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试探

“杀人了!杀人了!”

却在此时,百姓中有人高呼,尖叫声顿时沸腾。

一老翁靠在城门上,七窍流血,衣衫被楼兰人撕成了碎布条,隐隐露出身上青紫色的伤痕。

百姓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跑,冲撞了持刀的士兵,士兵也正怒火中烧,场面一度失控。

沈棠赶紧改道,逆着人流朝老伯走去,扬声道:“大家稍安勿躁,刘老伯还没死,我可以治好他!”

她又行了个抚胸礼,用楼兰语复述了一遍这话,语言流利程度形同母语。

裴叙眉心微蹙,眼底染了一抹兴味。

随即,抬手示意士兵卸甲,徒手将中原百姓与楼兰人分开圈禁起来。

周遭终于得了一丝宁静。

沈棠疾步走到刘老伯身边,扼住他的手腕假意把脉,低声溢出齿缝:“老伯,我瞧裴将军腰间别的像是颗人头,今日他新官上任,定要好事成双,这彩头咱可不兴讨啊。”

老伯僵硬的身体一个激灵,舌头打结:“沈、沈丫头又编排我这把老骨头!”

“是我嘴拙!”沈棠佯装扇了下自己的嘴巴,殷勤一笑,“改日老伯去我酒楼,我将窖藏的花雕酒拿出来给您赔罪,现下您不如就先高抬贵腿下了这台阶?”

沈棠自然不会治病,但她与金威郡多数人交情匪浅,也知道他们的毛病。

这老伯是个卖包子的小贩,平日嗜酒,常用装死装病的法子讹些酒钱。

只是今日他这么一闹,不知情的还以为裴叙一上任就伤了无辜百姓性命,到底影响不好。

老伯从此也算和裴叙结了梁子,以后还如何在西北讨生活?

老伯半眯着眼睛,听沈棠一一理清利害关系,脸色越发惨白,“今、今日绝非我无事生非,是那帮楼兰人先挑得头!我、我瞧他们饿得慌,好心施舍肉包,反被他们掀了蒸笼!我堂堂中原男儿岂能吃这哑巴亏?”

“肉包?”沈棠清算了下落在地上的包子,又瞥了眼楼兰人腰间酒囊,“楼兰的葡萄酒乃世间佳酿,我算了下您这包子值十文钱,不若让他们拿两壶酒谢罪?您还有得赚呢!”

老伯咽了咽口水,却不相信,“这群荒蛮人无理得很,你能说动他们道歉?”

沈棠拍了拍老伯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而后择了些干净的馒头,匆匆朝楼兰人走去。

裙摆蹁跹掠过眼前,裴叙居高临下的目光不由自主跟随沈棠的脚步。

他听不懂沈棠与楼兰人说了什么,只瞧她将馒头递给楼兰人,一张绣口不停地开阖。

不一会儿,发指眦裂的楼兰壮汉表情舒展开,连连点头哈腰,竟甘愿随着沈棠去向老伯弯腰道歉,亲手奉上了葡萄酒。

安抚好当事人,姑娘又谄笑着往城内比了个请的手势,“诸位乡亲!今日皆是误会一场,这大热天的各位也辛苦了,不妨散了,去我酒楼一坐,今日食客皆送小酒一壶,给大家润润口!”

“行行行,多谢沈姑娘!”

众人瞧沈姑娘热情,当事人也都不计较了,自然无话可说,三三两两往城中去了。

还真是一张四两拨千斤的巧嘴!

裴叙双目微眯,凌冽的气场袭向沈棠。

沈棠愣了片刻,在他冰冻三尺的眸光中,带着楼兰人含笑走近。

“回将军,原是这群楼兰人在沙漠中迷失了方向,误打误撞进了金威郡,刘老伯瞧他们饥渴,好心送了些猪肉包子给他们果腹,殊不知楼兰人不食猪肉,他们还以为刘老伯故意消遣,这才大打出手。”

沈棠欠了欠身,“双方皆用手指比划难免信息出了岔子,将军您只当听了个乐子,楼兰人为表歉意,特献上上好的银狐皮一块。”

沈棠眼珠子一转,亲手将银狐皮奉到裴叙眼前,“西北昼夜温差大,民女瞧将军衣衫单薄,此物缝制件大氅,将军夜里不至于受寒……”

“他们想要什么?”裴叙截断了沈棠的话,看也不看那银狐皮。

沈棠还是第一次碰到不接茬的官人,心中酝酿的漂亮话无处施展,只得直言:“将军明察秋毫,他们想以银狐皮换两匹骆驼回楼兰。”

大军队尾确跟着十匹骆驼运送行李,裴叙已抵达目的地,骆驼作用不大,而这些楼兰人要找到失散的族群少不得骆驼代步。

沈棠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所以楼兰人才友好起来。

裴叙防备之色却不减分毫,目光收拢,如柳绦一圈圈绕于沈棠脖颈,“他们要骆驼,那你呢?你想要什么?”

“民女仰慕将军威名,只求百姓安稳,将军无忧,别无他求。”

沈棠迎着冰霜绽出沙漠玫瑰般绚烂的笑,眼角眉梢皆是风情。

然裴叙的脸上冰冻三尺,连一个敷衍的笑意也无。

如此近距离面面相对,沈棠都看不清此人心里在想什么,尴尬地杵在原地。

半晌,裴叙抬手,残留着干涸血迹的长指伸向沈棠鬓边。

沈棠呼吸一滞,下意识退开了半步。

“不是仰慕我么?躲什么?”裴叙手掌悬空,声音轻却不容置喙。

沈棠心跳得厉害,只能站定不动。

裴叙这才满意扯了扯唇角,手拂过她鬓发,取出青丝间那朵银白色绒花。

置于掌心观赏了片刻,不紧不慢碾磨。

脆弱的花骨朵在他掌中摧折,成了碎片,洋洋洒洒落在沈棠脚边。

花瓣折射出的日光灼了沈棠的眼,她脑袋里倏地一阵嗡鸣。

这朵银白色绒花是沈棠晨间随手戴在头上的,当时只觉好看,却忽略了中原人最忌讳戴白花。

一朵小小的花,足以让裴叙洞悉她非中原人。

加之,她还会如此流利的楼兰语,裴叙显然已推测出她楼兰人的身份。

这倒也罢,偏偏今日城门外闹事的也是楼兰人,再由她这个楼兰人出面解围,难免引人遐想。

裴叙这般警觉,只怕误会他们都是楼兰奸细沆瀣一气,故意自导自演,顺理成章地接近裴叙了。

沈棠虽不是奸细,但接近他的确别有目的,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裴叙轻易捕捉到她的慌乱,手扶腰间弯弓,弓弦轻颤,滞涩的弦音穿透耳膜,透着杀气。

她的命,只在弓弦一张一驰之间。

今日,她莫不是注定要折在这阎王手上?

沈棠脑袋飞速旋转。

忽而,城墙上传来一声轻佻的口哨,“哟,沈大姑娘这是又傍上新主了?在老子榻前端茶递水十余年,裴大将军一来你就迫不及待上前搔首弄姿了?倒比那秦楼楚馆的姑娘还不得闲呢!”

李飞遥遥望着裴叙摘绒花的动作,暧昧十足,他心中不忿沈棠为讨好裴叙坏他计划,歪着嘴嗤笑:“沈大姑娘身怀宝器,卖身卖肉不比卖嘴行商便利得多?”

城墙上随即传来男男女女冷嘲热讽附和的笑声,上面站的还有李飞的心腹和小妾。

西荒混乱,沈棠一个孤女为了求得护佑,没少被李飞等人作践,这种情形她习以为常,放在往常只当狗吠,直接忽略了。

可今日……

养狗千日,用狗一时。

沈棠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随即红了眼眶,贝齿轻咬唇瓣,怯懦懦望向裴叙。

城墙上的好事者见她忍气吞声的窝囊样,气焰更甚,啧啧叹道:“裴将军,姑娘家都千里迢迢送上门了,不如你就收下她,路途疲乏,只当个玩意儿,解解乏……”

咻——

话到一半,一道箭气划过眼前,以迅雷之势袭向城门,卷起残沙。

李飞连连后退,白羽箭堪堪划过他耳畔,钉在烽火台上,箭羽直颤。

裴叙腰间那只染血的布袋也一同被钉在墙上。

片刻,巨大的冲击力令布袋四分五裂,唯一颗人头钉在墙壁上,掀起的狂风血雨溅了李飞满脸。

李飞跌坐在地上,定睛一看,那人头竟是李飞得力的右副将张希!

“裴叙!你怎可乱杀无辜?”

“无辜?”

裴叙身后的军师随即呈上南晋法典和一口巨大的朱漆木箱,“张希身为右副将,护城不严,致番邦频繁滋扰我南晋边境,此罪一;对百姓冲突不闻不问,尸位素餐,此罪二;巧舌如簧,推脱罪责,此罪三;数罪并罚,依国法处以枭首之刑!罪证确凿,李将军要亲自下城查验吗?”

“这、这……”李飞面色煞白,狡辩的话噎在了喉咙里,桩桩件件有理有据,可他却不甘被人当众拂了面子,梗着脖子道:“裴叙,打狗也得看主人!你、你竟为了一个女人,斩杀我的部下……”

裴叙彻底没了耐心,弓弦拉满。

又一支白羽箭自他手中脱出,倏地穿透了李飞脸颊,将李飞钉在了那颗头颅边上。

李飞的痛呼声响彻云霄,伴随而来的是裴叙钟鼓玉磬般清冷的声音,“擅自带无干人等闯入烽火台,形同窃取我朝军机,容你不得!”

裴叙抬了下手,示意属下将城墙上的莺莺燕燕全部羁押下狱。

立于黄土尘烟中得北城门,从未显得如此巍峨肃穆。

看热闹的人群缩着脑袋四散,连群鸦也鸣叫着隐入尘埃。

李飞的下马威不过是地痞流氓的手段,裴叙的三把火却是国法昭昭。

裴叙来金威郡之前显然已做好了釜底抽薪的准备,就算沈棠不出面调停百姓,他也一样能擒得贼首,顺利入城,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

所以,沈棠的出现只会让他觉得多余,且不怀好意。

沈棠深刻意识到此人绝不像金威郡其他庸庸碌碌的官人,他机警、狠绝、不留情面。

只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她……

沈棠默默往后缩,紧攥着袖口的手已是汗涔涔的。

忽而,刺骨寒意抵在了沈棠脖颈上。

裴叙手持弯弓,雕着灵蛇吐信花纹的另一端顺着沈棠的颈线上移,挑起她的下巴,“现在,该说说你是谁了。”

弓梢上还残留着那颗头颅的血腥味,浓烈而粘稠。

颇有杀鸡儆猴的意思。

“将、将军……”沈棠被迫扬起头,盈着春水的瞳映出裴叙的影子,一滴泪滑至眼角,晶莹剔透,悬而不坠。

裴叙在官场多年,最是厌倦这种拙劣献媚的手段,弓梢强硬地又深入了几分,“矫揉造作,于我无用!”

话音落,沈棠挂在长睫上的泪也同时滴落在弯弓上。

西风拂着泪珠顺弯弓的圆弧蜿蜒而流,水珠没入裴叙虎口,带着余温。

明明是极轻的重量,弯弓还是随之往回一缩。

沈棠顺势跪在了裴叙脚下,哽咽道:“民女已是将军的人了,将军想取民女这条贱命,民女绝无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