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尹璁跟状元有过几面之缘,也认得小太监撞到的是今年的状元郎。他没想到自己这次过来,还能遇到今年春闱的状元,觉得还挺有缘分。他早就想沾沾状元的灵气,让他念书更上一层楼了,这次在博文阁相遇,也算是圆了他的梦,看来博文阁果然是个好地方,他一直以来没发现这里,是他吃亏了。

他见状元和小太监都在手忙脚乱地捡书,也蹲下去帮他们一起捡。小太监见他纡尊降贵地帮他们捡书,一张小脸吓得煞白,连忙道:“小公子,这使不得,您快站起来,奴才这一会儿就好。”

尹璁却笑着说:“不碍事,早点帮你捡完,你也能早点带我去找书看。”

他说话引起了状元的注意,状元看了他一眼,只觉得他的长相气质并非常人,再仔细一看,还觉得他有些眼熟。状元不愧是状元,读书二十载,养成过目不忘的技能,只需一想,就记起来这位少年正是春猎时被陛下带在身边的小公子。

状元曾听昔日同为翰林院学子的柳渊说起过小公子这号人物,说当今圣上有龙阳之好,在身边养了个容貌姣美的少年,让他们在见到陛下跟小公子的时候,不要露出太惊讶的神情来,以免惹得上位者不快。柳渊的忠告到现在他都还记得,所以他见到这位小公子,也只是诧异了一下,很快就收起了自己吃惊的反应。

只是,陛下的男宠,怎么会到博文阁来,他难道是来为陛下取书的吗?状元不解地想道,也不怪他这样想,因为他对男宠了解不多,只知道是以色侍君的人物,跟勤奋好学是完全不沾边的,所以他才没想过尹璁过来是为了看书的。

尹璁却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是这样想的,见当今状元郎看了自己几眼,就以为状元对自己出现在这里感兴趣,便高兴道:“我是过来找书看的,状元郎你也是吗?”

状元郎听到他说的话后还愣了愣,没想到小公子还真是过来看书的,为自己刚才龌龊的想法感到了些不好意思,声若蚊蝇地应道:“下官、下官是来借书回翰林院钻研的。”

尹璁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你一会要回翰林院了吗?”

状元郎没想到小公子还跟他聊了起来,呐呐地应道:“是啊,一会还要回去编修大学士交给我的书籍。”

尹璁见他还有别的事做,就不耽误他了,直接问道:“我第一次来博文阁,不知道这里有什么书值得看的,状元郎应经常来这里,对这里的藏书都很熟悉吧,不如你给我推荐一些对学习有帮助的书籍,我拿回去好好钻研。”

说到看书,状元郎就有话要说了。他自从进了翰林院后,就有机会经常出入皇家珍藏书籍的博文阁了。这对他来说简直比在朝为官还要幸福,每日都要过来借很多书来看。短短几个月,他就差不多把这里的书都看了个遍了,尹璁问他这里有什么书值得看的,真是问对人了。

他一边捡书一边滔滔不绝地跟尹璁介绍这里值得一看的书籍,尹璁一边听一边记,都跟不上他说的速度,身边也没有笔和纸什么的可以记下来,就只能拜托他说:“一会你能抽出一点点时间带我去找这些书吗?好多我都没听说过的,我怕我找错了。”

可能是尹璁的态度实在太诚恳,状元见他这样拜托了,便满口应了下来。

他们合力将掉在地上的书捡完之后,交给了小太监暂管,然后状元就带着尹璁走进一排排书柜中间,给他找那些比较经典的书籍来看。

博文阁的书是根据书的朝代来摆放的,相同朝代的书放在同一排书架上,再根据书的内容分门别类地放好。状元给尹璁推荐的都是春秋战国时代名家的著作,他们便走在那一排书架里面找书。

状元看得书很杂,孔子老子庄子墨子的都看,给尹璁推荐的也多是这些名家相关的书籍。尹璁就跟在他身后,接过他给自己拿的书。

书架上的书多得令尹璁看不过来,在心里想着以后有时间他得多来博文阁看看书,增长一下见识。他一边跟着状元走在书海中,一边用眼睛扫过书架上的书,光是让状元给他找书不行,他自己也要找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书来看。

他的目光突然扫到韩非子的著作,想起来昨天去桃会玩时,柳渊跟他说的那个典故,一时停下了脚步。他看着有关韩非子的书,在上面找到了那本《说难》。看到这本书时,尹璁的心脏突然跳动得很快,几欲将这本书拿下来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写了卫灵公与弥子瑕的故事。

但是他又怕被状元看到,状元那样博学多才的人物,一定也拜读过韩非子的著作,知道《说难》里都讲了什么。要是状元看到他拿这本书看,会不会认为他是做贼心虚,把他跟弥子瑕联系在一起?

想到这里,尹璁便打消了当着状元的面拿韩非子的书来看的念头。他想着反正他也不是只来这一次,等下次来状元不在的时候,他再自己来找这本书看也不迟。于是他就多看了几眼周围,把书的大致方位记下,方便他下次过来直接拿来看。

状元给尹璁找好了书,便要回翰林院继续工作了,尹璁心满意足地抱着状元推荐给他看的书,跟状元作别后,也回了承光殿。

因为他去了趟博文阁,回到承光殿的时候就比往日晚了一些,殿外看门的小太监见他抱着这么多书回来,忙上来帮他接过,小声问他:“小公子,您下午是去哪里玩了,陛下都已经回来等了您好久了,您快进去吧。”

尹璁也知自己今天在博文阁耽误了点时间,回来得晚了,怕乾德帝又胡思乱想,最后吃苦的还是自己,就连忙跑进殿里,大喊道:“陛下,我回来了!”

乾德帝听到他的声音,果然幽怨地冲他看了过来,随后问道:“你下午去哪里了,怎么玩到现在才回来,让朕好等。”

尹璁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抱住他,如实跟他说:“我今天被太傅推荐去博文阁找书看啦,我才知道宫里有那么个好地方,要是我早知道有那个好去处,我就不把时间浪费在御花园抓鱼抓鸟上了。嗐,白白浪费好多学习的时间。你也是,怎么不告诉我宫里有那么个地方!”

萧令自然知道他去了博文阁,甚至还知道他在韩非子的书柜前逗留了好一会儿,这些都是派去跟踪尹璁的影卫告诉他的,但他还是想亲自问尹璁一遍,看尹璁是否对他有所隐瞒。

他笑了笑,不动声色地问道:“哦?原来璁儿是去了博文阁,那璁儿在博文阁都找了些什么书来看?”

尹璁便坐在他怀里,掐着手指给他数状元给自己找的那些书。萧令抱着他,漫不经心地听着,状元给尹璁找了些什么书,他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只是想看看,尹璁会不会跟他坦白自己多看了几眼韩非子那本《说难》的事。

结果尹璁还真的一个字都没有提到韩非子那本书,萧令的眼睛在尹璁看不到的地方暗了暗,但并没有发作。

看来尹璁还是受到了柳渊说的话的影响,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肯定是惦记着的,只是现在还没有发作。这对萧令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他不知道哪天尹璁会突然爆发。他并不喜欢这种不能控制的事情存在,就像没有谁会喜欢头顶悬着一把随时会掉下来的刀那样,这让他感觉到了威胁和危险。

只要还留着柳渊在,难保哪天柳渊跟尹璁说了什么,就能导致尹璁跟他产生矛盾,所以在矛盾产生之前,他得尽快把柳渊解决了。

尹璁心里想着在博文阁看到的韩非子那本书,于是第二天下课后,他又跑去了博文阁。这次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了,在博文阁工作的人看他拿着乾德帝的令牌,不敢拦他,所以当他说想自己随便看看时,也没人敢跟着他,这就给了尹璁偷偷看那本书的机会。

《说难》一书主要围绕着帝王的主观好恶来展开说明,里面分析了不少帝王的心术,并且有理有据。尹璁在接触到这本书之前,并不知道原来做帝王的人心思那么复杂缜密,因为他跟乾德帝相处这么久以来,都没有在乾德帝身上见识过,所以先入为主地认为帝王也不过跟平常人一样。

直到他翻开了这本书,才发现帝王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也许都包含着别的意思,需要细细去揣测,才不会因为碰了帝王的逆鳞而丧命。

他又想起进宫前他娘亲劝他的话,说“伴君如伴虎”,而他因为乾德帝对他好,就忘记了乾德帝其实是个很危险的人。乾德帝掌握着天下的生杀大权,要杀要剐全凭他的喜好,而帝王的喜好从来是捉摸不定的。也许乾德帝上一刻还能喜好某一种东西,下一刻就会翻脸,就像分桃典故里的卫灵公一样。

尹璁从来没想过跟帝王相处是件这么危险的事情,是这本书提醒了他,他越看越是冷汗连连,回顾自己到乾德帝身边后的日日夜夜,也开始后怕起来。自己以往对乾德帝做的事情,要是放在别的喜怒无常的帝王那里,那他早就不知道被处死了多少次。而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也许是因为乾德帝还没有腻了他吧。

他不敢保证,等哪天乾德帝突然腻了他,他还能不能过着像现在这样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生活。不过比起这个,他更想确认乾德帝会不会腻了他,会不会抛弃他,什么时候开始会腻了他,乾德帝跟他保证过的话,会永恒不变吗?

尹璁越想心中越慌,他沉浸在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中,从而忘记了现世的时间,外面天不知不觉已经暗下来了。

还是值班的小太监提着灯笼过来点灯,看到他还坐在书架前看书,才好心提醒他说:“小公子,天黑了,您不回去吗?”

尹璁听到小太监的声音,才猛地回过神来,他抹了一把汗津津的脸,往窗户外头看了眼,果然已经夜幕降临了。他想到自己因为看书而耽误了回寝殿的时间,回去之后乾德帝是不是又要问他今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怎么这么晚才回去,到时候他该怎么回答?

以前他从来没有在意过乾德帝平时问他的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以为那不过是乾德帝担心他才问的,现在猛地回过头来看,他才发觉其中暗藏杀机。乾德帝看似关心他的问题,会不会其实是想掌控他的行踪,看他做了什么事,自己是不是有事瞒着他,会不会对他不利?

他是不是该庆幸,每次乾德帝问他出去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都如实回答了,要是他哪次说了谎,说不定他现在都早已不在世上了?

那今天如果乾德帝问起他做了什么事,他该怎么回答呢,他要如实地说他在博文阁看了韩非子的《说难》,因为想事情所以才回来晚了吗?乾德帝会不会问他看了《说难》后有什么感想,自己要是说错了话,会不会也跟《说难》里面列举的例子里的关其思和老人那样,被杀或者被怀疑呢?

可是,乾德帝会知道自己有事瞒着他吗,他是自己出来的,身边也没宫人跟着,就算他说谎,乾德帝应该也不知道吧?

虽然是这样想的,但尹璁还是疑神疑鬼地突然四处张望起来,看看周围有没有潜伏着乾德帝的人,在暗中偷偷地监视自己。然而漆黑的路上,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并没有看到其他人在,他确认没人跟踪他之后,才稍稍地松了一口气。

殊不知,等他转过头继续往回承光殿的方向走时,藏匿在树影后差点被他发现的影十一猛地松了一口气。影十一想刚才是他大意了,差点就被小公子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但他也有些奇怪,明明他奉命跟踪小公子已久,小公子从来没怀疑过自己身后有人,今天怎么突然就警觉起来,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呢?

尹璁一路上想着事情,恍恍惚惚地就回到了承光殿,这会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承光殿里面明亮的灯火从门窗透出来,明明是很温馨的画面,但尹璁却莫名地害怕起来。好像今晚承光殿是乾德帝布下的牢笼,只要他一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一会见到乾德帝,他该怎么办,要是乾德帝问起他今天去了哪里,他该怎么回答,乾德帝会不会突然发难,找理由治他的罪,到时候他又该怎么应对?

想到这些,尹璁就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以至于他站在石阶下面,久久没有踏上去的勇气。

还是荣华见这么久没回来,担心他,从殿里跑出来看小公子有没有回来时,看到他站在台阶下面发呆的样子,尖着嗓子着急道:“哎哟奴才的小公子诶,您回来了怎么不进殿里,站在外头做什么,也不怕夜里的风儿把您吹病了。您快跟奴才进殿里吧,陛下还在等您一起用晚膳呢。”

听到荣华跟平时别无二致的说话语气,知道乾德帝跟往常一样在等他回来一起用膳,尹璁才稍微放下了心。看来乾德帝还不知道他今天做了什么,也没对他起疑心,他不能自乱阵脚,万一乾德帝压根不像他想的那样呢?

尹璁这样安慰着自己,又做出平时嬉皮笑脸的样子来,跟在荣华身后一蹦一跳地回了承光殿。

乾德帝不在正殿里,这倒是让尹璁松了一口气。他跟着荣华进了餐厅,只见乾德帝换了一身常服,正坐在餐桌前等他,餐桌上面放的都是他心心念念想了很久的大鱼大肉。有美食在前,尹璁暂时就顾不上想些有的没的事情了。

他跑过去坐好,像个回来晚了让家里大人担心的小孩那样,表现得乖巧极了。乾德帝没让他动筷之前,他就乖乖地坐着,一副等乾德帝同意了才敢动筷的可怜模样。

乾德帝似乎被他乖巧的样子逗乐了,拿起筷子给他夹了一个酱鸭腿,看似无意地笑问道:“璁儿今天去了哪里,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让朕好等。”

尹璁见他果然问起自己今天去了哪里,连忙低下头假装在吃鸭腿,咬着鸭腿含糊地应道:“我下午又去博文阁看书啦,因为看得太入迷,都不知道外面天黑了,所以就回来得晚了些。”

乾德帝闻言笑了笑说:“璁儿这样好学,倒是担得起‘废寝忘食’四个字了。不知道璁儿在博文阁看了什么书,看得这么入迷?”

虽然乾德帝的口吻像是随便一问,但尹璁还是紧张了一下,支支吾吾地应道:“也不是什么书,随便从书架上拿下来看的,不记得书名了。”

乾德帝就像是真的只是随便一问那样,也不纠结要他回答看了什么书,而是又给他夹了一块肉,让他多吃点东西。

尹璁见他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多疑,才慢慢地打消了自己的顾虑,认真地吃起东西来。他这个人没心没肺惯了,用乾德帝说的话来说就是只记吃不记打,吃饱喝足之后,就把今天看的东西忘到了脑后。甚至还像个大爷似的,心安理得地使唤乾德帝帮他更衣沐浴,好像乾德帝生来就是要伺候他的那样。

要是他今天看书的时候想到自己今晚会故态复萌地要乾德帝做这做那,而乾德帝任劳任怨地伺候他,那他应该就不会胡思乱想那么多事了。

萧令跟平时那样伺候他吃饭洗澡睡觉,可以说是一点帝王的架子都没有,只是在最后的时候,忍不住跟尹璁要了些酬劳。尹璁被他伺候得都忘了自己是谁,被索要酬劳的时候,也就忘了反对。

他只在乾德帝把他放回床上的时候,不满地哼唧了几下,感觉到柔软的被子后,就在上面打了个滚儿,裹住被子翻到龙床最里面呼呼大睡去了,才不管乾德帝如何。

萧令见他此刻娇憨的模样,跟他今天下午在博文阁偷偷看书的样子截然不同,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了,只能坐在床边守着他入睡,再起身出去。

影十一已经等在偏殿里了,见他进来了,连忙低头说道:“属下参见陛下。”

萧令坐到上面的软榻上,揉着太阳穴问道:“说吧,今天小公子在博文阁都做了些什么。”

影十一如实回答道:“启禀陛下,小公子在博文阁看了韩非子所著的《说难》,一直看到天黑才离开博文阁。属下在跟踪小公子回来的路上,小公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突然四处张望。属下觉得,小公子好像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了。”

萧令饶有兴趣地哦了一声,问道:“那你觉得,小公子为何会突然怀疑有人在跟踪他呢?”

影十一总不能直接跟上位者说小公子是因为看了《说难》,所以对他产生了疑心,怀疑他让他监视自己,所以才突然观察起四周有没有人在暗中观察自己。他要是这样对乾德帝说了,那他今晚就能原地消失,连尸体都找不到,所以他只能把原因都揽在自己身上。

比起被上位者恼羞成怒秘密处死,他主动认错最多只被罚俸禄和面壁思过一段时间,选哪个是个人都不会选错。他便叩首回答上位者的问题道:“是属下办事不力,引起了小公子的警惕,请陛下惩罚!”

萧令一点都不意外影十一的反应,跟在他身边有段时间的人都知道他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知道怎么做才能让自己满意,免得惹祸上身。只有两个人比较例外,一是被他宠坏了的尹璁,二是非要在太岁头上动土的柳渊。

他舍不得对尹璁做什么,但是柳渊就不一样了,只要他想,他能找出无数个理由来治柳渊的罪,他只是不愿做那个昏君,让尹璁失望罢了。所以就算柳渊犯了大忌,他也只是把柳渊流放到南蛮之地去,一辈子回不来京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