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怀峥神情倦懒,眼瞧着不想同她再多费唇舌,云眠一急,索性直接问道:“我此次来是想问殿下凶手查的如何了?”
云眠对那日之事颇为忧心,重活一世,自己和宋瑾的关系已然改变,可这就意味着,宋瑾原本对于云家的计划也随之发生了改变。
事后云眠曾围着云府四周仔仔细细探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一丁点的线索,连那只被燕怀峥随意丢弃的羽箭都寻不到。
她担心宋瑾或者是他背后的势力已经开始对云家下手,云眠甚至邪恶地想,不若直接将宋瑾杀了,一了百了。
这念头甫一冒出来,她便被自己吓了一跳。若自己当真凭臆测便将人置于死地,又同那些人有何分别。
“哦?云娘子这是不相信本王的能力,兴师问罪来了?”燕怀峥睨眼看她,眼含讥诮。
那日明明是他救了她,她不光没给他什么好脸色,今日还专程跑过来催问。云眠以为他是为着自己的无礼而不高兴,只能耐着性子解释道:“那日那羽箭显是奔着臣女来的,我总得知道是谁想害我吧?”
燕怀峥一时未答,似在思索什么。
见他脸色有所松动,云眠再接再厉,垂了垂眉眼,再抬眸时,眼中似有水光浮动:“臣女不似殿下,身旁高手环伺,您自己又身手了得……臣女不过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微弱女子,若那日之事再度重演,殿下又不在近旁,怕是小命都要交代了去……”
她明明在向他示弱,一副让人忍不住疼惜的可怜模样,眼底的狡黠却没能逃过燕怀峥的眼。
他轻哧了一声,静静看她演。
面前女子时而狡诈,气得他想一把将她的喉管捏断;时而坚毅果决,那般澄澈明亮的眸子望他,同他谈条件;时常又会被他逼的在他面前气急败坏,露出张牙舞爪的样子来……
眼瞧着她面上的恭顺就要装不下去,燕怀峥终于大发慈悲地开口:“查到是查到了,正准备谴人知会云相一声,云娘子若感兴趣,不若本王带你去瞧瞧?”
夜狱的大门,云眠这是第二次踏进去。
她此番倒是没有同前世那般改做男儿装扮,而是跟在燕怀峥身边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时令已至初夏,云眠只着轻薄的轻纱襦裙,方踏进夜狱大门,便觉周身生寒。
顺着台阶走下去,浓重的霉味掺杂着血腥,让人几难忍受。
路过的牢室中,蓬头垢面的犯人被粗硬的铁链缚住手脚,似具毫无生气的腐肉挂在那里,连有人经过都未抬眼瞧上一瞧。
前世记忆不可避免地朝她袭来,多少个噩梦里,那铁链撞击的刺耳声响总萦绕她耳畔,她的父兄,曾经也是被折磨成了这般样子的吗?那时的他该多疼啊!
云眠忍不住捏紧了身侧的披帛,垂下眉眼,只盯着地上压抑的黑色石砖看,视线里唯一的色彩,便是走在前方的矜贵男子的月白色皂靴。
云眠魂游天外,全然不知走在前面的人何事停了脚步,便猝不及防一头撞上了他挺阔的后背。
“啊!”她低呼一声,捂上额头。
燕怀峥皱着眉回头,这才瞧见云眠不太好的脸色。
“云娘子怎吓成这般模样?”他以为是夜狱里的情景吓坏了少经世事的女子。
面对燕怀峥的嘲笑,云眠难得地没反驳,掌心揉着自己方才被撞得有些发疼的额头,仍旧垂着眉眼。
燕怀峥盯着她眉间那枚花钿,在她白皙的指尖显得越发殷红。
终究不过是个未及笄的丫头。
燕怀峥抬头,朝跟在远处的霜枝瞧了一眼。
霜枝猛地顿住步子,生平头一次无法领会主子那眼神的意图。
反应了好半晌,又将两人方才的情境翻来覆去琢磨了好几遭,终于挪动步子飞快跑出去,不过片刻,双手托着一件大氅进来。
“主子。”霜枝一脸求表扬的希冀,将那件男子大氅捧到燕怀峥面前。
燕怀峥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大氅,唇角抽了抽,又望了她一眼。
霜枝接收到信号,私以为这一眼是主子对自己的赞许,不好意思笑了笑,站着没动。
燕怀峥无奈皱眉,只能在霜枝震惊的目光中接过大氅,披在了一旁形容惨淡的云眠肩上。
云眠只觉肩头一重,疑惑抬头,燕怀峥已经不再看她,大跨步朝前去了。
行至一间逼仄的牢室,里面关了位清瘦的青年。
那青年坐在墙角的一堆枯草上,背脊挺直,一双眼睛毫无聚焦地落在虚空。
见燕怀峥来了,那青年眸光似动了动,只一刹,又恢复茫然,似那一眼的光亮只是旁人的错觉。
燕怀峥带云眠在远处站定,望着那牢室中的青年。
狱官捧着文书上前来,毕恭毕敬道:“殿下,此人均已招认。”
“怎么说?”
“此人乃盗匪,一行十人,常年流窜京都一带,主要作案目标是豪富之家,每每作案前会在各处制造些小的混乱以掩人耳目,云娘子和殿下此前遭的冷箭便是他们有意为之,只是不知殿下身份尊贵,这才误伤了……”
狱官唯唯诺诺,将按了手印的供词呈给燕怀峥。
燕怀峥扫了一眼,问:“所盗之物可追回了?”
“追回了五成……”狱官小心打量燕怀峥,“不过剩下的……”
“剩下的如何?”
“说来也怪,经下官所查,这些盗贼盗取的财物大都流入市井,受益最多是西京城中的异族之人……”
云眠猛地抬眼,心头有种莫名的古怪,此间之事,竟当真同宋瑾无关么?
她又盯着那牢室中的人多看了几眼。
瘦削的骨架,苍白的面色,细看之下才发现,那人瞳色较旁人略浅。
忽的,云眠想起长庚来,这人同长庚,给她一种难言的相似之感。
“哦?”燕怀峥似来了兴趣,“这么说,也算劫富济贫了?”
大庸朝边境几州久经战乱,各方势力盘踞,积病已久。自当今圣人即位以来,慢慢稳固了边境局势,将各方势力慢慢收归燕氏皇族,其中艰险,可想而知。
据传,圣人当初起事之时,得一异族人的鼎力支持方才成事。待登基后,圣人也很是厚待这些异族之人,更是有一批异族人一同扎根西京,同大庸朝人联姻繁嗣,许多年下来,早已不分彼此。
也因着这般,异族人之于西京城,便如那水滴入海,许多年的延续下来,早辨不出你我。
而那为数不多的有着茶色眼瞳的纯粹的异族人,竟大都聚集在平康街这种鱼龙混杂之地。
云眠想起了西市上被同牲口绑在一起售卖的异族奴隶,想起了瘦弱的缩在一角的长庚,第一次对这人人称道的太平盛世产生了怀疑。
昭昭日月,郎朗乾坤之下,又隐匿着怎样的黑暗呢?
云眠的心情莫名有些沉重,归来时一路无话,直到回到云府,她的身上都还披着燕怀峥的那件玄色大氅。
她垂着头,凭着本能地自顾回院子。
“云眠,”燕怀峥忽地唤住她。
“嗯?”云眠茫然回头,眼睛看向燕怀峥,那眸光却似是落在别处。
“本王思量再三,觉得你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啊?”她不记得自己对燕怀峥说过什么了。
燕怀峥别开眼不看她,一如既往的散漫语气开口道:“为防他日云娘子再遇此类险境,本王拨个婢女给你使唤。”
这次,云眠听懂了,猛地振作起来。
燕怀峥身边的人,哪个是简单的?这简直就是大靠山亲自将大腿递来给她抱了。
“殿下可舍得?”云眠眼睛亮晶晶地,巴巴望着他。
燕怀峥轻咳一声:“莫要多想,你若折了,本王还得颇费力气再去寻一位王妃来,很是麻烦。”
他不再看她,轻轻挥了挥手。
他手方抬起,一道人影忽地如鬼魅般跃到云眠身前,躬身下拜:“娘子,婢霜枝,听从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