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璁的脸一下子就白了,他忍不住想起自己在市井听来的有关头七的说法,其中不乏恐怖和诡异的传闻,他几乎是马上就被吓得打了个颤。
而讨论着这事的小太监完全没有发现不远处的他,还在继续神秘兮兮地议论着:“杨充容死得那么惨那么不甘心,死后肯定会冤魂不散,哥们今晚还是不要去长宁宫附近了吧,万一遇到什么不干净的就不好了。”
“这是我说不想去就可以不去的吗,要是我偷懒被总管发现了,下一个变成冤魂的就是我了!”
“嘶,那你今晚过去值班的时候,记得多带几颗蒜头吧,我听说鬼怕这个。”
“好,一会我就去御膳房找人要一串蒜头,以防万一。”
“不过老哥你也不用这么害怕,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咱们跟杨充容无冤无仇的,按理说她不会找我们麻烦。她若是真的想报仇,怎么也是去……那边啊。”
说着,他就指了指承光殿的方向。
尹璁听他们说得害怕得拳头都握起来了,但是他又不能在人面前表现出害怕的样子,那样就会让人觉得是他害死的杨充容,他在心虚了。
他想起皇后对他说的话,杨充容的死跟他并没有关系,让他堂堂正正坦坦荡荡地面对杨充容的死,那样就不会感到害怕了。
虽然这样,尹璁还是会觉得害怕,他低估了自己的想象力,他又想起杨充容的死状,想到夜里那样的杨充容也许会来找他,他就被吓得不轻。
他才发现,自己的胆子原来这么小,明明以前没进宫的时候,他在外面野,也没少见过出殡队伍和死人的坟墓,他都不会觉得怕。
尹璁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当自己进宫之后,被乾德帝宠坏了,胆子也变小了吧。
随行的宫人也发现了前面那两个窃窃私语的小太监,看他们见到小公子也不行礼,还说些大不敬的话。听到他们在议论杨充容的事,承光殿的宫人脸色一变,都不敢去看小公子,生怕被小公子察觉什么,从而吓到小公子。
怕那两个小太监还要在小公子面前说更多不该说的话让小公子听见,宫人们只好上去大声叱喝他们,将他们赶走。
尹璁从始到终都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反应,好像这样,别人就看不出他在害怕了。其实他在忍耐,也是为了不让随行的宫人跟着他一起害怕,恐惧是会传染的,只要没人先出声,大家就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样做似乎挺有效果,虽然可能大家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忌讳,但只要没人提起,就不会引起人心的恐慌。
直到回到承光殿,尹璁才如释重负,不等宫人追上他,就冲进了殿里。
他跑得又快又急,好像后头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着他跑那样,承光殿里的人马上就注意到了他。想到他也许是被吓到了,就连忙上去围着他,好让他不那么害怕。
荣华作为宫里的总管,当然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看小公子这样,就知道小公子是被吓着了,忙哄道:“哎哟奴才的小公子诶,您跑这么快做什么呢,仔细摔着了。”
尹璁见承光殿的人如往常一样,好像并不在意今天是杨充容的头七,也不觉得忌讳那样,才终于找到了点安全感。他不能让大家担心他,于是便故作轻松地对荣华吐了吐舌头,狡黠道:“我是迫不及待想见到陛下啦,才跑得这么快的。”
也不知道荣华信不信他这话,尹璁也无暇去管了,他绕过荣华,直接往乾德帝常去的偏殿跑,他还是得看到乾德帝才会安心一些。
萧令听到他的声音,便从偏殿走出来,尹璁一看到他,就跟看到救命稻草那样,哒哒哒地跑了过去。没等他开口说什么,萧令就将他抱进了怀里,笑着问道:“璁儿今天跟太子和太子妃玩得开心吗?”
尹璁感觉到他的气息和体温将自己包裹起来之后,终于安心了许多。又听乾德帝问起今天出去玩的事,就有意转移自己跟乾德帝的注意力,让自己不那么害怕,也不让乾德帝担心他,笑嘻嘻地掰着手指头数到:“我跟太子哥哥和太子妃他们玩得可开心了!我们在御花园摘莲蓬吃,还去看了牡丹花,喂了池子里的锦鲤,还遇到了那只好肥好肥的喜鹊,掰馒头屑给它吃。”
他越说越激动,暂时忘了今天是杨充容头七的日子,兴高采烈地对乾德帝说:“你都不知道,太子妃姐姐多害羞,都不怎么敢看太子哥哥,不过太子哥哥很有风度,也没有对她做什么出格的事。他们俩光是碰了碰对方的手,就不好意思了,我都不敢要求他们俩牵手,好在他们俩还是很有话题的,聊天聊得很开心。总之他们的感情还是有进展的啦!”
萧令见尹璁没有提起害怕的字眼,终于放心了不少,他就担心尹璁想起今天是杨充容的头七,所以才让宫人在天黑之前把他带回来,免得他又被吓到。现在看来,应该是没事了,他就摸摸尹璁的脑袋,笑道:“璁儿对太子和太子妃的感情这么上心,那太子成婚的时候,是不是还要谢过你这个小红娘啊?”
尹璁听到“小红娘”三个字,脸突然红了起来,嘟囔道:“什么小红娘呀,我又不是女的,而且我明明是他们的长辈,才不是红娘呢!”
萧令便依着他说:“好好好,咱们璁儿不是小红娘,是小月老。”
尹璁觉得月老这个身份不错,越想越觉得自己很厉害,能够从那么多秀女里面一眼认定周姑娘是最合适太子的女子,这不是月老是什么?他忍不住嘚瑟,不停地哼哼唧唧起来。
萧令看着他笑了一会儿,就将他抱去餐厅哄他用晚膳。
吃饭的时候尹璁又忍不住说起他今天在御花园吃的那顿饭,不顾自己被乾德帝塞了一嘴的饭菜,张开嘴叭叭叭地不停说道:“今天中午我们在御花园湖边的亭子吃的午饭,湖里面好多好大条的鲤鱼,刚好有一道菜是糖醋鲤鱼。御膳房的公公跟我说,我们吃的鲤鱼就是从湖里捞起来的,养了很久的,特别肥美。我一边吃着盘里的鲤鱼,一边欣赏水里的鲤鱼,别提多有趣了。可惜你不在,要是你在的话,就知道多好玩了。”
萧令见他叭叭叭地说个不停,饭菜含在嘴里半天都没吃下去,就觉得无奈极了,对他说:“下次朕再跟你去御花园吃一次,现在你先把饭吃了,一边吃饭一边说话像什么样子。”
尹璁听他这么说了,才心满意足地闭上嘴巴。
用了晚膳,尹璁本来想去暖阁看会儿书打发时间再洗澡睡觉的,没想到乾德帝却突然对他说:“璁儿,你今晚早点睡吧,今天在外头玩了一天,中午也没午睡,再不睡身体又要不舒服了。”
尹璁听到这话,一开始还不乐意,他精神正亢奋着呢,哪里睡得着,而且时间还早呢。然后突然想起今天是杨充容头七回煞的日子,脸唰的一下就白了,也不敢自己去暖阁看书了,只想快点爬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好让杨充容找不到他。
他几乎是听了乾德帝的话就往内殿跑,一副急着睡觉连澡都不想洗了的样子。萧令见他转变这么快,微微地皱起了眉头,觉得他有些反常。
担心他又出什么事,萧令也不去偏殿看奏折了,而是跟着尹璁往内殿走,在后面喊住他问道:“璁儿,你不沐浴再睡觉吗?”
尹璁听到乾德帝在喊自己,才察觉过来自己反应过激了,连澡都没洗就想去睡觉。可是他想到要自己洗澡,就觉得很害怕,只能苦着脸跟乾德帝装可怜道:“我不想洗了,我只想睡觉,我玩了一天,好累的。”
这小东西,明明刚才还说自己精神着,这会就说累了,一定是有事情瞒着自己。萧令不用想都知道他现在心里在想什么,无非是害怕得不敢去洗澡了。
萧令不知道这小东西到底在害怕什么,明明这世上并没有鬼,杨充容的尸体也早就处理掉了,而且杨充容的死也跟他没什么关系,却还是被吓成这样,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好。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对尹璁招招手道:“过来,朕帮你洗。”
尹璁听乾德帝说帮他洗澡,这才乐意地走过去,不过他还是有些害怕,走到乾德帝身前就对人家伸出两条手臂,可怜兮兮地要求道:“抱抱。”
萧令简直要被他惹得没脾气了,二话不说弯下腰就将他抱起来往沐浴的地方走。
结果当然是两人坐在了浴桶里一起洗澡了,尹璁有乾德帝陪着,才没有刚才那么害怕了。不过他还是很粘人,萧令动一下,他就害怕萧令要离开他出去了,紧紧地抓住萧令的胳膊不松手,用两只被热气熏得朦朦胧胧的黑色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看着萧令,眼神里带着些可怜的卑微的祈求。
萧令见状,在心里默默地叹气,安抚他说:“乖,朕先起来拿浴巾,再抱你出来。”
尹璁见他只是出浴桶,而不是要出去,才讪讪地松开抓着他的手,但还是眼巴巴地看着他,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自己一眨眼,乾德帝就突然不见了,留他自己坐在浴桶里,多可怕啊。
他想起自己以前在茶摊听说书人说的鬼故事,什么惨死的女鬼从水里冒出来,黑色的头发飘在水面上,紧紧地缠住活人,将人活生生勒死的故事。好像下一秒杨充容就会从浴桶下面突然出现那样,吓得他猛地站了起来,任由洗澡水哗啦啦地甩出桶外面。
萧令听到这么急的水声,还以为尹璁出了什么事,马上就回过头来,结果看到尹璁湿漉漉地站了起来,正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
他拿了浴巾马上走过去问道:“怎么了璁儿?”
尹璁也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莫名其妙了,见乾德帝关切地问他,他又不好说他害怕,只能呐呐地应道:“刚才好像有只虫子在我面前飞过,我被它吓了一跳……”
萧令听了他的解释,一时哭笑不得。这小东西撒谎也不撒得真实一些,平日里在御花园连毛毛虫都想抓来玩的人,怎么可能会被虫子吓到?估计真的是被杨充容的事吓傻了,都忘了自己不怕虫子这回事了。萧令担心自己提起杨充容的事,让尹璁更害怕,就装作相信了他的话,用浴巾将他包裹住,从浴桶抱出来,应道:“原来是这样,那一会朕让荣华进来把那只吓着璁儿的虫子赶出去,不让它再吓着璁儿了。”
尹璁总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隐隐带着些笑意,也不知道是因为他撒的谎太好笑,还是觉得他怕虫子很好笑,就恼羞成怒地为自己辩解道:“真的,好大一只蛾子,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蛾子,它突然出现,我才被它吓到的,平时我都不怕这些的。”
萧令听了他的解释,更加想笑了,不过看尹璁好像要生气了,就憋着笑应道:“嗯嗯,朕知道了,璁儿不是怕虫子,只是被它吓到了。”
尹璁越听越觉得他是在笑自己胆小,虽然他现在胆子确实很小,动不动就被杨充容的死吓到,但是他已经很努力地克制住自己心里的害怕,不让乾德帝看出来了。他不想让自己的恋人觉得自己是个胆小的人,不能给恋人安全感,所以才没有跟乾德帝说他害怕,但是乾德帝一副看穿自己的模样,让他感到很挫败。
他整个人都蔫了,垂头丧气的样子,他刚洗了头,头发贴着头皮,看起来跟霜打了的茄子一样,可怜极了。
萧令见他这个样子,心疼得不得了,把他抱回内殿放在龙床上,拿干毛巾给他擦头发,边擦边哄道:“好了好了,朕不逗璁儿了,璁儿不是胆小鬼,是那只虫子太坏了,专门吓璁儿,一会朕就亲自抓它丢出去,看它还敢不敢再吓璁儿。”
尹璁听了他这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气的是乾德帝说这话跟哄小孩子似的,他又不是小孩子了,乾德帝就知道把他当小孩子看。笑的是乾德帝真的把他随口扯的谎话当真,还要去抓那只不存在的蛾子。不过听了乾德帝这番话,尹璁心里还是挺甜的,至少说明乾德帝愿意哄着他相信他。
他担心乾德帝真的要去抓那只不存在的虫子,就拉住他的袖子仰头说道:“算了,一只虫子而已,我大人有大量,就不跟它计较了,放它一命,我们还是睡觉吧,我困啦。”
萧令本来想再看一回儿奏折再睡的,但是眼下尹璁这个样子,他也不放心让尹璁一个人睡,只好放下奏折,陪尹璁躺下。
尹璁虽然说要睡觉了,但躺下去后却死活睡不着,不管是睁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他眼前都是最后看到杨充容的样子。又想到今天是杨充容回煞,想起回来时听那两个小太监说的,杨充容会来承光殿找他的话,越想越害怕越睡不着。
夜已经很深了,外面的宫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到处都是静悄悄的,身边的乾德帝也睡着了,只能听到浅浅的呼吸声,整个世界好像就他一个人没睡着了。尹璁想到这个,就莫名地焦虑起来,他用力地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快点睡着,却没有一点用,反而因为闭上眼睛,其他的感觉变得更加明显了。
他感觉自己的心在不规律地跳动,比以往都要明显都要剧烈,似乎是什么预兆,一股恐慌将他笼罩了起来,从手脚开始,到心窝后脑勺一阵阵发凉,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我要死了吗?是杨充容来找我索命了吗?尹璁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可是我又没有害她,她为什么要来找我呢,难道因为她争宠没争过我,不甘心所以想报复我吗?
不,我不能死,我还没有活够,我还要陪着陛下,我还没看到太子哥哥成婚!
尹璁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求生欲,以至于非常用力地睁开了眼睛,一个打挺坐起来,捂住剧烈跳动的心脏用力地呼吸起来。
他动静这样大,几乎是刚坐起来,身边的乾德帝也惊醒了,看到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就着急地将他拉进怀里,一边给他顺气一边关切地问道:“璁儿,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尹璁紧紧地抓住他的衣服,颤抖着说道:“我、我好像要死了,好难受,好害怕,好冷。”
萧令脸色大变,用被子将他紧紧裹住,撩起床帐对外面喊道:“来人,传太医!”
听到内殿里乾德帝的难得带了些慌乱的声音,承光殿的宫人马上就清醒了过来,忙从地上爬起到内殿看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乾德帝紧紧抱着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公子,面色严峻,小公子的状态看起来也不太好,宫人们只觉得大事不妙,连爬带滚地去太医院请人了。
尹璁像是被死亡的恐惧笼罩住了,已经感觉不到外界,只知道自己的心脏很难受,好像要从胸口跳出来,或是随时停止那样。他被这种感觉吓得手脚冰凉,颤抖着将自己的身体缩进乾德帝温暖的怀抱里,从乾德帝身上汲取活人的温度。
不管乾德帝跟宫人怎么问他担心他,他始终只会重复说好难受,要死了,不想死之类的话。
想到今天是杨充容的头七,再联系到小公子现在的状况,宫人们一个个都害怕起来。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是死不瞑目的杨充容来找小公子了?
宫人们的反应萧令都看在眼里,萧令蓦地沉下脸,警告地看了他们一下,宫人们就吓得低下头,不敢乱猜测了。
萧令见尹璁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胸口,重重复复说自己心脏要跳出来了,就皱着眉头将自己的手放上去。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觉到尹璁的心跳有什么不妥,但是尹璁这个反应,看起来又不是没事的样子。
想到自己没学过医术,萧令也不好妄自下结论,还是等太医来了再说。也不知道太医什么时候才来,看尹璁这样,好像被什么怔住了,随时都能把自己吓死的样子。萧令心疼他,就把手重新放到他心口上,灌了股内力进去。
尹璁只觉得胸口突然暖洋洋的,一股气劲正缓缓地流进他的心脏,引领着他体内的气息,身体也慢慢地暖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就慢慢地平静了下来,脱力地趴在乾德帝怀里,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
萧令见他平静下来了,忙问道:“璁儿,现在感觉好点了吗,还有哪里不舒服的?”
尹璁摸了摸自己心脏的位置,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那种濒死的感觉,实在太可怕了,好像心脏随时会因为激烈跳动而突然停止那样,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很可怕。
他后怕地抓住乾德帝的手臂,呜咽着问道:“我是不是要死了,我会不会死掉啊,我好害怕,我还不想死。”
萧令连忙将他抱进怀里,拍着他的背安慰道:“不会的,有朕在呢,朕不会让璁儿死的。一会太医就来了,朕让他们用最好的药材,把璁儿治好,璁儿肯定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的。”
尹璁还是很害怕,不止是害怕自己刚才的状况,还害怕太医来看他,要是太医给他看病,看出他真的快死了,他该怎么办?
他捂住了耳朵,不停地摇头道:“我不要看太医,我害怕,我不要看。”
以前他看书的时候,看到讳疾忌医的典故,还觉得齐桓公做得不对,现在轮到他了,他才明白齐桓公当时是怎么想的。
可是事关他的身体健康,萧令怎么能容许他说不看就不看,不单止要太医给他看,还要把他的毛病看好来,不然这样下去,尹璁迟早会像冷宫里的尹昭仪那样疯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