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璁很快就睡着了,所以并没有注意到,乾德帝在他睡着后并没有上床陪他睡觉,而是从床边起身,放下床帘后走了出去。
承光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平时这个时候值班的宫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只留了几盏灯还亮着,殿里不至于一片昏暗冷清。乾德帝像是不在意这一切那样,披着一件外衣就径直走进了偏殿。
偏殿还亮着灯,在烛光的照映下,隐隐约约看到里面跪着个人。
乾德帝想也不想就走了进去,从那个跪着的人身边经过,坐到了上面的座位上。
那人等他坐下了,才压低声音说道:“影四参见陛下。”
乾德帝嗯了一声,不紧不慢地问道:“朕让你随尹家的人北上,监视他们,你监视得怎么样了?”
影四跪着应道:“回禀陛下,属下跟着押送尹家的队伍过了紫荆关,他们一行人路上还算老实,只是他们身子享惯了福,天寒地冻路途遥远的,吃了不少苦。”
乾德帝感兴趣地“哦”了一声,继续问道:“具体说说看他们都吃了什么苦。”
影四回答道:“尹敏忠的腿受了伤,在大雪中前行了几天,被冻伤落下了隐疾,只能拐着走路。因为走得慢,途中又被押送他们的官兵鞭打了几次,估计等到了塞北,他那两条腿就要报废,下半辈子怕是要卧床度过了。
他的夫人跟儿女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夫人被寒风冻伤了肺,时常哮喘。两个女儿手脚长了冻疮,皮肤被吹得像树皮那样干裂,有个已经彻底疯掉了,为了防止她伤害她的姐妹,官兵将她关在了笼子里,另一个被她划伤脸破了相。他们的儿子一路上除了哭还是哭,有只眼睛已经哭瞎,看不见了……”
乾德帝闭着眼听着影卫的汇报,听到尹家的人变得这么惨,他脸上也没有一点动容的表情。影四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看他的反应,只见他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帝王的无情一览无余。
影四就在心里默默地想,也许上位者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呢?于是就不敢多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了。
尹璁睡到半夜,突然不安起来,他从一场噩梦里醒来,挣扎着从被窝里坐起,下意识要找乾德帝的怀抱寻求安慰,却发现龙床上属于乾德帝的位置是空着的,没有人躺过的痕迹。
他马上意识到乾德帝并没有跟他一起睡觉,不知道去了哪里。层层叠叠的床帘不知什么时候放下来的,遮去了外面大部分光线,他隔着帘子也没看到外面有人。
内殿里静悄悄的,外殿好像也没有人声,尹璁想到刚才那个噩梦,不禁有些害怕,便马上翻身下床,鞋子也不穿,就穿着乾德帝睡觉前换给他的里衣光着脚跑出了内殿。
外殿果然如他想的那样空无一人,也没有一点声音,只亮着几盏灯,比起平时灯火通明的样子冷清了很多。他不禁放轻了脚步,战战兢兢地走在宽敞的寝殿里,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他绕过殿里的龙柱,看到偏殿里亮着灯,还有些细碎的说话声传出来,便壮着胆子往那边靠去。他走过去,透过一层帘子看到了里面的两个人,一个穿着黑衣跪在地上,一个披着玄色外衣坐在龙椅上。前者他不认识,但坐在龙椅上那个他确定是乾德帝。只是不知道这么晚了,乾德帝不睡觉来偏殿做什么,那个黑衣人又是谁。
好奇心驱使他靠在门边偷听里面的人在说什么,等他听清楚黑衣人跟乾德帝的对话后,眼睛惊讶地瞪大了。
原来他们在说尹家的事。尹璁听到尹敏忠的名字,连忙聚精会神地听下去。听到黑衣人跟乾德帝说尹家的人如今多么凄惨时,他内心居然没有因为尹家的惨状而生出一丝不忍,而是不为所动地听完了黑衣人的话。
这不就是他想要的结果吗,他报复了尹家,既能让尹家生不如死,又能独善其身,没被尹家人的血弄脏自己的手。尹敏忠一家坏事做尽,就让老天来处理他们吧,老天要他们生还是要他们死,都不关他的事了。
尹璁听完黑衣人的话后,担心一会乾德帝突然出来看到他在这里偷听,便在乾德帝发现他之前,就轻手轻脚地走回了内殿。他躺回了龙床上,假装自己从未醒来过,也不知道乾德帝跟黑衣人说了什么。
偏殿里,乾德帝突然看了一眼门外,黑衣人注意到了,便紧张地询问了一下:“陛下?”
乾德帝却摇头说没什么,见他没什么事要汇报了,便摆摆手让他离开,随后自己也像个没事人那样回到了内殿。
他回到内殿的时候尹璁还没睡着。尹璁自刚才听了他在偏殿跟黑衣人说的话,回来后就一直没睡着,一动不动地躺在龙床上,睁着眼看明黄色的床帐,脑子呈放空状态,心里什么感觉也没有,但就是睡不着。
尹璁将这种感觉归于大仇得报后的释然,但他还没释然多久,就听到乾德帝走进来的脚步声。为了不让乾德帝发觉自己醒来过而且还偷听了他跟黑衣人的对话,尹璁赶在他上床之前闭上了眼睛,装出依然在熟睡的模样。
乾德帝也不戳穿他的伪装,仿佛不知道他刚才出去过那样,坐在床边看了他熟睡的背影一会儿,才翻身上床躺到他身边,若无其事地将他抱进怀里。
尹璁本来就是装睡,所以乾德帝的胳膊一碰到他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浑身僵硬了一下,好在乾德帝并没有发觉,抱住他后就睡着了。
属于乾德帝的温热气息扑在他的侧脸上,尹璁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慢慢地放松了身体,也陷入了真正的睡眠里。
时间很快到了二月下旬,春闱即将拉开序幕。
春闱,也就是会试,三年一次,是朝廷选拔人才的主要方式。考生不限出身,不论年龄都可以报考,通过乡试之后进入会试,合格的人才即可有机会入朝为官,改变个人甚至一个家族的命运。
这是朝廷的大事,跟民生紧密相连,所以皇帝和文武百官都非常重视春闱。临近春闱这些日子里,乾德帝变得非常忙,礼部跟国子监的官员经常出入宫中跟乾德帝商议春闱的事宜,有时候一讨论就讨论到深夜,以至于乾德帝这段时间里常常顾不上尹璁。
这对尹璁来说却是件好事,他终于不用时时刻刻被乾德帝管着了,日子都逍遥了好多。他每日早晨离开承光殿,带着小包子去栖凤宫给皇后请安,然后再去东宫跟太子学习,中午在东宫用膳。下午如果瑞王和敬王进宫找太子,他们还能结伴去武场比试比试。到了晚上,就干脆一起去皇后寝宫用晚膳再各回各处。
唯一让尹璁觉得不太满意的就是小包子的变化了,小包子去司礼监学习了一段时间的规矩之后,变得比原来古板多了。尹璁要做什么事,他都啰里啰嗦一大堆,虽然以前小包子也是这样,但并没有现在这样,一板一眼得让尹璁都有些受不了。
尹璁被小包子念得烦不胜烦,小包子却说什么他身份跟以前不一样了,需要更小心地伺候。还说自己现在在皇帝身边做事,不能像以前在长宁宫时那么没有规矩了云云,让尹璁直呼他变得无趣了,老想着甩掉他自己去玩。
这日尹璁又到东宫上课,进了书房看到同窗们都围在一起不知道在讨论什么,却不见太傅。他有些好奇,就凑过去,仗着自己瘦小,轻易地从人群缝隙里钻到里面去听他们的议论。
尹璁只听他们重重复复地提到“春闱”、“考试”这两个字眼,不解地发问道:“贤兄你们在讨论什么啊,跟璁儿说说呗。”
太子的伴读们见他来了,就跟他解释道:“我们在聊这几日春闱的事呢。”
尹璁仰起头睁大了眼睛问道:“春闱是什么?”
其中一个人就跟他讲解道:“春闱就是会试,就是科举考试的一个环节,学子可以通过这次考试拜官入朝。”
他这样说,尹璁就明白了,原先他也听尹敏忠跟尹夫人在背地里商量过,下一次春闱他们打算收买主考官,给他嫡兄弄个名次,在朝廷里领份差事做做。如果尹家这会儿还没有被流放,估计这次参加春闱的考生里就有他的嫡兄。好在尹家在春闱之前就没了,尹敏忠给他儿子买官的事也不了了之,不然就要耽误某个拥有真才实学的学子的前途了。
这样想想,他还做了件好事呢。尹璁不禁洋洋自得,然后想起来问道:“既然今天是重要的考试,那贤兄们怎么不去参加考试?”
伴读们笑着说:“我们是太子殿下的伴读,不需要通过会试加官进爵,以后等时机到了,陛下会酌情提拔我们的。”
尹璁了然地点点头,又奇怪地问道:“今日太傅怎么还没来上课?”
刚好这时太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听到他的疑问,就顺便解答道:“太傅主持会试去了,这三日都没时间来授课,他让我们自学。”
尹璁一听说太傅不来上课,先是失落了一下,接着马上又活络起来,兴致勃勃地掇使他人说:“既然太傅不来上课,那我们就去玩吧!”
太子闻言哑然失笑,伸出手在他脑袋上拍了拍,说道:“不可以哦璁儿,太傅给我们都布置了作业,回来要考察我们这几日所学的功课的,如果没有完成他布置的功课,是要挨罚的。”
尹璁顿时就蔫了,无精打采地趴到桌面上,无趣道:“什么嘛,我还以为太傅不来上课,我们就可以自由活动了呢。我好想出宫玩一玩,现在正是春天草长莺飞的时候,护城河的柳树一定抽芽了,这种时候去踏青最合适不过。”
萧竞很少有机会出宫,听他这么说,也有些心动。但碍着他太子和兄长的双重身份,又担心他带坏璁儿让他父皇不高兴,就没把尹璁的话放在心上,而是拿了书和纸笔放到尹璁面前,一本正经地教尹璁新的知识。
尹璁不高兴地拿着笔在宣纸上写写画画,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把以前他在护城河踏青时所看过的景象画下来了。
虽然这画比不上名家的,甚至线条还有些稚嫩,不加修饰。但正因为这样,才能更好地反映出尹璁对踏青活动的热爱和向往。
萧竞看了一眼他画的东西,觉得不带他出去玩有些于心不忍,就靠近一点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跟他说:“如果你能说服父皇让你出去玩,我倒是可以带你出去看看,喊上大皇兄和萧擎一起。”
尹璁闻言,两只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激动道:“好呀好呀!我今晚回去就跟陛下说!”
说完他又觉得有些不爽,为什么他想出宫玩还要经过乾德帝的同意啊!
不过不爽归不爽,能出宫玩他还是很期待的,于是在东宫跟太子念了一天的书后,下午放学他就早早地回了承光殿,等乾德帝回来跟乾德帝说出去玩的事。
然而今天会试第一天,乾德帝很忙,直到三更半夜才回到承光殿。尹璁等了他一晚上,早就困了,叶姑娘劝了他几次让他先回内殿歇着,他都不乐意,非要坐在正殿等乾德帝回来。
于是萧令披着清冷月光回到承光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尹璁穿着洗过澡后穿的里衣坐在软榻上,一手撑着脑袋昏昏欲睡的模样。尹璁这明显是在等他,等到困了都不愿意回内殿睡觉。
萧令的心蓦地就软了下来,他挥退要给他行礼的宫人,轻轻地走上前去,走到尹璁面前,小心翼翼地弯腰端详他。
尹璁每次感觉自己要睡着的时候,就会想起自己要等乾德帝的事,然后强迫自己清醒过来。这样重复了好几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等了多久,困得不行了也不敢完完全全地睡着。就怕等不到乾德帝回来,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乾德帝又已经去上朝了,没机会跟乾德帝说他想跟太子出宫玩的事,所以只能不停地让自己醒过来。
不知道是第几次,他感觉自己要睡着了,头猛地一点就醒了过来,他迷迷瞪瞪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不一会儿又困得想睡了。他正打算调整一下坐姿再眯一会,就看到乾德帝正站在他面前,不知道站了多久。
萧令观察了他好久,只见他在看到自己之后,原本迷糊的眼睛突然闪起了光,一副终于等到自己回来很高兴的样子。于是他也跟着笑了起来,坐下去将人抱进怀里,用嘴唇蹭着尹璁暖呼呼的脸蛋,亲昵地问道:“怎么困了也不先回里面睡,是在等朕回来吗?”
尹璁刚洗过澡,身上还带着皂角和花瓣的香味,整个人香喷喷白白净净的,又是半醒半睡这种迷糊的状态,非常容易撩拨起男人那一点不可言说的心思。萧令紧紧地抱着他,几乎要把他勒进自己的血肉里,跟他融为一体,让他只能依附在自己身上,时时刻刻跟自己在一起,哪里都去不了。
然而他只能想想而已,尹璁是个活生生的人,不可能真的融入到他的血肉里跟他成为一体。所以萧令只能克制住自己可怕的想法,紧紧地抱住尹璁,鼻子贴在他的后脑勺上闻着他的清香缓解一下自己的冲动。
尹璁直到落入了他熟悉的怀抱里,才反应过来乾德帝回来了。他马上就清醒了,扭过身子看向乾德帝,用困得黏糊糊的声音问道:“你回来啦?”
萧令听到他的声音,更加满足了,一连在他后脑勺亲了几下,才笑着应道:“朕回来了,抱歉,让璁儿等了这么久。”
尹璁见他露出愧疚的样子,就趁机囔囔道:“是啊,你让我等了好久,我都要困死了,你要补偿我。”
萧令见他要跟自己讨价还价,便挑了挑眉毛,故作诧异道:“璁儿想要朕怎么补偿你?”
尹璁盘起腿,得意地抬起自己的下巴尖跟他说:“我想跟太子哥哥出宫踏青,你让不让我去?”
萧令非常喜欢他这骄傲的小模样,于是笑着将人重新抱进怀里,笑着问道:“怎么好好的要跟太子出宫踏青,御花园的草坪还不够你玩的吗?”
尹璁不满地撇了撇嘴:“御花园就那么点大的地方,哪里有城郊外面好玩?现在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很多人去城郊踏青的,说不定还能放风筝玩。”
萧令就苦恼道:“可是朕这几天非常忙,怕是没有时间陪璁儿出宫。”
尹璁一副不介意的样子摆摆手说:“哎呀,我不用你陪着我,我跟太子哥哥他们一起就好了。”
乾德帝闻言便露出哀怨的神情来,幽幽地说:“璁儿怎么舍得留朕自己在宫里,自己跑出去玩?”
尹璁一见他这样就没辙了,只能哄他说:“你不是没空嘛,等你有空了我再跟你出去玩一次也是一样的啊,这次就当做我先出去打探一下哪里比较好玩,下次就能直接带你去玩啦。”
乾德帝见他都这样说了,只能不情不愿地妥协道:“那好吧。不过这几日会试,为了防止考生作弊,有人故意搅乱考场秩序,影响考生考试等,京城这几日戒备森严,不许进出,璁儿这会出去怕是玩得不尽兴。不如等会试结束,京城恢复原样了,璁儿再出去玩吧。那个时候来自各地的考生都还留在京城等放榜,京城会比平常热闹很多,相信璁儿会喜欢的。”
尹璁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便欣然同意了。
三日后,春闱结束,考生们陆续从国子监出来,回到朝廷临时给他们安排的住所里等放榜。
京城因为考生的到来而变得比往常更加热闹,连卖东西的摊子都多了很多,朱雀大街上随处可以看到儒生打扮的青年男子。
家里有钱一点的外地考生,就趁这段时间在京城吃喝玩乐,他们最受京城商贩的欢迎,因为他们花钱就跟流水那样。也有出身寒门的考生,朝廷承包了他们吃住的费用,他们不必为一日三餐困扰,也有心情出来看看,虽然没钱享乐,但难得来京城一趟,总要到处看看,就算落榜了,也不枉此行。
因此,京城这段时间街上总是熙熙攘攘的,尹璁就是这个时候跟太子乔装打扮出了宫。
这几日天气渐渐转暖,尹璁出门终于不用裹着斗篷披风大氅了。他身上穿着棉质的衣裳,外面披件锦袍,再着层轻纱,穿得既轻便灵动不失少年质感,又突显他身份之尊贵,就像一个被兄长带出来踏青的娇贵少爷。
他们乘坐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朱雀大街经过。尹璁抱着一盘糕点,边吃边从车窗往外看,果然看到好多青年才俊,不用想就知道他们是从外地来参加春闱的考生了。
看到这些考生惬意地逛街的样子,尹璁才感觉到春闱真的已经结束了。不过春闱结束,解放的是考生,乾德帝跟礼部还有国子监的官员还要忙着批改试卷,他们还是很忙的。就像今天尹璁出门的时候,乾德帝甚至都没空叮嘱他到了外面要怎么样怎么样,用过早膳就匆匆忙忙地去上朝了。
尹璁想到乾德帝那么忙,而他却能跑出来玩,就真情实感地心疼了乾德帝一下下。下一秒他看到街上有卖小风车和风筝的摊子,他就不记得要心疼乾德帝了,一心只想着缠太子给他买一个风筝来玩。
他拿出平时跟乾德帝和皇后撒娇的黏糊劲来,扑到太子身上,一手指着马车外面五颜六色的风筝说:“太子哥哥,璁儿想要风筝!”
萧竞本来正坐在车里闭目养神,突然身上一重,发现是尹璁扑上来了,怕马车颠簸磕着碰着他,连忙将他抱稳了,学着父皇的样子哄他说:“璁儿乖,这里人太多,不好下车,等到城外了再给你买好不好?”
尹璁从他怀里仰起脸,仔细打量他的神情,见他不像是忽悠自己,才勉为其难地应道:“好吧,那出去之后你一定要给我买啊,你可不能像陛下那样,就知道骗我。”
萧竞哭笑不得道:“好了哥哥知道了,哥哥一定给你买,绝对不骗璁儿。”
尹璁这才满意地挪回自己的位置,继续一边吃东西一边观赏街上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