉,其他地方的权限也一并被那只鲲鹏给封禁了,不过随之带来的好处是,李照对物品栏里的那些东西拥有了离线使用权。
说得简单一点的话,那就是李照在试用那些道具时,不再局限于那么些许的使用时间,也不需要用积分换取后续的使用。
福兮祸所依啊——
感叹了几句之后,李照伸着懒腰起身。
她听着耳边阮素素的说话声,自然就清楚自己要赶快清醒才是,可当她绕着这一片看不到尽头的虚无来回走了好几圈之后,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出去的法子。
意识的苏醒不够支撑李照从这一片混沌中清醒。
“照儿,回来好不好?”阮素素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了,“姐姐许久没有看到你了,你怎会变成这样?你到底受了多少苦?姐姐以后不走了,姐姐守着你,守着你好不好?咱们选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过我们的小日子,不去管那些世俗纷扰,也不管谁会当皇帝。”
一声长长的叹息。
是薛怀的。
“素素姐,小照走到今时今日,断然不会轻易放弃。”薛怀的话带着他对李照的行为的理解,“你别哭……你一哭,小照怕是要心疼了。这些日子里,我想了很多,我想……顾奕竹要揽权,就让他揽权吧,毕竟小照希望的不过是这世间万民有衣蔽体,有屋栖身……”
薛怀没说出口的话是——
她做她的圣人,不需要沾染尘埃,而我则来当她身前的那柄剑,包揽那些脏污之事。
能跟在李照的身边,领会李照的意图,见证她所做的那些点点滴滴,这些对薛怀来说,是一次前所未有的体验。这些体验让薛怀第一次生出一种迸发向上的意愿,让他对这笼罩着他和妹妹的污浊的天充满憎恨和叛逆之心。
李照听到薛怀的心声后,不禁一笑。她在想,幸好她一开始在扬州就阴差阳错地进了大光镖局,幸好她几乎没废什么功夫,就遇到了阮素素这些人,幸好这些人愿意对她托付信任,愿意陪她一路走下去。
“我不管什么其他人——”阮素素伏在李照的胸口,眼泪晕染了一片,“如果小照不能醒,我便杀去长安,叫赵毅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