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照时间紧迫,没什么功夫跟这少年多费口舌,于是直接以枪抵着这少年的人头,让他将五楼各房间的人员布置给写了出来。
少年哆哆嗦嗦地寻了纸笔过来,一边画图一边说道:“我好心提醒你,是不想你送了性命,这栋楼里的,可没一个好东西。”
“没一个好东西……那你呢?”李照觑着他的画,顿时明白这孩子为什么会在这儿了。
简单的几笔几画下来,少年竟然是将整个五层都按比例还原了,其后更是在当中细致地加上了人与配备的武器。
“我也不算好东西,我虽然没有杀人,但谁知道他们让我画的东西会不会杀人呢?”少年咬着毛笔间歪头想了想,把楼梯口的守卫也一并画了上去。
他给李照画图的间隙,曾有人来敲过门。
敲门的是英吉利亚人,递进来的都是相当复杂的机械图纸,需要少年复刻,并将其精准细化。李照秉着贼不走空的道理把逼着少年画了两份出来,自己拿走一份。
揣着图纸临走时,李照问道:“既然你觉得在这儿做的不是好事,为什么不走呢?或许你可以跟我走。起码跟我走,做的是好事。”
“我留在这儿是因为我的母亲的下落在他们手上,若我能找到她,我想带着她去没有人的地方。”少年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李照也不强求,继续翻出窗外,改走外墙体依次进入五楼的各个房间。
整栋楼的隔音设施好就好在,不管屋子里头做了什么,走廊楼道中都听不到。不仅如此,连楼道外的巡逻护卫都只能依稀听个响,并察觉不到异样。
这群带着精良武器的英吉利亚人做梦都没想到的是,会有一个刀枪不入的男人在深夜,沿着每一间屋子的窗户摸进他们屋子,更不会想到他们为了私密性而打造的大楼成了他们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坟冢。
天破晓时,城里响起了一声鸡鸣。
松无恙守了一夜,直到看到李照从堂而皇之地从正门出来,引得那些护卫纷纷回身开枪之后,这才拔剑一个疾冲过去,手腕上下腾空舞动。
银光剑闪,枪火不断。
毫发无损却分外狼狈的李照看向松无恙,得意地说道:“我厉害吧,里面的英吉利亚人被我杀完了。”
虽然是偷袭,虽然加起来也不过三十多人。
但李照这一身衣衫七零八落,浑身带血的模样,真像是从地府拼杀归来的修罗。
撑着剑的松无恙听着李照开腔,愣了一下,旋即一喜,丢了剑就冲过去将李照抱住,叹道:“阿姐叫我好生着急,我虽然不知道阿姐为什么能以这剑仆之身行走,但阿姐久去不归,实在是让人担心坏了。”
“不担心,不担心,剑仆就算坏了,我顶多也就是被打回殷州罢了。”李照难得地摸了摸松无恙的头,柔声道:“眼下同昌应该已经安全了,但难保还有漏网之鱼,我们要尽快送信回殷州,让季百里带着德胜军过来驻扎。”
而且,李照在府衙大楼里只杀了英吉利亚人,那些当走狗的端朝人她是一个也没动。并不是因为她多么的仁慈,而是因为这些人参与到了英吉利亚人对同昌的建设中,很多东西他们是十分了解的,留着还有用。
守在暗巷中的亢龙和胡亚没想到这两位壮士还能回来。
他们揉了揉眼睛,看着这两位身披晨光走入暗巷之中,并朝他们招了招手之后,互相对视了一眼,接着就搂在了一起。
“两位居然真的做到了!昨夜府衙没什么动静,我们还以为侠士知难而退了。”胡亚双目含泪,十分激动地拥着亢龙说道。
亢龙嗐了一声,推搡着胡亚说:“起初咱不是听到一声?你还吓一跳,怎么没动静了。”
松无恙抱剑靠在巷中,对他们两个道:“你们去通知城中百姓,半个时辰后,就在府衙东面的空旷处集合,有些事要跟他们说。”
胡亚一迭声地应着好,连忙拉着亢龙外来处走。
看两人走了,松无恙这才偏头问李照:“阿姐为什么不自己说?”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一个男人的身体,若是传出女人的声音,想必是令人害怕的。”李照摇了摇头,解释道。
不过她转念一想,昨夜在那个少年的房间里时,他对于这副违和的情况可是丝毫都没有在面上表露出意外来。
那孩子是个能成大事的,李照如此想到,可他心中有牵挂,这样便多了一分阻碍,其结果也有未可知了。
松无恙嗤笑了一声,说:“世人多愚昧,阿姐能展露诸般诡秘,即便不能叫人信服,也会叫人惧怕,而往往惧怕就已经够用了。”
“不和你说这个,走吧,咱们再去看看府衙里面的那些软骨头。”李照拍了拍身上残存的衣服,起身往府衙去了。
说起来也是有意思,何冲在面对英吉利亚人时臣服,如今知道英吉利亚人被李照杀完了,又马上调转狗头,开始拍李照的马屁了。
现如今,他领着府衙大楼里还活着的端朝人,毕恭毕敬地候在府衙大院里,一派老实模样。
“诸位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慌。”李照背着枪提着剑,以一副回了家一般的主人模样跨进了院子里。
她环视了院中垂头站着的这些人,倒没发现什么刺头儿。也是,能是刺头儿的,也就不会臣服于英吉利亚人,为他们卖命了。
“侠士明鉴,我们都只是迫于淫威,不得已才帮着他们罢了。”何冲搓着手站出来道。他头上身上都还有伤,一说话,耷拉着眉眼,显得可怜极了。
松无恙抱着剑坐在院墙头上,她虽然没什么道德好恶,却相当瞧不入眼何冲这样摇尾乞怜的人。于是她掰了一块碎瓦片,甩着手腕打将出去。
咻的一声。
碎瓦片打在何冲的膝盖上,将他打得扑通一声跪着了。
李照有些无奈地回头看了一眼松无恙,示意她不要捣乱,接着继续对院中众人说道:“谁手上沾了同胞的血的,自己站出来,不要让我去请。”
间接作恶与直接作恶还是有些不一样的,直接作恶的人与百姓面对面接触过,李照要想将同昌城之后事情顺利进行下去,那就得向百姓们展示自己的力量和立场。
可惜,李照这话音落下许久,都没人敢站出来。
此时,那个昨夜为李照画画的少年正抱着一个卷轴,颤颤巍巍地低头站在队伍末尾处,他知道自己身后的大楼里发生了什么,也知道前头那个一看就格外渗人的男人做了什么。一阵恐惧从脚底滋生,将他扎根在原地,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你叫什么。”李照走过去问他。
少年恍如受了惊的兔子,红着眼睛抬头看他,抖了几抖之后,嗫嚅道:“格洛。”
英吉利亚人的名字。
李照的目光落在他怀里的卷轴上,伸手想要去碰一碰,可格洛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抱着卷轴朝后避了几步。
“你之前跟我说,你的母亲在他们手上。”李照也不计较,她拦下了冲过来要杀鸡儆猴的松无恙,继续说道:“现在他们都死了,你不去找找你的母亲吗?也许她就在这栋楼里。”
格洛摇了摇头,说:“没人知道她在哪儿。你杀了他们,那我的母亲被困之地就永远无法被找到……他将我和母亲一起从英吉利亚带过来,并不是因为母亲多么重要,而是因为我过目不忘,且传承了母亲的工笔……作为我的软肋,母亲的存在只是锁住我的一条镣铐罢了。”
他的画技,他的容貌,他的语言,都是继承于他的母亲。
只有这一头金发——
原本怯懦不已的格洛突然就想是发了狂一般,开始去揪自己的头发。他发了狠,每一下都十分用力,好些头发被连把地薅下来,撇弃在地上。
“够了。”李照皱眉过去按住他的手,说:“既然埃塞贝克特将你的母亲和你带过来,那么想必是不会轻易杀了你母亲的,只要他的确关了人,那么总会留下蛛丝马迹,左右不过是这栋楼里的某一处。如今他死了,我们一层层慢慢去找,还愁找不到?你又何必自暴自弃?”
格洛有用,而且很有用,李照希望能留下他,不惜一切代价。
后头的何冲像是嗅到了一线生机,连忙过来腆着笑脸说道:“侠士,我可能直到他娘在哪儿,我带您过去?”
人群中有人在窃窃私语。
李照扫了一圈,目光落在昨夜和何冲一道儿在四楼窗户口聊天的那个人脸上,刚才声音就是从他这儿出来的。
“你想说什么?”李照拨开前头的人,朝他边走边问。
那人脸色一白,结巴道:“我?我、我不想说什么,您既然有能力杀了他们,那么想杀我们又何须找借口?”
在他看来,李照先前说的什么杀过同胞之类的话都是在惺惺作态,不过是找借口要解决了他们这帮子叛徒罢了。
“不,我不想杀你们。”李照伸手搭在这人的肩膀上,明明是面无表情的脸,却生生叫这人看出了一点阴森的冷笑之意,“我留着你们有用,但那些沾染过同胞鲜血的人,即便再有用,我也不会留他。”
随后,她环视一圈,朗声道:“给你们一个时辰的时间思考,别想着逃,能逃出这里的,我照样会将他的头挂在府衙门口的牌匾上。一个时辰之后,若是你们还有人站出来,或互相检举,那么我便将除了格洛之外的人,全部砍了。”
一席话落在人堆里,引得众人哗然。
松无恙留下来看着这群人,李照则让何冲领路,带着有些颓然的格洛,三人一块儿往府衙大楼里走。
府衙大楼是英吉利亚人在原本府衙的基础上花了半个月修的,地面上一共六层,只有顶上两层才是英吉利亚人的住处,下头四层都是住着他们招募来的本地人。
至于地下……
整个地下一共有三层,地下一层和地下二层都是关着有价值而又不肯屈服于英吉利亚人的通常百姓,地下三层则除了埃塞大人以外,其他人都不准出入。
“就是这儿。”何冲躬身指了指铁栅栏之后,说道。
两侧挂着昏暗的油灯,从栅栏处向里看,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能嗅到从里面散发出来的腐烂臭味和淡淡的血腥味。
明亮的光线会给人一种希望的感觉,所以在整个地下三层里,用的都是将熄不熄的油灯,且数目不多。
李照瞧了一眼栅栏上的锁,朝何冲和格洛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往后退远一些。
何冲惜命,连忙撩着袍子就往楼梯上跑,倒是格洛,他眸子发光,死死地盯着栅栏后的幽暗处,想要从哪儿看出点什么来。
“带他上去。”李照斜了一眼身后,瞧着这位金贵人儿还站在远处发楞,便使唤何冲拉人。
可怜何冲这个胖子,气喘吁吁地跑上去,又气喘吁吁地跑下来,拖拽着出神的格洛往安全处跑。
当——
子弹打在栅栏上,清脆作响。
火花溅了几下之后,李照又出了两枪,直到那栅栏上的锁头都被打穿了,才伸脚一踹,将栅栏直接蹬开了。
她侧身踮脚取了墙上的油灯下来,随后扶着门,回头朝何冲和格洛摆了摆头,道:“何长史先走,我殿后。”
“我?”何冲惊慌不已。
眼看着李照一脸确定,何冲也只能硬着头皮有样学样地从墙上取了油灯下来,举着往前一步一停地探着。
地底潮湿阴暗,地下三层更甚。
两人宽的甬道两侧,分别是一连排的隔间,每一间都用铁栅栏隔开了。若是将火光凑过去,能看到里面躺着的不尽是人,也有许多奄奄一息的猛兽。
所有被关押的人或兽,其身上都锁着成年男子手臂那么粗的锁链。他们在看到有光靠近时,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瞳孔中的麻木与漠然透漏着他们临近的死期。
甬道尽头是一处单独的牢房。
何冲在举着油灯靠近之后,吓了一跳,掌心油灯里的油因此泼到了他手上,烫得他呼呼呼地蹦到了一旁。
牢房里面吊着个白衣女人。
女人的喉咙被铁环套着,胸口大片大片的袒露着,可李照看到的并不是皮肤,而是一块肉粉色的拼图样方块。
那东西叫她十分熟悉。
偏偏身边的格洛眼睛一亮,扑上去抱着栅栏喊道:“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