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榕州城的百姓,包括榕州城附近几个乡镇的百姓都为年货和过年钱奔波忙碌起来,榕州城里这段时间到处都是卖年货的,好不热闹。
住在榕州城外一个村子里的柳渊一早也被家中婆娘赶了起床,让他收拾好他平时的字画和笔墨,跟她上街去,趁快要过年了,比较多人买字画回家挂,好赚一笔钱补贴家里。
柳渊只好起床,拖着不怎么麻利的脚一跛一跛地去收拾东西,跟她坐牛车进城卖东西。
放在数年前,柳渊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像如今这样落魄,他的事迹在榕州城乃至附近几条村里传开,任谁听了都觉得唏嘘不已。
当年柳家在闽地也是个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世代住在榕州城里,经营着不少产业,可以说是家缠万贯,到了柳渊这一辈,更是风光。柳渊年少时就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才华,于是柳父将他送去私塾,一心想让他走上仕途,为家族争光。
柳渊本人也不负厚望,在乡试里中了解元,会试和殿试成绩也位列前茅,甚至是那一年的探花郎,为柳家光耀门楣。柳渊中了探花郎之后,先是在翰林里任职编修,后来又被先帝钦点为礼部员外郎,虽然只是无足轻重的官职,但对于寻常百姓人家,特别是还是经商的人家来说,已经是很荣耀的事情了。
不过好景不长,柳渊不知道在朝中做了什么事,突然就辞官回家了。家中父母见他突然辞官回家,十分不解,问他为什么,他就很随意地说对官场尔虞我诈不感兴趣,而且圣上对他有意见,要把他贬去南蛮之地,所以他就干脆不干了。
柳父不能理解他的任性,别人寒窗苦读多年,考试考到五六十岁,就为了当个官,他倒好,一帆风顺地当了官,就因为一些挫折不干了。柳父当时气得要打他这个不孝子,但是柳母向来溺爱孩子,挺身而出护住了柳渊,跟柳父对峙,还说儿子在朝中干得不高兴那就不干了,家里又不是没有钱,养不起他。柳父被他们母子俩气得不轻,指着柳母说:“好,好得很,就是你宠着他,他才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真是慈母多败儿!”
柳渊辞官后,柳家的亲朋好友都上门来询问柳渊辞官的原因,让柳父极没面子。加上柳家在江南的生意上出了点问题,本来可以不用柳父亲自去一趟的,但是柳父不想继续留在家里被亲戚朋友们指指点点,一气之下就亲自去江南处理生意上的事了。
没想到柳父这负气一去,就出了意外,被江南一带的流寇给打劫了,人横死在了千里之外的江南。
柳母痛不欲生,让柳渊带着去江南认尸,将柳父的尸体带回闽地安葬。柳父过世后,对柳家生意虎视眈眈的对家见柳家只剩下一对孤儿寡母,就打起了柳家生意的主意。柳母本就是一介妇人,不会经商也不会理财,失去丈夫这个依靠后,就一病不起。
柳渊只好一边照顾母亲,一边处理生意上的事,奈何他实在太年轻,没什么经验,生意场上连连吃瘪,柳母看病又要花很多钱,他只能变卖家产,遣散一些仆人节省开支。
柳母见柳家变成这个样子,想到自己丈夫在世时的繁荣,越想越怄气,一天夜里想不开就断了气。
柳渊将母亲安葬之后,回到家里,看到家里只剩下几个老仆人,能变卖的贵重东西都卖得差不多了,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再想起他人生前二十余年的风光潇洒,不论是在学堂时的意气风发,还是被点为探花时的鲜衣怒马,入仕后在官场的左右逢源,如今对他来说就像一场场走马观花的梦境。
他闭了闭眼,仿佛柳府又回到他小时候繁华富贵的样子,父母还健在。又想到他在京城当官时身边同僚朋友众多,一呼百应的场景。还有那朵危险又漂亮,似乎触手可及的花,差一点他就得到了。
现在想起来,是他太过轻狂自信,居然敢肖想天子的禁脔,惹来上位者的忌惮。如果当年他不是想染指尹璁,那他应该还好好地留在京城当官,按照他的能力,现在也许已经位至侍郎,风光无限了呢。
但是他却偏要剑走偏锋,断送了自己的官途不说,还间接害死了父母,弄得柳家家破人亡,这些都是他自私任性的下场。
柳渊觉得自己这样残喘苟活在世上也没什么用了,于是遣散了所有家仆,将家中唯一的钱财分给家仆后,他就孤身一人离开了榕州城,想找个偏僻的地方了却此生。
没想到他跳崖居然没死成,他醒来发现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简陋的屋子里,腿部传来隐隐的痛意。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被山下的一个农夫救了,他的腿也摔瘸了。虽然农夫已经找了村里最好的大夫给他接上,但是大夫告诉他,他的腿怕是好不了了,今后走路都会有些跛,不过总归是捡回了一条命,让他好好答谢农夫一家。
农夫一家有个女儿,因为长得人高马大,脾性又不好,一把年纪了还没嫁出去,农女见他模样生得好,对他一见钟情,也不介意他来历不明,并且跛脚,执意要和他成亲。
柳渊当时想,他活在这世上也就这样了,就干脆把自己当成行尸走肉来看待。既然大夫要他好好报答农夫一家的救命之恩,农夫的女儿又看上他,那他就依了农女吧。
于是他们就简单地办了个婚礼,入赘了农夫家。因为念过书,写得一手好字,村长就在村里办了个学堂请他去教书,他平日里再帮村里的红白喜事写写字,偶尔农夫一家去城里卖东西,他就跟着去,在街上卖点自己的字画来补贴家用,日子还算过得去,只是没有以前那么潇洒罢了。
现在的他就想着风平浪静地苟延残喘完这一生就好了,别的什么都不想了,心中那朵危险又漂亮的花,对他来说更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他以为他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尹璁了,尹璁会好好地跟乾德帝待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或荣华富贵地过完一生,或者乾德帝腻了之后将他打发出宫,或是尹璁犯了什么错,被乾德帝秘密杀掉。不管是哪种情况,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和尹璁有交集了,即使尹璁无意中来过这里,他的心里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波澜了。
柳渊是这样想的,这么多年过去,他也再没听说过尹璁的下落,只知道乾德帝一天夜里突然在宫里消失了,太子继位当了皇帝,关于尹璁的下落,没有一个人知道。
也许早就死了,也许被乾德帝带去了哪里,但总归不关他的事,所以他就没有再想过尹璁的事情了。
这次进城,农女要把家里攒的鸡蛋卖掉,所以一进城,把柳渊安置在街上最热闹的地方后,就驾着牛车去菜市场了。柳渊拖着行动不便的脚将笔墨纸砚放在桌上,现成的字画铺在台阶上,就开始等路人来挑选问价。
他坐在这里等生意的时候,无意中听到路人们议论城中某户人家的事,他本无意去听,但是听到城东的大宅,萧府这些关键的字眼时,他就不由得听了下去。
只听路人说道:“城东那座大宅子建了两年了,终于卖出去了啊。”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有钱人一口气买下来的,那么大一块地呢,价钱肯定不低吧。”
“那肯定得要几百上千两银子了吧,反正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能买得起的。”
“我看那户人家门上写着萧府,那户主人应该是姓萧吧。”
“萧?那可是国姓啊啊,这户人家不会跟天家有什么渊源吧?”
柳渊听到这里,心里一突,也是这样想的,但是转念一想,闽地离京城那么远,乾德帝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选择在这里安家呢。
果然,就听那个路人说道:“不会吧,萧虽然是国姓,但是并没有禁掉这个姓,江南一带以及以南,包括我们闽地,都很多人姓萧啊,那户人家应该只是恰好姓萧而已吧。”
柳渊听了这话,便松了一口气。
然后又听那两个路人继续夸那户人家有多有钱多大方,宅子有多气派,这些柳渊就不感兴趣了。
他自然知道他们说的是哪座宅子,城东那个大宅子他最清楚不过了,用的还是他祖辈留下来的地,不过当年为了给他母亲看病,他就转手卖给了别的商人,现在那块地已经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了。
正好这时有人来找他写春联,他便不再听那两个路人谈论八卦,专心地给顾客写春联了。
快要过年了,尹璁想到自己是第一次在新宅子过年,便想让这个年过得热闹隆重一些,于是离过年还有好多天呢,他就拉着萧令出门买年货了。
他兴致勃勃地拉着萧令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喋喋不休地说道:“我们要买对联,买桃符,买窗花,还要买很多小灯笼,把院子都挂满,等到了夜里,把灯笼都点亮,一定很漂亮!”
萧令一边听着他说话,一边跟着他慢慢往集市走,尹璁也不管他在不在听,继续说道:“我们还要买一些梅花和甘蔗放在家里,听说这样代表花开富贵,节节高升。啊,我好想吃甘蔗,一会我们去吃甘蔗吧!”
他的思维总是这样跳跃,一下子就转移到吃的上面去了,一样一样地跟萧令数到:“我们要买麻姥,买芝麻糕,买贡糖,甜粿,蜜饯……”
萧令见他说着说着,光想着吃了,就笑着敲敲他的脑袋,说道:“你忘了我们今天出来是要买什么的吗?”
尹璁吐了吐舌头道:“我还记得啊,我们是出来买对联的嘛!但是也不影响我们去买吃的呀!”
萧令道:“那也得先买了对联再说。”
于是尹璁就想着快点找一摊卖对联的先把对联买了,然后就能拉着萧令去买吃的了。
他眼尖,看到前面有个写字的摊子,摊主似乎在给人写对联,便拉着萧令走过去,跟萧令说道:“那里好像可以现写对联,我们过去看看!”
柳渊写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拿笔的手微微一抖,差点把最后一笔写错,功亏一篑,幸好他很快就稳住了。
他放下笔,将写好的对联拿起来给顾客看,顾客看得很满意,就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铜板给他。
柳渊放好铜板,正要将笔墨放好,就见迎面走来一高一矮两个人,看到那两个人之后,他顿时愣住了,然后马上回过神来,低下头做出要收摊的样子来躲避来人。
他还没来得及将摊子收拾好,就听那个矮一点的少年用依然天真的声音问道:“先生,你这里帮写对联吗?”
时隔多年再听到这个声音,柳渊那颗早已经古井无波的心又泛起了涟漪,但是他知道现在的他已经不够格和尹璁对视了,要是让尹璁和乾德帝看到他如今的状况,他不敢想象尹璁眼里的失望和乾德帝对他的鄙夷。
他想马上离开这里,但是他的腿脚又不允许他马上走得远远的,只能低着头压着嗓子,瓮声瓮气地应道:“抱歉二位客人,我家中有事,要收摊了,您请到别的摊子去问问吧。”
闻言,尹璁就失望地啊了一声,但也不纠缠,应道:“那好吧。”
然后转身就要走,柳渊见他要走了,才松了一口气,因为心里乱七八糟的,一时没注意,把砚台弄掉在了地上。他正要弯腰去捡,就见有人先帮他把砚台捡了起来。
那是一双修长的手,几个手指头跟葱一样又细又直,看起来就没有沾过阳春水,柳渊看得一愣,然后就听尹璁说道:“你的砚台掉啦,先生。”
柳渊这么近距离地听到尹璁的声音,紧张得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他颤抖着声音应道:“嗯,谢谢这位公子。”
尹璁觉得这个写字先生怪怪的,但是萧令在喊他了,他就没在意了,把砚台还给人家后,就蹦着跳着回到萧令身边,继续有说有笑地跟萧令说一会要买什么东西。
柳渊手里拿着尹璁拿过的砚台,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尹璁的温度,想起尹璁与数年前无异的音容笑貌,再想到他身边依旧对他宠溺的乾德帝,他就紧紧地握住了砚台,力气之大,手背上的青筋都突了起来。
然后他突然觉得有些可笑,不是笑尹璁和乾德帝,而是笑曾经想当然的自己。他那时候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乾德帝早晚有一天会厌弃尹璁,在两人之间兴风作浪,把自己作到如今地步的。
现在他不就看到了吗,乾德帝为了能和尹璁厮守一生,连皇帝都不做了。隐姓埋名地陪尹璁来到闽地生活,估计也是为了迁就尹璁吧,毕竟那一年尹璁那么喜欢吃荔枝,而闽地又盛产荔枝。
不论是尹璁,还是乾德帝,跟当年一点都没有改变,尹璁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天真烂漫,想必乾德帝为了维持他这一份单纯,花费了不少心思吧。而乾德帝还是那么英俊气度不凡,年龄并没有在他脸上身上留下一点痕迹,两人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论他这么作妖,都拆不散的。
柳渊越想越觉得可笑,就干脆坐在地上,捂着脸笑了起来,那笑声跟哭声无异,惹得路过的行人都不解地看向他。还是他那农女妻子卖鸡蛋回来,见他坐在地上被人围观,以为他是腿疾发作,就紧张地上前扯着嗓子将围观的人赶走,把他扶到车上带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