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这几日不论官员们再怎么劝谏乾德帝收回流放尹家的成命,改成死刑,乾德帝都无动于衷。臣子们劝谏他远离尹璁的奏折他更是看都不看,在杨侍郎等人看来,他是铁了心了要包庇尹家了。

跟尹家上一辈交好的老臣这几日不断进宫跟乾德帝确认流放尹家的事宜。吏部尚书跟尹敏忠他爹是同窗,几乎是看着尹敏忠长大的,尹家做了这大逆不道的事,他虽然感到痛心疾首,但看在昔日同窗的情谊上,他还是要力保尹家能够留后。

所以在这次处置尹家的事上,他是第一个主张流放的,等乾德帝最终决定将尹家流放而不是砍头后,他老人家又为了让尹家的后代少受点罪,大冷天的从宫外府邸老远地拄着拐杖进宫跟乾德帝商议流放尹家的事宜。

他想让乾德帝将尹家流放到南蛮之地,那边虽然也偏远荒芜,但气候环境还算好,合适长久居住。如果将尹家流放到西北或者东北,尹家可能不是死于饥荒就是死于冻寒,那就跟死刑差不多了。

吏部尚书跟乾德帝说了他的提议后,乾德帝并没有马上答应。他当然知道吏部尚书这样建议是想为尹家好,可是他偏偏就是不想让尹家好过,不然尹璁在尹家受的那十几年委屈不就白受了?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看出他的不乐意,吏部尚书又苦口婆心地劝道:“陛下,虽然尹家犯下了滔天大罪,但是尹家先祖好歹对先皇有恩,又是开国功臣,您这样将他们赶尽杀绝,会让天下人寒心的啊!还是让尹家将功抵罪,对他们网开一面吧!”

乾德帝笑了笑说:“覃老,这并不是将功抵罪那么简单的事,你也知道尹家犯的是什么错,若是朕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放过了尹家,那改天什么王家杨家觉得朕做事不公,也学着他们尹家那样对朕不利呢?朕防得了初一防不了十五,你能保证朕次次都那么好的运气能躲过一劫吗?朕能答应你,只流放尹家,已经是看在你跟尹公的面子上额外开恩了,本来朕打算是诛他们九族的。”

覃尚书听了他的话,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因为乾德帝说得也很有道理。若是乾德帝宽恕尹家,别人就该以为乾德帝是个可以随便欺负的软柿子了,那帝王的威严何在?

只是这些道理他都懂,但是情感上他还是不能接受。让他眼睁睁看着尹家被发配去西北或者东北那种条件恶劣又不开化的地方,那跟看着他们送死有什么区别?要是他百年之后到了地下,跟昔日同窗相聚,同窗问起来这事,他该怎么面对同窗?

乾德帝见他还要说什么,便抬起手制止他,道:“覃老不必多说,朕心已决。朕前几日已经在朝会上当着那么多臣子的面作出了决定,金口玉言,岂能乱改,莫非覃老是想让朕做言而无信之人吗?”

覃尚书连忙躬身应道:“老臣不敢。”

乾德帝赞许地点了点头:“既然覃老同意了朕的决定,那没什么事情的话,覃老就先回府休息吧。外面天也挺冷的,可别把自己弄生病了,最近朝中忙得很,朕可不能失去覃老这样的左膀右臂。”

覃尚书见乾德帝如此关心重视他,也不好意思说太多让乾德帝感到不愉快的话了。他想自己该劝的也劝了,能做的也做了,但是皇帝不听,他这个做臣子的也没办法。而且他跟尹家的交情也只限于跟尹家上一代是同窗的关系,跟现在的尹敏忠其实没什么交情,他也实在没必要为了尹敏忠而碰乾德帝的逆鳞。接下来尹家该怎么样都跟他没有关系了,大不了等真的到地下遇到尹公,再跟尹公道个歉吧。

他要走之前,又想到一件事,虽然他不能说服乾德帝让尹家流放到南蛮那种温润的地方,但应该能劝乾德帝晚一点再让人执行尹家流放的旨意吧?这天寒地冻的,人走在路上都感到冻得受不了,更别说让尹敏忠一家养尊处优的人在这种天气长途跋涉了。若是等天气暖和一点的时候再让尹家走,说不定会好一些。

覃尚书这样想着,就如实地跟乾德帝说了出来,乾德帝听了之后没有马上答应,但也没有马上反对,这让他生出一些希冀来,迫切地等着乾德帝发话。

没想到乾德帝沉吟一番,说道:“这个要容朕想想,毕竟尹家的事拖得也有些久了,朕想快点处理好,免得拖到春闱的时候,影响到今年的人才选拔。”

覃尚书见他这样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乾德帝还有别的事要忙,他便提出了告辞,离开了御书房。

乾德帝晚上回到承光殿,抱着尹璁一起泡脚的时候,不经意地跟尹璁说起今天吏部尚书跟他提的建议。

尹璁本来被他抱着,脚泡又在温热的水里,整个人舒服得昏昏欲睡,结果一听到乾德帝提起尹家的事,他就马上警惕地醒过来。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乾德帝又不打算处置尹家了。

听到乾德帝说有臣子建议等天气暖了再让尹家离京,尹璁马上就反对道:“不可以!”

他甚至忘了在乾德帝面前装出无辜可怜,这句话几乎是条件反射那样说出来的,语气还有些冲。但是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怕他再顾东顾西的,尹家的命运就要被乾德帝改写了。

乾德帝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突然冒出来的这句“不可以”给打断了,疑惑地“嗯?”了一声,问道:“怎么了璁儿?你有什么不同的意见吗?”

尹璁被乾德帝看着,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了,怕被乾德帝看出他一直以来对尹家的态度都是装出来的,从而怀疑他的动机,他就心虚地连忙低下头,喏喏道:“璁儿觉得,既然陛下已经做出决定,还是不要轻易改变、特别是因为璁儿才改变主意的好。

朝中臣子早就对璁儿有意见,认为璁儿会耽误陛下,若是陛下这次对尹家仁慈,外臣不知又要怎么编排璁儿了。璁儿蒙受委屈倒是无所谓,就怕陛下为难。所以陛下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不用看在璁儿的面子上再对尹家额外开恩了,陛下能网开一面,饶尹家全家一条性命,璁儿已经感激不尽了。”

乾德帝觉得他口是心非的样子还是那么可爱,明明最恨不得尹家不好过的就是他,却要做出对尹家好的样子说违心话,真是为难他了。不过这种事情以后不会再发生了,等京城再无尹家的时候,尹璁就不需要因为尹家而跟自己虚与委蛇了。

他还有点期待到时候的尹璁会是什么样子的,会不会比现在坦率快乐很多?所以他打算,近日就执行对尹家的处置,让尹家早点离开京城。至于尹家一家能不能顺利到达流放地,会不会半路冻死,那就不是他需要在乎的事了。

正月二十七,帝于朝会下达了关于尹家流放的日期,定在二月初三。

二月正是最冷的时候,这种时候让尹家出京前往北塞,就跟直接要了尹氏全族的命差不多了。跟尹家交好的世家当然不忍心看尹家被赶尽杀绝,连忙出来为尹家说情。然而乾德帝态度坚决,甚至还说出了君无戏言这样的话,让为尹家说话的臣子都无言以对了。

倒是之前一直囔囔要处决尹家的杨侍郎等人大力支持乾德帝的决定,他们本来就是想要尹家不好过,如今也算是达到目的了。不过光是除了尹家还不行,尹家最影响他女儿在后宫出头的那个人还好好地待在承光殿呢,他得找理由让乾德帝将尹璁一并除了。

于是在尹家流放之前那几天时间里,杨侍郎说服同僚轮流给乾德帝上书,恳请乾德帝将尹家庶子随尹家一并流放,以绝后患。乾德帝自然是不理会他们的,也直接表示了自己不会接见他们,每次他们求见,都让人将他们拒在门外。

眼看着距离尹家离京的日期越来越近,杨侍郎等人怕一旦过了这个时间,要想除掉尹璁就更难了,于是更加变本加厉地劝谏乾德帝。乾德帝不愿意见他们,他们就相约好一起跪在御书房外面求见乾德帝,如诉如泣地列举留尹璁在身边的坏处,可谓是风雪无阻日夜兼程。

然后这些事全被乾德帝压下去了,没让任何人声张出去,那些奏折更是看都不看,就让人烧掉了,就怕被尹璁知道这些别有用心的臣子想要除掉他,回头又跟自己闹别扭。

因为乾德帝瞒得滴水不漏,尹璁并不知道这些事情,自从得知尹家不日就要被流放出京,他整个人就像完成了夙命那样,没有什么事情值得牵挂了。他在承光殿成日无所事事,这日在承光殿闲着无聊,打算偷偷溜去御书房看看乾德帝在做什么,尹家的事情有没有什么进展,便趁承光殿的宫人不注意,溜出了承光殿。

他用轻车熟路地避开宫里巡逻的侍卫,直接飞到御书房,落在御书房的房顶上,打算先从屋顶往里看看乾德帝在做什么,再考虑要不要进去。就怕乾德帝正在忙,而他贸然进去打扰了乾德帝办公。

承光殿里只有乾德帝一个人,他坐在龙案后面认真地看着奏折。尹璁见他在办公,就不打算进去捣乱了,想着准备去皇后宫里吃点东西,在乾德帝回去之前溜回承光殿,不让乾德帝知道他今天出门了。

他放下瓦片起身欲走,突然听到屋子下面有人在喊着什么。他好奇地走到屋檐那里,趴在屋檐上往下面看,只见原来御书房这里不止乾德帝一个人,外头还跪着好多臣子,一个个正苦口相劝着乾德帝什么。

尹璁竖起了耳朵,认真地听起来,那些臣子各抒己见,声音乱得很,他听了好久,才终于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在劝乾德帝送走他,还说他是狐媚君上的祸水,尹家之事皆因他起,若是继续留他在身边,会后患无穷等等。

这些臣子每说一句话,尹璁的心头就跳上一跳,脸色也跟着苍白起来。原来在这些臣子眼里,只要乾德帝一天为这天下的君主,一天宠爱着他,他依旧是祸国殃民的妖人。不论他为乾德帝做了什么,都改变不了别人对他的偏见。

他想起乾德帝这几日总是早出晚归,也不带奏折回承光殿看了,身边的宫人面对他的时候,也是三缄其口的样子,原来是因为这样。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乾德帝正因为他而承受着来自朝中百官的压力。

臣子们的话砸在尹璁心里,句句诛心,让他都开始怀疑自己还留在乾德帝身边是不是个错误了。他仔细想想,好像臣子们说得也没错。如果不是他跟乾德帝说他想回尹家看看的话,尹家就压根没机会能在乾德帝喝的东西里下毒。

即使有毒的醒酒汤被他抢来喝掉了,乾德帝并没有中毒,但这也是他侥幸提前知道了尹萍要给乾德帝下毒的事,如果他不知情,那乾德帝说不定就要被他害死了。虽然他一开始接近乾德帝,并不是想害乾德帝,或者乾德帝那里得到什么好处和权力,但他无意中给了尹家害乾德帝的机会,这是不争的事实。臣子们会对他有意见,认为他是祸国殃民之人,也是情有可原的。

尹璁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御书房的屋檐上,听了一下午臣子们的诉求。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听得麻木了,还是被冻麻木了,浑身都失去了知觉,连自己是什么时候、是怎么回到承光殿的都不知道。

承光殿的小公子又病倒了,那天承光殿的宫人发现他偷偷离开承光殿后,出去找了他好久都没找到。等他们一个个急得团团转,正要去御书房将这事启禀乾德帝的时候,才看到小公子失魂落魄地从外面回来。

他们只见小公子身上的衣服都被雪弄湿了,发梢上还挂着冰渣子,一张脸冻得发白。还没走到他们面前,就因为失力还是冻坏了,就颓然倒在了承光殿前的雪地里。

乾德帝听闻此事后,火速从御书房赶回来。那时候叶姑娘已经让人请了太医过来,他回来的时候太医正蹲在龙床前给尹璁把脉,他大步走进去就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了外面天寒地冻的,让你们好好看着小公子,别让他跑出去吗?你们一个个是怎么做事的,这么多人看不住他,就连他偷偷跑出去了都不知道?你们是不是都不想在这里干了,要不要朕发配你们去浣衣局?!”

宫人们已经很久没见乾德帝对他们发过这么大的火了,一个个吓得马上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一时承光殿里乱得可以。

乾德帝觉得他们碍眼,又担心他们吵到昏迷中的尹璁,影响太医给尹璁看病,就一甩袖子冷冷道:“你们给朕滚出去,若是小公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朕拿你们是问!”

宫人们闻言,连忙退了出去,内殿里只剩下太医跟荣华。

太医不受外界影响地给尹璁把了脉,才起身躬着腰对乾德帝说:“陛下,小公子这是风邪入体,郁气攻心导致的体虚昏迷。风邪入体的话待微臣一会给小公子开副药,慢慢调理便可。但郁结之症,还要等小公子醒来,找到症因,才能对症下药,疏导开解。”

乾德帝不知道尹璁怎么会突然得了郁结之症,明明他这段时间因为报了娘亲的仇而轻松很多,这才几天啊,就又心中郁结了。他为什么郁结,明明自己也跟以前那样好吃好喝好玩地供养着他啊,都没让他受一点委屈。外面那些是是非非自己也紧紧瞒着,没透露一点风声给他知道,没有理由他好端端的又被气倒吧?

他紧了紧拳头,对荣华说:“去,找人打听一下,小公子今天出去都去了哪里,是不是有人无意中跟他说了些什么,给朕找出来,朕一定不会放过在小公子面前搬弄是非的小人。”

荣华见乾德帝脸色不太好看,连忙应了一声,出去打听了。太医要给尹璁开药方,也出去了,留乾德帝在内殿里陪着尹璁。

乾德帝走到龙床前坐下,尹璁双眼紧闭躺在龙床上,脸色是不正常的白,连唇上唯一一点红都失去了原来的颜色,整个人苍白得好像要消失了一样。乾德帝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明明这几日都还好好的,怎么尹璁好端端的又不高兴了呢,明明尹家的事情已经得到了解决啊。

他抬起手,将手放到尹璁脸上,轻轻地碰了碰,叹气道:“璁儿你这次又是因为什么而不开心呢,为什么不能直接跟朕说出来,而是自己憋着,把自己憋成这样。你明明知道朕心悦与你,不论你跟朕说什么,朕都会站在你这边答应你的啊。”

荣华很快就打听消息回来了,他跪在龙床边,低着头汇报道:“回禀陛下,有人说下午看到小公子往御书房去了,奴才猜想,会不会是小公子无意中撞见了跪在御书房外面劝谏陛下的杨侍郎等人,听到了他们的话,才郁郁寡欢的?”

乾德帝听到荣华说尹璁下午自己偷偷去了御书房的事,脸色马上就变得非常难看。他没有想到尹璁会突然去御书房,不然他绝对不允许杨侍郎等人在御书房门口大闹。他还以为杨侍郎等人等不到他的回复,会知难而退,没想到被尹璁误打误撞遇到了,不知道尹璁听到他们的话,心里会怎么想。

“怪不得璁儿回来之后就变成了这样,原来问题出在那些‘谏臣’那里。好,好得很啊!荣华,传朕的旨意,户部侍郎杨茂等人藐视天威,大闹御前,罚他禁闭三月,扣除一年俸禄!”

荣华见陛下因为小公子受了委屈,而罚杨侍郎给小公子出气,心里一喜。他早就看出来杨家处处针对小公子,对他们不满已久了,于是连忙应道:“奴才遵旨!”

杨侍郎万万没想到,自己此举非但没劝得乾德帝除掉尹璁,反而还受了罚。禁闭三个月,意味着他三个月不能上朝也不能面圣,等三个月过后,他在朝中那些利益相关者哪里还记得他?加上罚一年的俸禄,要不是他早年贪污了点,底子够厚,他全家老小明年就要去喝西北风了。

乾德帝居然偏心尹璁于此,杨侍郎十分不服气,还想扇弄其他同僚帮他劝谏乾德帝,但他的同僚见他被乾德帝罚得这么重,生怕惹祸上身,都对他避之不及。

他被禁闭在家后,隐约觉得乾德帝这次撕破脸罚他跟尹家那个受宠的庶子脱不了干系,于是便托人送信进宫给他的女儿杨充容,问问杨充容最近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杨充容好不容易扳倒尹昭仪这个劲敌,正野心勃勃地筹划着怎么上位,就突然收到信说她父亲因为惹怒乾德帝而被罚了禁闭。她还没因为尹昭仪倒台的事高兴多久,又为家里担忧起来,毕竟娘家在乾德帝眼中的印象会影响到她能不能在后宫往上爬啊。

于是她连忙派人去承光殿打听乾德帝的口风,却被派出去的人回来告知说承光殿闭门不见客,而且承光殿里人人自危,像是发生了严重的事情。

杨充容再派人去仔细打听,就知道了是小公子病倒了,还是因为郁气攻心病倒的,乾德帝为此发了好大的火,而她父亲刚好在这节骨眼上惹怒了乾德帝,才被罚了禁闭。

她将这事如实转告家中,杨侍郎听说尹家那个庶子病了好几天,好像很严重的样子,心里就爽快了很多,甚至还巴不得尹璁就这样病死掉,这样也算是除掉他了。

尹璁这一昏迷,就好几天都没醒来,太医也束手无策,只能用珍贵的药材吊着,不让他亏虚而亡。小公子昏迷不醒这事被传到后宫去,不知情的妃子们都以为尹璁是受不了尹家倒了这件事,而乾德帝也不愿意为了他而包庇尹家,一时想不开才气得病倒的。以前在后宫作威作福的两个尹家人,如今一个被软禁等待发落,一个又昏迷不醒,这对不得宠的后妃来说简直是双喜临门,一个个恨不得拍手称快了。

只有胡昭容不以为然,她知道尹璁绝对不是因为尹家倒台才郁郁寡欢而病,尹家倒台,最高兴的莫过于尹璁了,他又怎么会因此而气得病倒呢,这其中一定有别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