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越接近码头,尹璁的心就越是打起了退堂鼓,一方面他不确定乾德帝是不是在等他,另一方面他也不想上赶着犯贱。乾德帝都抛弃他了,结果勾勾手指头他又屁颠屁颠地回去,那样他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除非乾德帝亲自找到他,跟他道歉,求他回去。
尹璁停在离码头不远处的阁楼上,远远地往河面上看,果然看到皇帝南巡乘坐的船还停靠在码头上,扬州巡抚等人跪在岸上,似乎在恭送乾德帝离开,但船一时半会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好像还在等什么。
乾德帝就站在船头那里,尹璁一眼就认出来了,但是却没有出声,也没有往那边靠近,就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尹璁忍不住想,乾德帝在等谁呢,在等他吗?可是为什么要等他呢,明明都已经抛弃他了,为什么还要装出一副舍不得的样子。
乾德帝越是这样,尹璁就越是想跟乾德帝对着干。乾德帝想要他主动回去,那他偏不回去,看最后是谁先后悔。
萧令站在船头,迟迟没让人开船,就是为了等尹璁出现,可惜尹璁一直没来。他想这小东西还挺倔强,忍不住无奈地笑了笑。他昨晚突然那么做,想必那小东西心里不知道要怎么记恨他了,不来看他一眼也正常,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哄多久才能把人哄顺毛。
皇帝的船迟迟未走,扬州巡抚就跪在地上不敢起来,他甚至在心里纳闷,圣上为什么还不走呢,是在等小公子吗?可是圣上刚才不是说了不用等小公子回来了吗,难道他又反悔了?
这可不行,扬州巡抚怎么能让小公子回来坏他的好事?他突然一改之前挽留乾德帝的态度,无比希望乾德帝快点走,快点离开扬州城,不要再逗留了,不要给小公子回来的机会。一边又不停地祈求那个碍事的小公子能识趣点,不要再腆着脸回来了。
他们三个各怀心思地僵持着,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扬州城的百姓只看到他们的巡抚顶着七月份的大太阳跪在码头上,看着怪惨的。
随乾德帝南巡的官员见乾德帝乘坐的那艘船还不出发,眼看着就要到中午了,这样耽搁下去,晚上不知道能不能赶到下一站,就派人过来询问。荣华轻手轻脚走到乾德帝身后,躬腰说道:“陛下,后头那些大人问您,什么时候出发。还有,扬州巡抚已经在岸上跪了两个时辰了。”
乾德帝保持着负手而站,眺望远方的姿势,闻言不以为然道:“无妨,让他再多跪一会,什么时候小公子来了,再什么时候让他起来。”
荣华身为知情人,知道乾德帝这是在给小公子出口恶气。扬州巡抚虽然在对待小公子的事上不厚道了些,也贪了些,但在扬州城百姓心中还算是个好官,乾德帝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因为小公子看不顺眼他而罢免他,那只会寒了臣民的心。但是乾德帝也不会让小公子白受委屈,所以就让扬州巡抚一直跪着,当做是一个小小的惩罚了。
明白乾德帝的意思后,荣华“喏”了一声,就下去将乾德帝的意思转达给随行官员了,当然,他没提到小公子,只说乾德帝还想再待一会儿。官员们不敢忤逆上位者的意思,只是有些同情还在岸上跪着的扬州巡抚,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站起来了。
尹璁不会知道乾德帝的小心思,也不会把这些事情联想到自己身上,他只想知道乾德帝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走。他要亲眼看到乾德帝走,才能真的死心,才能毅然决然地离开。
可是乾德帝一直没走,尹璁毕竟年纪还小,定性不行,等了一会儿就开始心烦意乱,又不能直接去乾德帝面前质问乾德帝为什么还不走,只能对着乾德帝的身影干瞪眼。
萧令早在他赶到的时候,就感觉到他来了,甚至都不用看,就知道他站在哪里,在做什么,心里在想什么。想到那小东西满腹委屈又不敢到自己面前控诉的样子,他的心就软得厉害。如果不是为了给尹璁治好心病,他说不定会当着扬州城百姓的面,飞过去将那个可怜兮兮的小东西抱下来带回家。
但是现在他只能故作镇定地站在这里,看那个小东西有什么举动。他没想到那小东西还挺沉得住气,没有气势汹汹地来找自己算账。
这样也好,他还担心尹璁离不开他,哭着让自己带他一起走呢。想到尹璁强忍着委屈的样子,萧令就无奈地笑了笑,吩咐下去说:“时间差不多了,启程吧。”
荣华便甩了甩浮尘,尖声唱喏道:“陛下有旨,启程——”
荣公公不愧是乾德帝跟前的大红人,当了几十年差,那副嗓子练得又细又尖又高昂,喊起来方圆几里都能听到。
尹璁自然也听到了,他的心像是被荣华的声音揪起来了那样,也跟着紧张起来,甚至不由自主地走上前两步,想要将乾德帝此刻的样子看得更清楚一些。
但是他还没走出去,就突然感觉到乾德帝往他这个方向看过来了,他来不及确定乾德帝是否真的看过来了,只是下意识地不想让他看到自己鬼鬼祟祟地躲在这里偷偷看他,就马上躲了回去。
尹璁确认自己躲在这里不会被人发现后,才小心翼翼地探出个脑袋往河面上瞧,但乾德帝的船已经游出去一段距离了,他的视线被船挡住,再也看不到乾德帝了。
他心里有小小的遗憾和失落,但是想到乾德帝已经彻底抛弃他了,他只能静静地站在原地,吹着风儿目送乾德帝等人远去。
直到承载着乾德帝的那艘船在宽阔的河面上变成小小的一点,直到再也看不到,尹璁才收回自己的视线,低头抽了抽鼻子,转身下楼去。
因为去见乾德帝耽搁了点时间,等尹璁出了扬州城的南城门,已经是中午,日头正大,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尹璁顶着大太阳走了一段路,实在受不了了,幸好遇到一个茶摊,他连忙过去休息。
这个时间,茶摊也没什么生意,就一个小二坐在凳子上乘凉,见他来了,才提起茶壶热情地招呼道:“客官,这么热天,喝点茶再继续赶路吧。”
尹璁找张桌子坐下,跟小二说:“小二哥,来杯热茶吧,你这里有什么吃的吗?”
他想着干粮要留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吃,他还不知道去到下一个地方要多久呢,所以这会能吃别的就先吃别的。
小二给他倒了杯茶,给他介绍道:“咱们这里有冷面有热面,还有茶叶蛋,您想吃哪种?”
茶摊很小,建在路边,也是为了方便赶路的行人,摊子依亭子而建,家当全放在一架推车上,上面放着锅碗瓢盆和食材,因为地方有限,能做的东西也不多,最多就煮个面条供应给行人充饥。
尹璁知道条件有限,也不挑,就要了碗冷面。就是简简单单的一碗面,上面放了几根青菜,好在有酱和辣椒搭配,就着辣椒酱尹璁呼噜呼噜吃完了这碗面。
小二见他吃完了,上来收碗的时候看他又准备出发的样子,就对他说:“客官,日头这么大,您怎么没戴顶斗笠,也好遮遮太阳。”
尹璁哪里能想到这茬,他都多久没自己出门的人了,以前在尹侯府的时候,他天天跑出去晒太阳都没人管,也不觉得晒太阳有什么不妥。后来进了宫,宫里总共就那么大点地方,一下子就走完了,就算晒太阳也只是晒一会儿,更何况有那么多宫人追在他身后给他打伞,他都不用担心会晒到太阳。
也是刚才赶路的时候,他被太阳晒得受不了了,才想起要买个遮阳的帽子,只是这一路上都是荒野,他想买也没人卖给他。
但他也不敢跟陌生人说他第一次自己出远门,虽然他没心没肺了点,但也知道出门在外要注意安全,只能挠挠头尴尬地回答小二说:“出门太急,我一时忘了,多谢小二哥提醒,等我去到镇上再买一顶斗笠。”
小二没想太多,好心跟他说:“离这里最近的小镇还有十几里路呢,估计您走到天黑都没走到。您这细皮嫩肉的,别把自己晒黑了。”
尹璁看了眼自己手臂上的皮肤,因为平时都藏在袖子下面,不怎么晒到太阳,加上被乾德帝娇生惯养,他的手臂就跟白玉似的,怪不得小二说他细皮嫩肉。
他谢过小二的好意,并不太在乎自己会不会被晒黑,反正以后他也要干活养活自己,离开宫里的养尊处优的生活,他早晚有一天要变得跟普通的村夫那样黝黑健壮。
到时候就算再偶遇乾德帝,他不伪装都不用担心被乾德帝认出来了。他把自己糟蹋成那个样子,乾德帝看到会怎么想呢,他忍不住恶意地想到。
尹璁走的时候又跟小二买了两个茶叶蛋带在路上吃。他走了很远一段路,还是没看到任何一个村庄或是小镇,他不禁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走错路了。
他也不认识路,只凭着感觉走,反正他已经无牵无挂,就随遇而安。这样想着,他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甚至还从路边折了根野草,拿在手里边玩边走路。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眷顾他,走到半路他后面来了辆牛车,驾车的是个长胡子的老伯,见他一个人走在路上,经过他的时候就跟他打招呼道:“小孩,你一个人要往哪里去,要不要我载你一程?”
尹璁看了眼连盖棚都没有的牛车,再看看老实憨厚的老伯,觉得对方应该不是坏人,自己也走累了,就欣然接受了老伯的好意,爬上了牛车,对老伯说道:“谢谢老伯!”
老伯等他坐好后,才驾着牛车继续前进,问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要去哪里。
尹璁不愿跟外人透露太多,只说自己要去前面镇子探亲,老伯笑道:“那正好,我家就在那里,刚好可以把你送到地方。”
尹璁没想到这么巧,见老伯是从扬州那个方向来的,就跟老伯搭起话来,问道:“老伯您这是去扬州办事回来啦?”
老伯应道:“是啊,有家主顾缺干草了,我就运些干草进城给他。恰逢遇到皇帝老爷回京,就去码头凑了个热闹,就耽搁了点时间,这会儿才急着往家里赶,希望回家后家里婆娘不要唠叨我才好。”
尹璁没想到老伯也去看了乾德帝,他不想提起这个人了,就假装没听到乾德帝相关的事,而是羡慕地说道:“真好啊,家里还有人担心您,等您回家,估计等您回到家,您夫人已经做好饭了吧。”
老伯对这样的生活非常满意,哈哈大笑道:“是啊,我家婆娘做什么都不行,唯独干家务勤快,还做得一手好菜,每天夜里就给我暖一壶酒,陪我小酌两杯。”
说到自家婆娘,老伯就忘了见到乾德帝的事,幸福地跟尹璁说起他家中的生活来,听得尹璁羡慕不已。
老伯见状,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对他说:“你啊,不用羡慕我,你长得这么俊,以后肯定大把好女人想嫁给你,你只会过得比我幸福。”
尹璁谦虚地笑了笑说:“哪里,我也得像您这样会赚钱养家,才有女子愿意跟着我啊。”
老伯一边驾着车一边说:“哎,简单,你这么年轻,不论是读书考取功名,还是去学个什么手艺,都不算太晚,等学成了,自然就多得是媒婆上门给你说亲事啦!”
尹璁觉得跟老伯说话挺有意思的,从小到大都没人这样跟他说过话呢。他娘亲还在世时,他年纪太小,不是说这种事情的时候,寿叔又将他视为主子,更不会这样调侃他。进宫之后,大家都知道他是乾德帝的人,哪里敢这样打趣他,所以听老伯调侃他,他还觉得挺新鲜。
即使他并不打算找个女子共度一生,他无亲无故,前途未卜,还是不要耽误人家女子了,自己一个人就好。
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没有办法再喜欢上一个人了,也不愿意再去喜欢别人了。
老伯却越说越起劲,甚至还问他是哪里人士,一副要给他物色好女子的样子,吓得他连忙摆手拒绝,还将自己刚买的两个茶叶蛋拿出来一个塞给他吃,好让他不要再想着给自己说亲事了。
且说乾德帝他们,临近中午的时候离开扬州,下午才抵达高邮。到达高邮后,乾德帝下令停船休整,在高邮的客栈用午膳兼休息。
因为没了小公子,乾德帝对吃的向来没有什么要求,午膳就比往常都简单许多,其他人也不敢有异议,只能匆匆填饱肚子,趁还有时间抓紧机会好好休息,接下来还不知道要坐多久的船呢。
乾德帝吃了几口饭菜,便放下筷子,说要回房换身衣服,荣华就习惯性地跟上去伺候,没想到乾德帝回过头对他说:“你不用跟来了,画竹你来伺候朕就好。”
这话一出,随行的官员们都有些懵,你看看我看看你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扬州巡抚献给乾德帝的这个男宠,已然是乾德帝的新宠了。
再想到至今下落不明的小公子,和乾德帝对小公子不闻不问不管的态度,官员们不禁有些唏嘘。果然帝王最是无情,心思也最难猜测,之前宠爱小公子的时候,小公子要星星不给月亮,转眼就移情别恋了。
不知是哪个官员,在乾德帝走后,幽幽地叹息道:“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啊。”
萧令带着画竹进了房间,打开门,一直等在里面那个人马上站了起来,俨然就是前几天因为封地有事而提前离开的萧凭。
见父皇带着画竹进来了,连忙上前行礼道:“父皇。”
萧令嗯了一声,似乎对他出现在这里并不意外,实际上,这是他们早就筹划好的。萧令让萧凭先离开扬州,萧凭并没有回封地,而是在高邮等着,而他带着画竹,给人造成画竹是他新宠的错觉,方便到时候混淆视听。
画竹明显也是知情人之一,那一天乾德帝召见他和瑞王,就是商量今天要做的事情,所以在这里看到瑞王他并不觉得惊讶,反而还很期待接下来跟瑞王朝夕相处的时间。
萧令对画竹示意了一下,画竹便上前,将“乾德帝”的衣服给萧凭换上,而萧令则换了身普通的衣服。
不得不说,萧令的几个儿子都长得很像他,即使是没有继承到他真龙血统的萧凭,萧凭换上他的衣服,再由画竹稍微给他化一下妆,只要别人不仔细看,都看不出这是瑞王而不是乾德帝。
更何况这世上也没人敢直视天颜,所以萧令一点都不担心萧凭会露馅。等萧凭换好衣服化好妆,萧令上下打量他一番,满意地点了点头,语重心长地嘱托他说:“接下来就看你和画竹的演技了,希望你们不要让朕失望。”
萧凭和画竹知道他要去陪尹璁,这都是为了尹璁好,所以他们义不容辞地应道:“儿臣/画竹一定不负父皇/陛下嘱托,父皇/陛下也要万事小心。”
萧令嗯了一声,对他们俩摆摆手说:“好了,时间差不多,你们也该走了。”
萧凭和画竹对他作了一揖,便转身出去了。
外面的臣子见乾德帝在画竹的伺候下换了衣服出来,不敢多看乾德帝和新宠恩爱黏腻的样子,只能低着头等到乾德帝发话。
只听乾德帝用比平时更加低哑的声音吩咐道:“既然休息得差不多了,那就继续出发吧。”
众人不疑有他,连忙将这事吩咐下去,然后拥簇着“乾德帝”上船。
上船后不久,乾德帝以身子不舒服为由,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去了,吩咐除了皇后两位妃子以及敬王画竹荣华以外的人不得进去打搅,画竹则负责近身伺候。
看到画竹跟乾德帝进了以前乾德帝和小公子住的房间,不知情的人心中一阵复杂,有的甚至还偷偷替小公子不值,特别是伺候了小公子很久的宫人,在乾德帝和画竹公子进房后,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擦眼泪去了。
“小公子好可怜啊,就这样被陛下抛弃了,呜呜呜。”
“小公子那么好一孩子,陛下怎么忍心将小公子丢在扬州,离开了我们,小公子一个人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是我错看陛下了,我以为陛下和小公子会是一个例外,没想到小公子还是逃不过‘色衰爱弛’的命运。”
“胡说!咱们小公子哪里色衰了,论年轻论美貌,小公子哪里比不上那个新来的画竹公子,要怪就怪陛下,有着男人都有的坏毛病,喜新厌旧。”
“不知道回去之后叶姑娘没看到小公子,会不会和我们一样难过,叶姑娘可最疼小公子了。”
刚好荣华从这里经过,将他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按理说,他作为司礼监掌印太监,若是听到下面的人敢议论皇帝的是非,是要出面处罚他们的,但是荣华却没有马上出来治他们的罪,而是偷偷地听他们说话。
见这些小蹄子没有因为画竹受宠而见风使舵地讨好画竹,忘记小公子的恩惠,而是在这里替小公子不值得,荣华在心里哼哼道:算你们小子识相,还记得谁才是你们的主子。
因着现在在船上的“乾德帝”并不是乾德帝本人,乾德帝也没有跟他们说的那样喜新厌旧抛弃小公子,荣华就懒得跟他们计较了,当做什么都没听到,轻飘飘地走开了,没让他们发觉自己在这里经过。
萧令在等回京的船走远后,才从客栈里出来,早前随萧凭提前来到高邮等候他的影一见他出来后,默默地从客栈后院牵了两匹骏马出来。萧令接过缰绳,轻轻松松地跨上马,低垂着眼问道:“小公子到哪里了?”
影一如实禀报道:“刚影十一来信,说小公子快到延陵了。”
萧令就夹了夹马腹,喝道:“那我们就出发去延陵吧,驾!”
训练有素的马儿嘶鸣一声,哒哒哒地往延陵的方向奔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