贲君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
她的耳边始终鼓动着剧烈的风声,除了这风声,她什么也听不到。但她那份惴惴不安的心在感受到双手所抱着的这个东西的暖意之后,渐渐平和了下来。
啾啾——
丹顶鹤伸长脖子叫了一声,随后俯冲而下,落到了西门的面前。
“贲君!”西门惊喜大喊道。
“师父?!”贲君也是十分惊讶,连忙寻着声音处伸手。
西门赶忙将贲君从丹顶鹤上抱下来,问道:“可有受伤?怎么是它驮着你回来?李照姑娘呢?”
“师父,我没事,李照姑娘那儿似乎是有些麻烦,您看……要不要过去?”贲君犹疑了一下,旋即继续说道:“不过我来的时候,李照姑娘似乎是不希望我靠近的。”
西门蹙眉伸长脖子,朝贲君来处望了望,没说话。
“这李照姑娘要是出了事……岂不是麻烦大了?”
“是啊!听说她是同昌城城主不是吗?”
“嗨,人家不兴这个,说同昌没有城主,叫什么——”
“政府!”
“是了,叫政府!”
后头的工人们议论纷纷。
这些工人已经在同昌生活了好几个月,对同昌乃至沁园都有了个初步的了解。小日子过得好了,他们的心里自然是饮水思源,感念恩人的,对沁园以及沁园的人都抱有善念。
“李照姑娘既然让贲君不要过去,那我们也别过去了,在这儿等等,看有什么动静。”西门冷静地吩咐道。
月色一点点蔓延。
凉风习习。
在所有人都胆战心惊地在一片寂静中等待时,一抹黑色的身影从林中走了出来。
李照步履蹒跚地走了几步,抬眸发现远处站着的人们之后,不觉好笑地开口高声说道:“你们怎么在这儿?不是让你们先回同昌?不是什么大事,回吧。”
她整个人隐在黑暗之中,没有再往光亮处迈半步。
贲君听到李照的声音,连忙问西门道:“李照姑娘出来了?她可还好?”
在贲君心里,虽然此前李照对她态度并不好,甚至乎还有些恶劣,可李照这人的事迹她早就有所耳闻的。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李照在贲君这儿,便是这样一个人。
西门瞧了几眼李照的身影,又咀嚼了一下刚才李照所说的话,扬手示意其他人跟着一并回去。
贲君觉得奇怪,扯着西门的衣袍问道:“师父,到底发生什么了?”
“安心。”西门压低声音在贲君耳边轻声道:“李照姑娘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让我们看见。”
西门倒是没猜错。
此时此刻的李照已经完全没有个人样了。
她的眼中除了能看到清晰的四周外,还有几个闪烁着的血红色的警示标,操作面板上代表着她义体寻回情况的地方则是标了一个大大的叉。
此前在与鲲鹏的交涉中,李照大败。
又或者说,从李照看到那只鲲鹏开始,就已经注定了会走进败局。
“杀你我甚至用不上自己来,停了你的义体权限就够了。”鲲鹏上下腾飞了一会儿后,一双滴溜溜转着的黑色眼珠子蔑视地看着李照,说:“原以为会是个什么棘手的东西,没想到也不过如此,P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的确,李照的情况是鲲鹏没料到的。
来之前,它甚至调出了李照过往的所有任务明细,却并没有从里面找到什么重要的东西。
全是废料。
可有可无的失败或成功的例子。
越是这样,鲲鹏就越觉得奇怪,这么一个平庸的执行者,凭什么能把P制裁得这么狠?以至于这个任务到现在都还没结束,。
可当鲲鹏真正看到李照时,它大吃了一惊。
在鲲鹏见过的这么多的执行者里,这个叫李照的,只怕是混得最惨的,然而也是最顽强的那一个。毕竟,它可没见过义体破损到这种程度,还能重组,甚至还能重新开启任务进度的人。
但相对的,潦倒到这种地步的李照对鲲鹏来说没有任何的威胁。以至于鲲鹏觉得自己要做的十分简单,只需要封禁李照的义体使用权限,李照就绝对不可能再继续任务下去了,能造成的威胁也就几近于零。
这,也就是李照现在的处境。
她的皮肉一层又一层地绽开,可里面不是鲜血,而是细细密密的银灰色组织,它们化成了液体,点点落地,却又像是流淌不尽一般,滴滴答答没有个停的。
疼痛只是最初级的折磨。
李照最难以忍受的,是身体已经逐渐地不在她意识的掌控范围内了,能强撑着走出这几步,大概全赖于她心里对鲲鹏以及裴朗明的仇恨。
如果这时月光偏移一点点,那么西门等人就会看到此生最可怕的场景。
幸好,头顶月亮岿然不动。
看到西门等人走远了之后,李照撑着一侧的树干,粗重地喘了几口。
那个鲲鹏在她面前用那笨拙的翅膀打了一个响指之后就消失了,随着它响指声音的落下,李照身体里的义体就陷入了瘫痪状态。
但李照并没有因此而沮丧。
相反,李照心里还有些高兴。她高兴于鲲鹏的轻敌,也高兴于鲲鹏对她做的这一系列的手段。
如果鲲鹏什么也不做,李照可能还会处于一种懵懵懂懂的被动状态,现在它做了,也就等于是把它自己摆到了台面上。
最重要的是,从它说话的语气来看,它实在太过瞧不起李照了,如果能因为这份瞧不起,而使得它先去对付裴朗明,那对李照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喜事。
唯一比较麻烦的是——
李照现在这样子见不得人。
她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半点好肉,甚至不用去照镜子,她都清楚自己现在有多狰狞,多么的可怖。
再往前一步,她就可以走到月光底下了。
“怎么就是我呢?”李照没往前走,只是扶着树干坐在了地上。
眼下,她满身的血肉已经被剥离得差不多了。回首望,来时的路上全是她这一路淅沥沥滴落的银白色液体。低头看,除去血肉之后的骨架子里头空无一物。
李照早该想到的。
从第一块义体被植入之后,她就已经偏离了人类的范畴,所以她对感情的领悟越来月淡漠,所以她对吃喝不再有强烈的需求。
只是她不明白的是,鲲鹏解除了她对义体的使用权限,那么她现在算什么?
死人?
普通人?
李照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自己已经疼得有些麻木了,麻木之余,还有些昏昏欲睡。于是,十分困顿的她将身后兜帽捞着盖头,接着头一歪,还真就睡过去了。
而她这一睡,便是十几个昼夜更替。
同昌没了李照并不会陷入混乱,但柳名刀他们几日几夜地看不到李照可是会急的吃不下饭。思前想后,柳名刀和刚回来不久的仇英便顺着千巧门门主西门回来时提供的信息,相携出城了。
只是有人快了他们一步。
从长安来的赤脊和青牙正风尘仆仆地往同昌赶,他们的马车上,还坐着一个贵人。梦生和清风谷的忍冬则是陪在这个贵人身边,神色十分焦虑。
“哥,那儿是什么?”路过密林的时侯,赤脊好奇地瞥了一眼旁边地上歪着的一团东西,扭头问车顶的青牙道。
青牙将手搭在自己腰侧的双刀上,凝眸看了好几眼后,说:“先走,管不了那么多了。”
这一路上,青牙他们见到的流民太多太多了,有的就那么赤裸地躺在路边,毫无尊严地被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死后连一抔黄土都奢望不到。
救不完的。
世间苦难者太多。
青牙脸上有痛苦一闪而过。
他低下头去,仿佛能透过马车顶看到马车里一样,赤脊和他护送着这一份希望去同昌,不仅仅是寄希望于这个人能给万千百姓带来生的希望,更是希望同昌能护住马车里的这一份希望。
“等等——”
御车的赤脊突然勒马,其后翻身直接落了地,扭头就往那一团看不出人形的破布跑去。
破布堆里,有一角令赤脊十分熟悉的玉色。
“这不是老大的玉佩吗?”赤脊将玉捡起来看了一眼,吓了一跳,连忙去将破布给扒拉了几下。
这一动,惊醒了李照。
她茫茫然睁开眼睛,在对上赤脊的视线之后,连忙将遮脸的兜帽给拉得严实了些,随后喊道:“赤脊!你怎么在这儿?”
赤脊听到这声音也是一愣,要问的话也忘了问,捏着玉佩瞧着面前这一团东西,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青牙回头看着赤脊呆愣在原地的样子,不禁疑惑地喊了他几声,紧跟着抽出双刀,从车顶上侧翻落到地上。
“忍冬大夫,保护好他。”青牙吩咐了一句,一步步往赤脊那儿走去。
李照拢了拢衣袍,起身对赤脊笑道:“怎么,这么久不见,连我的声音都认不出来了?”
“我怎么会认不出你的声音来……只是……”赤脊上下打量了李照这副打扮好几眼,不失关怀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会睡在这种地方,是不是受伤了?梦生——梦生!”
“我没事。”李照连忙制止赤脊,故作轻松地说道:“我就是走累了,在这儿睡了一会儿。”
睡醒之后,李照身体倒是不疼了。
在李照不知道的时候,她的身体发生了无数次的争夺,那些血肉在被剥落的同时以常人所难以想象的速度在复原着,并与义体争夺着一寸一地。
如果九十四在这儿的话,肯定会一面唉声叹气,一面喊李照没救了。
因为,失去了义体操纵权限的李照一旦被义体覆盖全身,那么她就会沦为和她曾使用过的剑仆一样的东西。
可惜李照不知道,也就省了这个担忧。
她只觉得浑身舒爽,虽然能感觉得到身体里东一块西一块的地方有些突兀和陌生,但整体来说可要比之前好太多了。
青牙走到近前后,以眼神示意赤脊后退。
赤脊忙将玉佩晃了晃,说道:“哥,是小照,不是刺客也不是流民。”
“小照?”青牙一愣,审视着面前这个兜头罩脸的人,五官都皱到了一起。
李照清了清嗓子,说:“不说这个了,你们怎么过来了?老大有跟着你们过来?马车里是谁?”
随其他人一起,李照也跟着喊陈为仁作老大了。
青牙在听到李照声音时,还是有些怀疑,但见赤脊手里的玉佩,便问道:“小照你怎么会在这儿?可是同昌有什么不测?”
只是听这语气,并不能听出全盘的信任来。
想要赤脊和青牙不关注自己这一身的打扮时不可能的,李照便叹了一口气,开始胡说八道地回答道:“我是出城来找人的,人找到了交了会儿手,把人赶跑后,就干脆在这儿休息了。城里能有什么事?德胜军大部分的兵力都到了同昌这一带,谁来都翻不了天去。”
马车里,梦生探出头来,瞧了青牙和赤脊一眼,随后又赶紧缩了回去。
“马车里坐着的是——”赤脊刚要回答,就被青牙给拽住了。
咻——
破风声眨眼睛到了近前。
然而这一支箭却只是打头阵的,密密麻麻的箭雨紧随其后。
“回防!”青牙眸子一厉,转身便朝马车奔去。
赤脊抽出双刀,跟着青牙冲马车去了。
李照一手转剑削落羽箭,眯了眯眼睛,看向林深处。
密林里有不少的人正井然有序地朝他们这儿进发着,其中穿插着弓箭手,这般密如雨的羽箭就是出自他们的手。
“这些是什么人?”李照略步跟在赤脊后头,大声问道。
赤脊是反着身子朝马车那边赶的,他手中双刀不停,嘴里连忙回答道:“有朝廷的人,也有江湖门派,现在这群自诩正义的武林中人,可有不少投靠赵毅的。”
听他这么说,李照就已经差不多知道马车里的是谁了,难免就有些惊讶,于是问道:“你们带上他来同昌做什么?”
马车边,梦生已经出来了,他手持一柄细长的银剑,略有些吃力地打落了好几根羽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