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寂静的牢房,因为狱头这么一吆喝,马上吵闹起来。尹璁原本并没有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牢房里看到有人,还以为这里也是空的。等狱头一喊完,他就听到镣铐叮叮当当的声音靠近,随后他就看到几个不成人样的人扑到栅栏上,隔着栅栏对他伸出手来。
这像极了地狱里索命的恶鬼,尹璁嫌恶地退开两步。狱头看到了,以为是这些罪犯吓到了贵人,便往栅栏上抽了一鞭子,鞭子刚好抽到尹敏忠攀着栅栏的手上,痛得他嗷了一声。
狱头啐了一口,喝道:“放肆,居然敢冲撞贵人,是嫌命长吗?”
尹敏忠被关了这么多天,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回天,已经认命了。这几天他没少看狱头的脸色,也知道自己能不能在天牢里好过,要看能不能讨好这里的狱头。所以被狱头打一下骂一声,他也不敢顶嘴,而是陪着笑不停地道歉说:“对不起狱头大哥,我不是故意的。”
狱头十分享受昔日权贵低声下气跟自己说话的样子,满意道:“嗯,知道错了就好。今天你们运气不错,有贵人来看你们,你们可要好好珍惜这次机会。”
尹敏忠早就看到了尹璁,他有一堆话要吩咐尹璁,想快点将狱头打发走好跟尹璁说话,便连忙点头应是。
没想到狱头凶完他之后,马上换了张谄媚的笑脸,哈腰点头地跟尹璁说:“小公子,您要见的人都在这里了,需不需要卑职给您搬张椅子坐着跟他们聊,免得站累了。”
太监也想到小公子才大病初愈,正是身体虚弱的时候,站久了恐怕身体会吃不消,便连忙跟狱头说:“那就麻烦大人给小公子搬张椅子过来了。”
狱头很快就指挥狱卒搬了张太师椅进来,甚至还给尹璁倒了杯茶,让尹璁坐在牢房外面一边喝茶一边跟尹家的人说话,完了又问尹璁:“小公子,您看,您需不要要卑职留在这里,免得这些罪犯冲撞到您?”
尹璁坐在太师椅上,淡淡地应道:“不用了,麻烦大人了,接下来我自己跟他们说话就好。”
狱头连声应道:“哪里哪里,不麻烦不麻烦,能给小公子办事是卑职的荣幸。既然这样,那卑职就不打扰您跟家人叙旧了,卑职就守在外面,有什么事喊一声就行。”
尹璁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等狱头出去后,他才扭头看向被关在牢房里的尹家人。
才短短几天不见,他都快要认不出他爹跟主母来了。这两个在家总是颐指气使的人物,如今沦为阶下囚,可谓是狼狈不已。头发乱成一团,脸脏得都看不出模样来了,身上的衣服也污黑得辨别不出原来的颜色,哪里还有原先贵人富太太的样子?
见他们过得不好,尹璁心里终于好受了许多。看来他那副药没有白喝,这么久以来的忍气吞声也没有白费。他就静静地坐在牢房外面,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尹敏忠见他穿着宫里最好的衣服,一看就是非但没有受到牵连,还被好吃好喝地养着的样子,跟他们一家形成鲜明的对比。
再看到他见了父母也不问安,一副恨不得跟他们家撇清关系继续当他那个受宠的小公子,六亲不认的样子,就更加恼怒了,责备道:“你个小崽子是反了天了,你爹我坐了这么多天牢,不说来看看我们,在陛下面前帮我们求求情也就算了,好不容易将你请来了,你还端着架子不说话。你以为尹家没了,你还能继续在陛下身边当你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子吗?你看到时候没有家里的支持,你在宫里不被吃得骨头都不剩?”
尹璁闻言冷笑道:“你以为我很想留在宫里当男宠吗,若不是当初你答应我,我进宫后会给我娘亲看病,我都不会踏进宫门一步。可是你们怎么做的呢,我前脚刚进宫,后脚你们就背信弃义,置我娘亲于不顾。既然你对我们无情,那我对你无义又有何不可?”
尹敏忠被他说到理亏的地方,急得跳脚地为自己辩解道:“我们哪有背信弃义,是你娘不争气没那个命活下来享福,阎罗王要收走她,我们还能拦着不成?”
尹璁不怒反笑,用他的话来反驳他说:“既然这样,那陛下想要你们的命,我又有什么办法,我还能拦着陛下不成?”
尹敏忠被他这话气得哑口无言,怒目圆瞪道:“你个逆子!居然敢顶撞为父!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也不想想看,若不是咱们尹家,你哪里有今天的风光?”
尹璁呵了一声,笑道:“说得好像你们尹家待我极好那样,若是不知情的外人听到了,还以为你们养了只白眼狼呢。你们也不摸着自己良心问问自己,我跟娘亲在尹家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尹敏忠理亏得不行,见说道理说不过他,就开始走亲情路线,换了张嘴脸苦口婆心道:“璁儿啊,再怎么说,爹也养了你跟你娘十几年,虽然可能哪里亏待到你了,但你好歹也被尹府养大了,你怎么说也得回报咱们家十几年的恩情吧?”
尹璁懒得跟他废话,敷衍地应道:“嗯嗯,是呢,好大的恩情哦,我都被你的‘养育之恩’感动哭了呢。”
尹敏忠听出他话里的讽刺,马上就装不下去慈父的样子了,怒道:“你个不孝子!”
他才刚开口骂尹璁,外面守着的狱卒听到他的声音,就拿着鞭子走了进来。见他一副要对贵人不利的样子,二话不说就抽了一鞭子过去,尹敏忠马上就疼得松开了抓着栅栏的手,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
而尹璁只是冷眼旁观着,好像尹敏忠的死活跟他没关系一样。尹夫人见他这么嚣张,对他的不满简直到了极致,叉着腰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道:“说你是个野种真不错啊!看着外人打你爹都不帮一下的!狗娘养的东西,我呸!”
但他们再怎么叫唤,在尹璁看来都跟垂死之人的无能狂怒差不多了。到了这个时候,尹璁觉得自己已经不会轻易被他们激起怒气了。他们越是生气,叫得越大声,就说明他们真的被逼到了绝路上,都不用他亲自动手,他只需要静静地看着他们痛苦就好了。
等看够了他们的丑态,尹璁才施施然地从太师椅站起来,说道:“既然你们不说今天叫我来做什么,那我便先走了,希望下一次见面,还能见到你们活着的样子。”
原本一个劲在骂他的尹敏忠跟尹夫人见他要走,再也顾不上跟他计较什么了。虽然有些畏惧拿着鞭子站在栅栏外面盯着他们一举一动的狱卒,但比起被打鞭子,他们更害怕像尹璁所说的那样,没有活着的机会了。便连爬带滚的爬到牢房边上,从缝隙里伸出手抓住尹璁的脚,苦苦哀求道:“别走,救救我们,求求你!”
尹璁保持站着的姿势,头动都不动一下,只是低着眼睛,像看蝼蚁一样看着跪爬在地上的尹敏忠和尹夫人,无动于衷。
尹敏忠被死亡吓得屁滚尿流,痛哭流涕地跟尹璁忏悔道:“我错了!我不应该那么对你跟你娘!求求你在陛下面前给我们说说情,我们还不想死!你两个姐姐还没嫁人,你哥哥也没为我们家延续香火!只要你能把我们救出去!回头我们就让你娘迁进咱们家祖坟,将你娘的灵位供奉在祠堂最明显的地方!”
尹夫人听到这话,居然还有心思闹不满,然而尹敏忠为了活命,理都不理她,一个劲地给尹璁提条件给尹璁选。
没想到尹璁不屑地笑了起来,把脚从他的手里抽走,用充满恶意的语气跟他说道:“不用了,让我娘进你们尹家的祖坟和祠堂,我还怕你们污了我娘的轮回路,让我娘在地下都不高兴呢。”
他说完转身就走,留尹敏忠在后面撕心裂肺地骂道:“你个不孝子!没良心的东西!我尹家几十条性命,就算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
狱卒们见他口出狂言,啐了一声上前对他又踢又打,揍得他嗷嗷叫。其他人看着他被打,都不敢出声,更别说救他了。
尹璁出牢房之前,看了眼关在其他牢房的尹家仆人,这些都是无辜的人士,只是被尹家那几个愚蠢的主子连累了,不应该跟着他们受这种牢狱之苦的。
他看到了寿叔,寿叔也看到了他。寿叔好像并不怨恨他让尹家变成这样,还连累自己受罪。而是看到他还好好的样子,还欣慰地对他笑了笑,虽然那个笑容有些虚弱。
尹璁握住了拳头,对着他们的方向做了个口型,轻声道:“我会救你们出去的。”
他去了天牢这件事没声张给别人知道,也没跟乾德帝坦白,加上乾德帝也没怀疑过他,他就以为乾德帝并不知情。这几天他一直在思考该怎么报复尹家,又该怎么让乾德帝把无辜的人放出来。
尹璁也不是没想过直接要了尹敏忠和尹夫人的命,但又觉得便宜了他们。他们头一落,眼睛一闭,就没了痛苦,这远远不够。他想让他们也尝尝他娘亲受过的痛苦,在病痛和绝望中慢慢地死去。
而且,如果尹家全家人的命都这样葬送在他手里,那他说不定还要因为他们背负上六亲不认的罪名,被世人指责。等他百年之后到地下跟娘亲相聚,以娘亲菩萨那样的心肠,说不定也会对他失望。
他才不要被尹家的血弄脏自己,他得想出一个万全的办法,既能让尹敏忠他们尝到娘亲那样的痛苦,又能让他们死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
乾德帝最近也很苦恼,朝中文武百官不断地进宫给他上谏,要他早日做出处置尹家的决定。而且每个官员跟他说的都不一样,有的主张诛九族,有的主张流放,有的主张将他们贬为庶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道理。但是他们每个人都做不了主,乾德帝把决定权放在尹璁身上,他在等尹璁想通。
为此,他故意将百官递上来关于处置尹家的奏折搬回承光殿,当着尹璁的面看。完了还做出烦恼的样子,在尹璁面前唉声叹气,果然,尹璁就注意到了他的苦恼,主动问他怎么了。
乾德帝疲惫地捏捏眉心,叹气道:“是关于尹家的处置,百官们意见不一,朕不知道该听谁的好了。”
听到事关尹家,尹璁便集中了注意力,竖起了耳朵小心地询问道:“陛下打算怎么处置尹家呢?”
乾德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无奈道:“他们弑君固然罪不可赦,但因为他们是璁儿的家人,朕最终也没受到伤害,所以朕并不打算太严厉地处置他们的。但是他们怎么说也犯下了大罪,朕若是包庇他们,必定会让天下人不服,甚至有人效仿他们,对朕不利,这是朕最担心的,所以朕才会左右为难啊。”
尹璁听到乾德帝说因为他而舍不得处罚尹家,急忙反对道:“陛下!请不要因为璁儿而姑息了尹家,这样璁儿会良心不安的!璁儿虽然也舍不得家人,但他们居然想谋害陛下,那就是犯了弥天大罪,璁儿都恨不得能够大义灭亲,陛下更加无须顾忌璁儿,尽管按刑法办事便是!无论如何,璁儿都不会怨陛下的。”
乾德帝见他这么说,又是欣慰又是心疼的,将他拉到怀里坐下,跟他说:“也不一定要他们的性命。臣子们上谏的奏折里,有主张斩首示众的,也有建议流放的,朕在二者之间做不出取舍,所以想问一问璁儿的意见。他们毕竟是璁儿的家人,虽然朕不能为了璁儿而饶了尹家,但为了不让璁儿后悔,让璁儿怨恨朕,朕决定参考璁儿的意见,这样朕也不用担心璁儿会怨朕了。”
尹璁想说不管尹家落得个什么凄惨的下场,他都无所谓的,但是听到乾德帝说可以参考他的意见,就有点心动。他能像尹敏忠以前掌控他那样,掌控尹敏忠的命运,这何尝不是一件快事?如果他真的能决定尹家的命运,那他让尹家生不如死,不是易如反掌?
他想明白后,为了维持他在乾德帝面前大公无私的样子,便假装认真地思考起来。
乾德帝为了更好地让他做决定,就将臣子们写的奏折铺开放在他眼前让他看。如乾德帝所说,半数奏折都在建议处死尹家,另一半则是建议将尹家流放。
处死尹璁知道是什么,但是流放是什么,他不太明白,他便仰起头懵懵懂懂地问乾德帝道:“陛下,什么是流放?”
乾德帝耐心地给他解释道:“流放就是将犯错的罪人发配到荒芜的边界去,世世代代生活在那边改造,为发展边疆做出贡献。”
见尹璁皱起了眉头,显然不满意这种程度的惩罚那样,乾德帝又补充道:“但这种地方往往离中原很远,犯了错的罪人只能徒步走过去,因为路途遥远,条件艰辛,他们很多都走不到地方,就病死在半路。就算侥幸活到那里,也会因为长途跋涉,加上水土不服而患上重病,甚至死亡。活下来的,也要面对恶劣的生活条件,子子孙孙都只能扎根在鸟不拉屎鸡不下蛋的地方了。这虽然并判死刑好一点,但也只是比死刑好一点点,没有直接要人命罢了。”
尹璁认真地听着,越听越觉得这就是他想给尹家的处罚。如果流放真像乾德帝说的那么艰难痛苦,以尹敏忠跟尹夫人还有那几个嫡出的兄姐娇生惯养的身子,肯定会熬不到流放的地方,就会死的死病的病。他们病了还没地方看病,没有药吃,那不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吗?
他激动得站了起来,惹得乾德帝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激动得太明显了,容易让乾德帝看出他的伪装,便顺势跪在了乾德帝身边,假装为尹家求情道:“陛下,请将尹家流放边疆吧!虽然他们罪不可赦,璁儿也想手刃他们为陛下出气,但他们好歹是璁儿的血亲,抚养了璁儿十几年,璁儿实在不忍他们死在璁儿面前。还请陛下看在璁儿陪伴陛下多日的份上,免了尹家的死罪,将他们发配边疆,璁儿将感激不尽。”
乾德帝作势将他扶起来,温声哄道:“璁儿乖,朕没有要他们命的意思啊。朕不是在跟百官打太极,一直没下旨意处死尹家吗?璁儿不怕,朕不会让你亲眼看到家人被斩首示众的场面的,朕这么喜欢璁儿,怎么会忍心处死璁儿的家人呢?既然璁儿想要朕放尹家一条活路,那朕明日就跟百官宣布将尹家流放边疆这个决定,若是他们有意见,朕也帮你压下去,这样可以了吗?”
尹璁这才破涕为笑,点头感激道:“璁儿谢陛下额外开恩!”
乾德帝见把他哄下来了,又解决了处置尹家的难题,一下子少了两件烦心事,就轻松了很多。他把尹璁放到地上,让尹璁自己去玩,他接着看奏折。
尹璁因为如愿以偿,心里正高兴着,就听话地走开了。只是还没走出去几步,突然想起来尹家那些无辜的奴仆,担心他们也要跟着尹家流放,想到寿叔年事已高,怕是受不了长途跋涉的罪。别到时候还没熬死尹敏忠,反而先害死了寿叔那些年纪大了的奴仆。
他心里就过意不去,于是又转过身来,哒哒哒地快速跑回乾德帝身边,着急地红了眼眶,看着乾德帝说道:“陛下,璁儿还有个不情之请!”
乾德帝见他又回来了,诧异地抬起头,见他记得一直在喘粗气,连忙将他抱在怀里,一边顺背一边问道:“璁儿怎么了,有什么事慢慢跟朕说,别急,你现在还需要静养呢。”
尹璁讨好地抱住他,温顺地窝在他怀里,用柔软无害的语气问道:“陛下可不可以,将尹家无辜的仆人放走,他们只是为了生计而去尹家讨生活的可怜人,给您下毒是尹家的人做的,跟他们无关,求陛下放过他们。”
乾德帝为难道:“这……这恐怕有点困难,毕竟百官们不愿意相信给朕下毒的事跟他们完全无关,而且为了杜绝后患,这种犯了大错的家族连带仆人都要一起处罚的。”
尹璁闻言,急得眼泪水在眼眶里团团转,带着哭腔恳求道:“怎么可以这样,他们明明是无辜的啊!我可以保证,这事跟他们无关的!求陛下开恩,放过他们吧!他们有的年纪实在太大了,禁不起长途跋涉的啊!”
乾德帝见他急得都要哭了,连忙抱住他哄道:“好好好,朕答应你,尽量说服朝中官员,对他们网开一面。璁儿不要哭了,你身体还没好呢,一会又生病了,让朕怎么办?”
尹璁见哭有效,哭了一会儿,等乾德帝答应他了才收声。他委屈巴巴地抱住乾德帝的脖子,不愿意下去了,生怕他一走,乾德帝就翻脸不认账那样赖在乾德帝怀里。
他这样,乾德帝就完全没办法看奏折了。怀里抱着个香香软软的病美人,谁还有工作的心思,萧令这几天为了尹璁为了尹家的事,都好久没好好休息了。现在尹璁身体好了一些,又主动投怀送抱,他觉得他是时候从尹璁身上收取些好处了,遂起身直接把人抱回内殿的龙床上。
第二天,乾德帝宣布上朝,并且在朝会上宣布了他对尹家的处罚,即全家流放边疆。
此话一出,整个朝阳殿就喧哗起来,之前就主张流放的官员忙为尹家感到庆幸,高呼乾德帝圣明。而一心想要尹家亡的官员,则极力反对,力求乾德帝处死尹家,以儆效尤。
然而乾德帝态度强硬,说流放就是流放,不论杨侍郎等人如何劝说,都改变不了他的决定。大臣们说得多了,让他感到烦了,他就直接下令散朝直接离开这个闹哄哄的地方,不给臣子上谏的一点机会。
心怀不满的臣子只能不甘心地离开朝阳殿,出宫的路上,杨侍郎忿忿地跟左右同僚抱怨道:“陛下如此包庇尹家,一定是尹家那个受宠的庶子在给陛下吹枕边风。那个庶子不除掉,难免以后陛下还会受他蛊惑。”
其他官员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尹璁是个祸乱朝纲的主,再让他留在乾德帝身边,后患无穷,便受他蛊惑,上书乾德帝将尹璁跟尹家一起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