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
沈棠怔了片刻,恍然大悟:“将军可能是陈茶喝坏肚子了!身子不爽恐影响查案,不如民女帮将军……”
“不必了!”
眼见沈棠又近一步,裴叙连连退了三步。
他是从战场厮杀过来的,就算真的坏了肚子,倒也不必姑娘家揉。
况揉肚子这种事,乃爱人之间的亲密动作,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裴叙耳垂微烫,清了清嗓子:“总之楼兰人的事之后由我全权处理,姑娘此后不必再插手,安心留在府上即可!”
“啊?”沈棠摸不着头脑。
她只是想帮裴叙找大夫,他干嘛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不过裴叙执意与她生分,她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避开耳目,先回沈府。
月色幽凉,树影婆娑。
街上无人,唯有城外风沙呼啸声断断续续传来。
沈府外,朱漆门被人泼了粪水,年前才挂的大红灯和对联被烧成了灰烬,狼藉一片。
恶臭味传来,叫人作呕。
沈棠捂着嘴巴,从后门推门而入。
门将开出一条缝,头顶上一只锄头猛地挥了下来,险些砸中沈棠的脑袋。
沈棠连连后退,被门槛绊倒在地。
“滚呐!”阿原从门后走出来,高高举起锄头,又要挥下来,才看清来人。
“姑娘?”阿原赶紧抛下锄头,扶起沈棠,不可思议道:“姑娘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沈棠不置可否,拍了拍衣摆上的枯叶,跨步进了门,“章家的人又来闹事了?”
“何止?”
阿原伸长脖子警惕地往后门扫视一圈,确认无人跟着,栓上门闩,小跑跟了上来,“还有那些债主,听闻姑娘成了杀人嫌疑犯,怕姑娘被砍了头,债无主,在门外闹了一天呢!”
他们甚至花钱雇了江湖门派,差点把门踢烂。
阿原这才吓得躲在后门躲了快一个时辰,“姑娘,你要不还是去都护府躲躲吧?或是蹲大狱都好,安全点儿。”
沈棠摇头,茫然望向都护府的方向。
裴叙的意思应是不想她再出现在都护府了,他们不是合作的很愉快吗?
为何突然阴晴不定?
————
此时,都护府中,夜半不见裴叙。
“添香楼都打烊了,人去哪了?”陆清宴接连敲门,无人回应。
许久,城外送来羌笛声。
悠扬的笛声被风打散,总带着几分肝肠寸断之意。
陆清宴对这《西洲曲》已是耳熟能详,寻着笛声便扑了城外的大漠。
月色倾洒在无垠的荒漠上,一望无际。
这样飞沙走石的夜,连野兽都不愿出没。
太过苍凉寂冷,一眼就能看到孤坐在沙丘上的裴叙。
他应是许久未动,一直在此吹奏,肩膀和发髻上都沉积着一层黄沙。
陆清宴爬上沙丘,与他并肩而坐,“沙尘暴天气,沙漠地形易变,容易迷路的。”
“不会。”裴叙十分果决。
年少时,他与她在大漠相遇。
她救他,他们彼此扶持,足足在大漠中徘徊了整整一个月。
这一个月,几经生死,这一点沙尘暴对裴叙来说不足为惧。
可葬身沙漠里的她呢?
这十年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孤独?
裴叙想到那身穿鹅黄色楼兰衣裙的姑娘,眼底泛酸,一双凌厉的瞳如同枯井。
陆清宴知他每每想起那小青梅,便愁肠百结。
他不欲勾他伤怀,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样?在添香楼查到什么了?”
“在城外寻到一方宅院,院中、屋顶、房梁百蛇缠绕,形同蛇窟。”裴叙将一张地图递给了陆清宴。
一个时辰前,他让沈棠离开后,就悄悄跟着金老板。
此人鬼鬼祟祟出城,进了蛇窟。
可惜那院子里毒蛇太多,道路弯折且有密道,裴叙无法更近一步。
“这金老板估计只是个驯蛇人,负责秘密与李飞接头,但绝不是幕后主使。”裴叙道。
“幕后主使哪会如此招摇?只怕深藏在蛇窟中,不知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陆清宴深以为意点了点头。
“可话又说回来……就算揪出幕后主使,你能确定那幕后主使就是杀你小青梅的凶手?”
“我确定!”裴叙笃定道,沉吟片刻,声音微微嘶哑,“我在院子后面,看到一口枯井,里面全是蛇还有血衣碎片,与……与年年身死的枯井一模一样……”
裴叙红了眼眶,纵然压低头颅,也遮不住他的悲恸。
故地重游,压抑了好几日的情绪终于在看到那口满是血肉、尸骨的枯井时,压制不住了。
那些被他强行埋在心底的画面都一股脑涌现出来……
十年前,他与姑娘在沙漠中被楼兰人放蛇咬后,裴叙背着姑娘在漫漫黄沙中前行。
可他也饥寒交迫,没有力气,根本跑不过驾马的楼兰人。
幼小的裴叙没办法,只好把姑娘藏在一片戈壁之后,打算独自引开追兵。
姑娘抓住了他的手腕,不停摇头。
那时她已经孱弱得没有力气说话了,可她眼含担忧。
那双眼睛,是裴叙十年奴隶生涯里,见过最美的眼睛。
他从来都被楼兰人当牲畜看,那是第一次有人关心他的安危。
他第一次汲取到了这荒漠中的甘露,回甘无尽。
他想把她捧在手心,不让她消弭。
他拉过她的手,与她拉钩,“我只是出去偷一匹马,很快就回来带你走,你等我。”
姑娘露出纯真的笑,“我等你一起……一起走出去。”
他们约好的,走出大漠后,要一起去看江南的雨、塞北的雪还有祁连山花开不败的冰莲……
他们明明在大漠里走了数月,眼看就要到金威郡了,裴叙不会放弃这曙光。
他偷了马,抱着马脖子狂奔,冲破追兵。
不会骑马的他疯了似地用匕首刺马背,只盼它能跑得快些,更快些。
最后,他成功把追兵引入迷障。
他兴奋不已绕路回去接年年。
可抵达戈壁滩时,却不见姑娘人影,只见斑驳血迹,一直往楼兰营地延伸。
他惶恐地追了上去,遇到一口枯井。
里面成千上万的蛇不停蠕动着,赤瞳的光芒在逼仄的空间中密密麻麻。
蛇幽黑身躯上沾染着人的碎骨和皮肉,姑娘的鹅黄色衣裙被撕咬成碎片,不断在蛇身之间翻涌。
她被楼兰人喂蛇了,连尸骨血肉都所剩无几了。
裴叙哑然张了张嘴,拼命对着井口唤:“年年!年年!”
回答他的只有层层叠叠的回声。
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曾在她面前扬言讨厌所有楼兰人。
他还没来得及说:他一点都不讨厌她,他喜欢她!
……
裴叙猛地一掌扣紧黄沙中,青筋毕露。
白日余温尚在,黄沙灼伤了他的手,他浑然不觉。
“我恨不得烧了他们!”裴叙刚刚看到蛇窟时,第一反应便是把房子烧了,让仇人葬身火海。
可他不能,他要问清楚幕后之人为何要如此虐待她。
他要让他们痛不欲生,一点点的死去。
一旁的陆清宴暗自唏嘘,“报仇这事急不得,蛇窟我们也不了解,或许要请教一下沈姑娘?”
提到沈棠,裴叙指尖一顿,青筋淡去了不少。
沉默须臾。
“此后,我们的事不必再找她帮忙。”裴叙的语气淡漠而疏离,仿佛初见时,互不相识的态度。
“你俩……吵架了?”陆清宴侧过头,狐疑打量裴叙。
裴叙眸光一晃,撇过视线,“我们本就是陌路人。”
“陌路人?”
陆清宴一个字都不信,瞧他神色恍惚,料定有事发生。
定睛一看,竟见裴叙的立领之下有片青紫色的淤青。
小巧的吻痕,在钢铁将军的下颚处格外突兀。
“沈姑娘她……轻薄你啦?”陆清宴兴奋地扯起嗓子,恨不得大漠中的商旅都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