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瑾悠悠转醒时已是三日后。
他看了眼陌生的邸舍,明白过来已非身在云府,脸色沉得吓人。
长久的谋划落得一场空,怎能教他不恨。
可思及方才做的梦,又觉怪异。梦中,他此番所谋之事大获全胜,最终如愿登上了那至尊之位。
可如今,他连云府的门都未能进去,又谈何将云家囊入他的掌中?
大概是他气昏了头,才会做那般的梦吧!宋瑾一拳砸进床褥,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旁坐着昏昏欲睡的墨雨闻声转过头,见他终于醒了,长长舒了口气:“郎主您可算醒了,您要再不醒,奴都不知该如何同那位交代了。”
墨雨脸上的不满很明显,宋瑾盯着他,眼神冷得骇人。
墨雨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这才笑哈哈地转移话题:“郎主,您卧榻几日,想来也闷得狠了,不若,奴带您上西市转转?”说着,一指窗外,“喏,离得很近呢,就在那条街。”
闻言,宋瑾神色一滞。
这话他听得无比耳熟。梦中的墨雨也曾对他说过这般的话,只不过,梦中彼时,他早已身在云府。
那天,他们去了熙攘的西市,领回一个名唤长庚的少年。
那少年……
宋瑾方才沉闷的心似被猛地注入一泓甘泉,又重新跳动起来:假如方才的梦不单单是梦呢?
他眯眼打量着墨雨,故意笑道:“你主子刚醒,你倒只惦记着玩。今日乏了,不若过几日再去不迟,来日方长……”
“别呀!”墨雨脸上的急切几乎再难掩饰,“虽说相爷府替咱们付了邸舍的费用,可咱们初来乍到的,还有许多东西要添置呢!”
扑通——扑通——
宋瑾的心脏开始狂跳。
难道,梦中之事竟是真的?
梦中,这墨雨虽是他的奴,忠的却是那人。他就是那人放在自己身边的一条忠诚的狗,监视、牵引着他的一举一动。枉他聪明一世,竟被一叶障了目。
宋瑾掩下眸中戾色,温言道:“行,那咱们便去看看。”
主仆二人行在街上,并不如何引人注意。可宋瑾一颗狂跳的心几乎就要按捺不住。他留意着街边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乃至路过的行人,听到的闲谈,都同梦中别无二致。
墨雨也如前世那般,似刚出远门的孩童般好奇地左右打量,最后将他引至最热闹的西市。
“郎主您瞧!那好热闹!”
宋瑾低垂着眉眼:“去瞧瞧!”
走进了才发现,原是一牙郎正在卖力吆喝。他身后的空地上锁着十数名相貌奇特的奴隶,一旁还有些健壮的牲畜。
围观的人群注意力都被其中几名身材魁梧的昆仑奴所吸引。
在大庸朝,昆仑奴因着健壮的体魄和温顺的性格颇受权贵喜爱,甚至成为贵族之间竞相攀比的工具,因而,一名昆仑奴的价格也是不菲,能抵得上寻常人家一年的花用。
饶是如此,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大部分奴隶便陆续被人买走。
宋瑾在人群中观望片刻,目光凝在角落里一个瘦弱少年身上。他太过枯瘦,胸前肋骨清晰可见,凌乱的头发垂在两侧,遮住大半张脸。
那少年被铁链锁着双手,蜷缩在空地的脚落里,始终无人问津。
宋瑾本就不是什么心慈之人,在梦中,因着墨雨在一旁的循序渐诱,他最终买下了那少年。好在那少年乖顺听话,忠心耿耿跟在他身旁,一跟就是十多年,宋瑾真心将那少年当做自己最为信赖之人,便是成了当朝太子,也未将那少年舍弃。
可他万万没想到,在他终于登上那至尊之位时,那少年却成了那人刺向他的一把利刃。
此时,墨雨如梦中一般,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着些什么,宋瑾一个字都未听进去,只一双森寒的眼睛盯着那少年的方向。
若梦中一切终将成真,那么他定要将一切可能的危险都扼杀在萌芽时。
随着大部分奴隶被人买走,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墨雨同宋瑾说了半天话,见他半天没反应,小心推了推自家主子:“郎主?”
宋瑾回神,正欲说些什么,忽闻耳畔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那个人多少钱?”
宋瑾回头,瞧见一位帷帽遮面的女子,她正站在牙郎身侧,手指指向的正是那少年的方向。
牙郎回头看了眼枯瘦的少年,似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位娘子,我这还有几个精壮能干的奴隶,不若您再瞧瞧?”他指着一旁两名皮肤黝黑的壮汉,谄笑道,“这几个有把子力气,性格也很是温顺,您买回去保管用着趁手。”
似是为了印证自己所言非虚,那牙郎还朝其中一个壮汉身上狠狠踹了一脚。那粗壮的昆仑奴纹丝未动,麻木的双眼依旧空洞地望着前方,似乎那一脚并不是踢在自己身上。
云眠有些不忍,打断牙郎卖力的游说:“不,我就要他。”
“这……”牙郎似乎觉得这钱赚的很不安心般,犹豫片刻道,“这样,您买别的,这个瘦的就当送您的。”
虽然她以帷帽遮面,但宋瑾还是将她认了出来。那就是云家的小娘子,那个在梦中声声唤他瑾郎的女子——云眠。
宋瑾抬步上前,朝着云眠揖了一礼:“云娘子,我们又见面了。”
云眠讶然,她都遮成这般模样了,宋瑾竟还能将她认出。
方才派去盯着宋瑾的人匆匆回云府报信,说宋瑾刚一醒来便出了门,朝着西市的方向去了。
云眠仔仔细细回想,忽地想起长庚——那个在上一世最后的日子里唯一给予她温暖的人。
上一世,长庚便是宋瑾偶然从西市买来的奴隶,刚到云府时,他瘦的不成样子,好像一阵风便能将他吹到一般。云眠希望他能活下去,才给他取了“长庚”这个名字。
长庚跟在宋瑾身边许多年,可谓忠心不二,可上一世,他似乎并没有得到宋瑾的多少善待。
至于上一世的最后长庚究竟如何了,云眠不得而知,但她知道,这一世,她定要抢在宋瑾之前解救那少年——为了还上一世他予她的善意,也为了这一世的长庚能远离宋瑾这样的恶魔。
那牙郎听闻年轻公子称呼头戴帷帽的女子为“云娘子”,这才恍然意识到眼前的女子乃是云相府家的小娘子。忙弯腰揖礼:“原是云娘子,娘子若想要那奴隶,小民赠与娘子便是。”
言罢,他忙回身去解那少年身上的锁链。
少年被牙郎粗鲁地拽起身,不满地扬起脸,蓬乱乌发下露出半张瘦削苍白的脸。
少年的相貌和中原人并无不同,只是眸色是稍浅的茶棕色,鼻梁也比旁人略高挺一些。他不满张口,一开口,竟是旁人听不懂的语言。
少年并不会说汉话,想来是牙郎从别处买来的。
牙郎看他不老实,狠狠踢了他一脚,少年被踢的膝盖一弯,矮下身去,却未摔倒。他借着半蹲的姿势,一把撞开牙郎,一个箭步便冲了出去。
从云眠身旁经过时还不小心撞了她一下。
“当心!”宋瑾惊呼出声,本能地上前去扶,却被云眠身后的女婢眼疾手快抢了先。
云眠对他的躲闪太过明显,好像与众目睽睽之下摔倒在地的难看相比,被他触碰更加让她无法忍受。宋瑾被云眠那一瞬的反应刺了一下,心脏某个位置开始不可抑制地抽疼。
牙郎气急败坏,叫骂不休。
云眠来不及注意宋瑾难看的脸色,转身去追跑出去的少年,情急之下,她朝少年消失的方向喊他的名字:“长庚!你等等!”
一刹间,仿佛万物俱寂。
宋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盯着云眠跑去的方向,低声喃喃着:“墨雨,云娘子方才说什么?”
墨雨挠挠头:“娘子似是在叫什么长庚?娘子莫不是在寻人?”
“长庚……长庚……”宋瑾不停喃喃着这个名字。
她怎么会知道长庚这个名字?
宋瑾记得,在梦中,他将那少年带回云府。那少年枯瘦如柴,也不会说汉化,仿佛不知什么时候便会死去。他原想将少年随意打发下去,却见云眠很是喜欢那少年。
她命人带那少年洗去一身脏污,还耐心教他说话。
她满脸悲悯地看着那少年,眼圈有些泛红。她拉着他的手,撒娇般地摇啊摇:“瑾郎,都说名字养人,我们不若给她取个长寿些的名字吧!”
彼时的宋瑾强自忍住心下的不赞同,宠溺地对她笑:“就依眠眠的。”
“长庚!我们就叫他长庚好不好?”
她为他取名长庚。
就在方才,她也唤他长庚。
“哈哈哈哈!”宋瑾突然扬天大笑起来,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欢喜。
“郎主,您……”墨雨不明所以。
宋瑾却只是笑,笑得泪水自眼中无声滑落。
梦中,他发疯般地寻她。自她被那黑衣人劫走,他再没见到过她。
他本以为自己不在乎的,不过一介女子而已。当她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他救云家时,他明明是快意的。
可梦中失去她时,那无法言语的痛却让他几难自抑。
宋瑾盯着空荡荡的街口,低声喃喃着:“眠眠,这次,我定然不会再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