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之人大概是看出了他的防备,便自报家门道:“在下姓柳,名渊,字伯潜,闽地人士,是进京赴考的一名学子,并非坏人,还请小兄弟放心。”
尹璁听他说他是闽地人,才多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反应。
柳渊也不恼,继续说道:“我今日是跟同窗好友来赏桃花的,见小兄弟一个人走进这里,觉得不太放心,才一路尾随至此,并无其他目的。如果柳某冒犯了小兄弟,那柳某在这里先赔个不是。”
尹璁见对方好像真的没有恶意,反而还担心自己,作为一个有礼貌的人,他怎么也得跟对方道个谢,便动了动嘴巴,轻声道:“没关系,谢谢这位兄台关心。”
柳渊终于听到这个漂亮的少年的说话声,虽然很轻,但他还是捕捉到了。这个少年的声音跟他的身子一样柔弱,但却不造作,十分惹人怜爱,于是他就自告奋勇道:“既然这样,那小兄弟不介意跟柳某结个伴,一起走出这片桃林吧?”
尹璁想着这个人不像是坏人的样子,有个人带路也好让他少走点弯路,太子哥哥他们说不定正在外头焦急地找他呢,他得快点出去,不能让太子他们担心。于是就点点头说:“那就麻烦柳兄了。”
柳渊如愿跟美人结伴而行,不禁有些得意,为了博得美人关注,一路上他滔滔不绝地跟对方说着话。先是赞美这里的桃花,然后又说起自己的故乡,见美人好像对他的故乡感兴趣的样子,又多说了一些,然后适时地问起尹璁是哪里人。
“小兄弟应该是京城人士吧,柳某初到京城,家中父母让我在京城多结识朋友,好有个关照,不知柳某能不能跟小兄弟做个朋友呢?”
尹璁不好跟初次见面的人自报身份,一来他姓尹,又是京城人士,很难不让人将他跟前阵子因为试图弑君而被流放塞北的尹家人联系在一起,他可不想再跟尹家有什么关系了。二来他现在住在宫里,他总不能直接跟人说他家在皇宫吧,对方肯定会觉得他在说谎。
所以他干脆沉默,只字不提自己是哪里人,姓甚名甚。
柳渊见他不愿意说,便当他是还不信任自己,就笑着说:“小兄弟不愿告诉在下也无妨,只是咱们今儿难得有缘相见,结交个朋友应该也无妨吧?”
尹璁突然“啊”了一声,见前面有人来了,连忙说:“我家人派人来找我了,我先走了,谢谢这位兄台。”
说完也不留个姓名和家的住址,就抱着风筝绕过一棵棵桃树往来人的方向跑了去。
柳渊伸出手,没拉住他,只有指尖碰到了他的柔顺的发梢,那一点点温度也在东风中稍纵即逝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少年背对着他,一蹦一跳地离他远去,后脑勺用青玉簪别着的发髻随着他走路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好像下一刻那束柔顺的头发就会散落那样。
柳渊只好无奈地摇摇头,遗憾道:“可惜了,还没问出他的姓名,也不知道他家住哪里,不知以后在京城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想到少年惹人的容貌声音,柳渊情不自禁地将碰过少年发梢的指尖放到鼻尖,留恋地嗅了嗅,然而他只闻到了桃花的香味。
萧竞他们兄弟几个原本坐在阴凉处聊着这次春闱的事,因为聊得有些忘我,就没注意到草地上放风筝的尹璁,更加不知道尹璁追着断线的风筝去了。等他们结束这个话题,想起来看尹璁玩得怎么样了,转头才发现原本在草地上放风筝的尹璁不见了。
他们一个个脸色骤变,急忙喊来随从问道:“小公子去哪里了,你们有看到吗?”
随从战战兢兢地应道:“奴才刚才见小公子往桃林里去了。”
萧竞闻言马上往桃林走,他可得把人找回来,不然被他父皇知道他带尹璁出宫,却把尹璁给弄丢了,即使他是太子,都要被他父皇罚得不死都得脱层皮。
萧凭和萧擎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跟着他一起进了桃林,还吩咐自己随行的家仆分头去找小公子。
他们一行人走进了桃林,桃林里面人还不少,加上树多花多,他们压根就不能一眼找到尹璁,只能一个个地方走过,仔仔细细地找。他们要在影卫将这事汇报给乾德帝之前,把尹璁找回来,不然惊动了乾德帝,那这事就不好收场了。
但是这种事情又怎么能瞒得住乾德帝呢,这次乾德帝让尹璁出来,肯定是不放心只让太子的人跟着的,他还安排了几个影卫跟在尹璁身边保护和监视尹璁。
经过上次尹璁离开的事情之后,乾德帝的疑心病变得更重了,他一看不到尹璁,就觉总得尹璁在瞒着他打算偷偷跑路。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敢让尹璁离开他的视线,即使是他允许尹璁出宫玩的。
早在尹璁追着断线风筝进了桃林,就有影卫回宫将这事汇报给乾德帝知道了。剩下的影卫不动声色地跟在尹璁身后,谨慎得完全不让尹璁察觉,就连尾随着尹璁的柳渊都没察觉到周围除了他还有别人。
他们在暗中保护和观察着尹璁,有什么动静都要马上回去汇报给上位者知道,所以这个时候的乾德帝知道的信息比太子他们还要多。
不过这次乾德帝没有马上就动身出宫去找尹璁,他怕他表现得太紧张,会吓到尹璁,让尹璁对他起疑心,知道自己一直在派人监视他。所以他等时间差不多的时候,才让荣华备轿,亲自出宫去接那个不省心的小东西回家。
尹璁找到了风筝,看到今天陪他跟太子出门的随从进来桃林找他,才想起来他忘记跟太子他们打一声招呼就跑远了。他担心自己乱跑给太子他们造成麻烦,以后他再想央求太子带他出宫玩更难,就不管那位姓柳的兄弟,拿着风筝跑向了来找他回去的随从。
随从见他从桃林深处跑了出来,喜出望外地喊道:“殿下!我们找到小公子了!”
萧竞他们听说找到人了,连忙闻声而来。他们见尹璁手里拿着断了线被树枝刮坏的风筝,又看到尹璁头发衣服被弄得乱糟糟的样子,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又叹了一口气,都不知道该感到庆幸还是感到无奈了。
尹璁见兄长们担心他的样子,自知理亏,就抱着风筝蹭蹭蹭地跑到他们跟前,仰起脸愧疚地跟他们说:“哥哥对不起,我不应该自己跑远,害你们担心的。”
萧竞闻言,无奈地笑了笑,弯下腰用手将他穿梭在树林里时被弄乱的头发整理好,才对他说:“下次璁儿不要再自己跑开了,有什么事记得跟哥哥们说一声,让哥哥们跟着。哥哥刚才看到你不见了,都要担心死了。”
尹璁更加惭愧了,低着头嗯了一声,乖巧道:“璁儿下次不会了。”
萧擎揉了一把他的脑袋,笑着说:“都怪你个小调皮鬼,我们光是找你就找到了现在,天都快黑了,本来还想带你去我的府上玩一玩,现在时间怕是来不及了。”
尹璁听了这话,失望地啊了一声,弱弱地问道:“真的不够时间了吗,可是现在天还没有暗下来呀,我们应该还能去三哥哥家坐一坐的吧,等天黑了再回宫里去也来得及啊。”
萧凭眼角瞥到不远处道路上朝这边驶过来的马车,笑道:“怕是来不及了。”
尹璁听到他把话说得这么笃定,就好奇地看向他,然后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就看到一辆马车低调地停在了路边,接着从上面下来一个他最熟悉不过的人。
他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似乎对来人的出现感到非常惊讶,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有些不敢相信。
萧擎也注意到了,但却没感到很诧异,只是摊了摊手说:“所以说时间来不及了啊,父皇都来接你回宫了。”
尹璁又是失望又是惊喜的,失望是不能去敬王的府邸玩了,惊喜的是乾德帝居然抽空出宫来接他回家。
是啊,乾德帝是来接他回家的。就跟小时候他看到那些在外头玩耍的小孩子,天黑之前他们的家人会来接他们回家吃饭那样。不过那个时候并没有人来接他回家,他只能孤零零的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娘亲是不能出门的,尹敏忠也不会在乎他这个庶出的儿子去哪里野了,所以他非常羡慕那些被家人接回家的小孩。没想到有一天,他也有了接他回家的人。
尹璁几乎是刚想到这里,就抬起脚屁颠屁颠地往马车那边跑去了。
站在马车旁边等着的荣华见他跑着过来,忙不迭地对他喊道:“小公子诶,您慢点走,别摔着了啊。”
尹璁三步做两步跑到马车前,因为跑得太快太急,气息有些不稳,小胸膛起伏不定,一副累着的样子,把荣华心疼得哦,马上掏出帕子要给他擦汗。
结果荣华刚给他擦了两下,坐在马车里面那位就撩开帘子探了半个身子出来,小公子一看到乾德帝,眼睛就亮了起来,作势就要往马车上爬。
荣华只好收起帕子,连忙扶住他,只见乾德帝伸出手抓住小公子的胳膊,不费多少力气就把人拉上了马车。
尹璁只觉得身体一轻,一阵晕头转向之后,就见自己已经躺在了乾德帝宽阔的怀抱里,鼻尖都是他熟悉的香味。
他手脚并用地从乾德帝怀里爬起来,努力地跟乾德帝对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眼里闪着开心的光芒,一个劲地追问道:“你是特意来接我回宫的吗?”
萧令没想到尹璁居然这么高兴,他原本还以为尹璁会埋怨他时刻盯着他不让他玩个够呢。尹璁这样高兴的反应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来之前准备好的一肚子哄尹璁的话都没派上用场。
不过这样也好,既然尹璁这么高兴,他也不必多说什么了。他就顺着尹璁的话点点头,道:“是啊,朕看天要黑了,担心璁儿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特意来接璁儿回去吃晚饭的。”
萧令故意没有说“用晚膳”,而是说“吃晚饭”,是为了给尹璁营造家的感觉。“用膳”这个词带着帝王的色彩,过于正式了,只有“吃饭”才能勾起尹璁对家的留恋,让尹璁乖乖跟他回宫。
果然,尹璁听到他说“吃晚饭”这么接地气的话,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用力地点着头说:“好!我们回家吃晚饭啦!”
萧令笑着将他揽进怀里抱住,马车迎着夕阳,悠悠地往皇宫的方向回去。
桃林外,萧氏兄弟三人见尹璁上了他们父皇的马车回宫后,也相互道别各回各家了。
他们都没注意到,桃林里还一个人,那个人一直在暗中观察着这一切。
柳渊跟桃林里偶遇的那个少年分别后,因为不甘心,就偷偷尾随着那个少年,看着他被人找到,然后看到他的家人。那是三个品貌不凡的青年,从他们的言行举止来看,应该是出身京城某个大户人家,甚至比跟他打交道的那些公子哥还要高贵一些,可能是王公大臣家的公子。也难怪那个少年被保护得那么好,被养得那么矜贵了。
他将那兄弟几人的相貌深深记下,只等回去之后问问他在京城结交的那些朋友,知不知道他们是京城谁家的公子,也好他找理由结交,然后接近那个如仙童一般的少年。
柳渊心里打着这样的算盘,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几兄弟,只见他们三人对少年的态度非常宠溺,可以看出少年在家中一定受尽万千宠爱。也是,只有受尽宠爱的人,才能像那个少年那样天真烂漫了吧。
他对那个少年愈加感兴趣了,甚至想现在就上前去,假装跟他们偶遇,趁机结识少年的几位兄长,方便以后接近他感兴趣的少年。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出现,就见少年离开他的几个兄长,往别的地方跑开了。
柳渊只好收回脚,继续在暗中观察少年的动向。只见少年乐颠颠地往草地外的路上跑去,停在一辆低调的马车前,马车旁边那个像是家仆的人对他嘘寒问暖地说着什么,然后他就要爬上马车。
就在这时,马车里突然出来个男子。即使隔着一段很远的距离,柳渊还是注意到了,那个男子目测过了而立之年,身材高大,五官深邃,周身带着一种上位者才有的威严。但此时面对少年的时候,他身上那股凛冽的气势就弱化了很多,甚至还带上了笑意。
柳渊马上就猜测这位男子就是少年跟他几位兄长的父亲,并且跟他想的一样,少年出生在一个非富即贵的家族里,他的父亲也许是京城的某个权贵,而他是最受宠爱的幼子。
最后那个结论是他看到少年被那个正直壮年的男子抱上马车后得出来的。就凭那个男子对少年的宠爱程度,现在他想接近那个少年可能会有点困难。可能得等他在通过殿试,成为今年的新科状元,拜官入朝之后,才有机会接触少年的父兄,从而跟那个少年打交道了。
柳渊见少年上的那辆马车悠悠地往城门的方向去了,便知自己今日再无机会,于是才作罢,回到他的同伴那边。
他离开了有一会儿,等他回去,他那些同伴酒也醒得差不多,见天色不早,也都准备打道回府了。看到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回来,便好奇地问道:“柳兄,你方才去了哪里?”
柳渊便随口撒了个谎,应道:“方才我饮酒饮得有些醉了,便在附近到处走走,吹吹风醒醒酒。”
众人闻言没觉得有哪里不对,见他回来了,酒也醒了,就要吆喝着回城里去,继续玩别的。
夜幕降临,朱雀大街的夜市也开始了,伫立在街道两边酒楼灯火通明,门庭若市,柳渊被同伴拥簇着,走进了醉仙楼。
饭桌上,这些公子哥又喝了起来,杯盏交错之间,他们又聊起京城的逸闻趣事,必不可免地又讨论到花街那个女子最美,京城哪个才子最风流。
柳渊本举着酒杯,听他们谈论的时候不可免地想起今天在桃林见到的那个少年。他们在讨论花街哪个名伎绝艳天下,他想的却是那些风尘之人哪里比得上今日那个少年,她们虽然艳,却不可避免地落俗,跟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少年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不过,他倒是可以趁机跟他们打听一番,问问他们知不知道京城那户人家里有四个仪表堂堂的公子。
同伴见他这样问,还觉得有些奇怪,问他:“柳兄怎么突然想打听这事?”
柳渊便说:“听你们说起京城的才子,我想起今日在桃林外遇到的四位颜如冠玉的年轻男子,我有心结识他们,但却不知他们身份,贸然上前搭讪不妥当。所以想问问各位兄台,认不认识他们,也好引荐一番。”
他的同伴闻言,就七嘴八舌地议论道:“京城有这样的人家吗,四个兄弟都长得很好看的?”
“没有吧,我没见过,见过的也没那么多兄弟啊。就算有那么多兄弟,他们哪个不是为了家产打得你死我活的,又怎么可能会结伴去踏青。”
“我在京城活了这么多年,没听说过诶,柳兄你是不是误会了,他们其实并不是亲兄弟?”
柳渊见他们都没有头绪,也有些怀疑是不是他猜错了今日看到的那几个男子的关系。那几人看起来虽然有些相似,但年龄也很相近,不太可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如果说其中有些是嫡母所出,有些是庶母所出,也说不过去。像他家,他跟他庶出的兄弟关系就一般般,更不可能跟他们一同游玩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也许是我猜错了吧。”
同伴就很有义气地安慰他说:“没事!既然柳兄想结识他们,那我们就帮柳兄留意一下,等打听到消息了就告诉柳兄。”
柳渊笑了笑,对他们举起酒杯道:“如此,那柳某就先谢过各位了。”
尹璁跟乾德帝回到承光殿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叶姑娘如同往常那般倚在殿门翘首等他们回来,见他们回来了,才松了一口气,然后招呼宫人帮他们更衣,给他们端茶倒水。
叶姑娘拧了热毛巾递上去,乾德帝接过毛巾,帮尹璁擦干净了脸上的脏东西,笑着问道:“璁儿今天都玩了些什么,怎么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
尹璁坐在他怀里,坦坦荡荡地应道:“我今天跟太子哥哥去了城郊,那边好多人在踏青啊,还有很多东西卖。太子哥哥给我买了糖葫芦,又给我买了只好大的风筝。我在草地上放风筝玩,结果风筝因为飞得太高,线断了,风筝被风吹进桃林里,我追了它好久,才从一棵桃树上把它找回来,可惜它坏掉了。”
说着他还有些惋惜,乾德帝看到了,就安慰他说:“没事,以后有机会出宫玩,朕再给璁儿买个更大更漂亮的风筝。”
尹璁还是有些意难平:“可是那是太子哥哥给我买的啊,我把它弄坏了,辜负了太子哥哥的好意。怪我,让它飞得太高了,不然就不会断线,它也不会被风吹走,被树枝刮烂。”
萧令闻言别有深意地说道:“所以说啊,风筝飞得再高,也要紧紧地拉着绳子,不让它飞太高,不然线断了,它就会被风吹走,璁儿也许就再也找不回它了。”
这话是说给尹璁听的,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萧令说这话是想告诉尹璁,他就跟风筝一样,需要被自己的保护和牵制,才能安然无恙地在天上飞。一旦尹璁离开了他,就会跟断线的风筝那样,看似不受控制自由自在了,但却要面临许多危险。
他想要尹璁明白,只有待在他身边才是最好最安全的。自己管着他,是为了他好。
只是不知道尹璁有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见尹璁听了这话后受教似的点了点头,认真道:“我懂了,下次我会注意的。”
萧令只好笑着揭过这个话题,又问他今天在外面有没有遇到好玩的人和事。
尹璁想都没想就摇了摇头,说他今天光顾着吃糖葫芦和放风筝了,没注意到别人,萧令闻言便不动声色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