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正月十七子时宵禁后,皇宫朱雀门大开,住在朱雀大街两侧的百姓闻声偷偷打开窗户,只见皇帝禁卫军匆匆从宫门而出。经过大街时,马蹄和兵器发出不小的动静,让人人心惶惶。

百姓也不敢出门围观,生怕惹到不该惹的事,掉了脑袋。他们听着外面的吵闹声,好奇得一夜未眠,等天一亮,就争先恐后地出门打听消息了。

昨夜的更夫正在街口的早餐摊一边狼吞虎咽地喝着粥,一边夸大其词地跟周围的路人说他昨晚的所见所闻。

“昨天夜里啊,就子时过后,我正打算报更,就看到迎面走来几队人马,个个都是穿着盔甲的军爷,骑着马儿带着刀,浩浩荡荡地从我身边经过,往西街方向去了,好像是要抓什么人。我心里觉得奇怪啊,毕竟咱们身处盛世,京城天子脚下,更是道不拾遗,夜不闭户,怎么会有这么兴师动众去抓人呢。我就好奇地跟上去看了看,你们猜怎么着,那些军爷是去哪里的?”

路人们见他关键时刻还卖关子,急得不停地啐他:“老头儿,快别卖关子了,说正事啊,你以为你是天桥底下说书的呢。”

更夫不紧不慢地喝掉摊主免费送给他润嗓的粗茶,才接着说道:“他们啊,直接往西街尹府去咯!”

此话一出,街上一片哗然,路人们七嘴八舌地问道:“怎么去了尹府,难道是有贼人知道皇帝陛下在尹府,趁机偷袭吗?”

“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刺杀咱们圣明的皇帝老爷!”

“后来呢,抓到贼人了吗?”

更夫摆了摆手,故弄玄虚道:“非也非也,并非有贼人潜伏在尹府要刺杀咱们圣上,而是那贼人,就是尹府里的一人!”

听了这话,人们更加震惊了,争先恐后地议论道:“这是怎么回事,尹家难得圣上的重视,亲临他们家,他们居然会想不开想要刺杀圣上?他们是疯了吧。”

“不会吧,我看前天陛下去到尹府的时候,尹侯爷他们一家都感恩戴德的样子的,又怎么可能会刺杀陛下,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就是,没有人那么想不开吧,前脚才得了圣宠,后脚就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更夫见人们议论纷纷,才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嗐,你们别不信,我亲眼所见,咱们圣上抱着个孩子,行色匆匆地从尹侯府出来,那张脸阴沉得哦——”

说着更夫也觉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说皇帝的坏话不好,便压低了声音,“就跟阎罗王似的!我当时猜一定是他怀里抱的那个孩子出了什么事,才让他紧张得马上坐车回皇宫。等皇帝的玉辂一走,后头的禁卫军就压着尹家几十口人走了出来,为首的就是尹侯爷!”

“哗——”人们发出惊讶的感叹声,“怎么会这样,尹侯爷他是嫌圣宠太多了吗?”

更夫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就只看到尹家几十口人被禁卫军带走,其中好些主子,连衣服都没穿好,就被带出来了,好不狼狈,哪里还有富贵人家的样子,真是凄惨哦。”

路人们听得唏嘘不已,又问道:“所以他们到底是犯了什么罪,才让前天还好好的皇帝老爷突然翻脸抓走他们全家?莫非皇帝老爷这次去他们家,不是因为宠爱他们家出的那个妃子,而是专门找机会抓他们的错,抄他们家的?”

“嘘,别说得这么大声,要是让路过的官爷们听到了,咱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更夫凑近他们,用更低的声音对他们说:“我后面拉住最后走的那位军爷问了一下,那位军爷跟我说,尹家是犯了弑君的大罪,才被抓走的。”

“嘶!他们还真敢弑君啊!活得不耐烦了吗?”

“那皇帝老爷没事吧?”

“没事,之前不是说了吗,皇帝老爷抱着个孩子走出了尹府,我约摸着啊,是皇帝老爷怀里那个孩子帮皇帝老爷挡了灾。”

“皇帝老爷没事就好。那这样算起来,尹家还是弑君吗,会不会满门抄斩什么的。”

“废话,当然算是弑君啦,别以为没成功就不算了,这次是咱们陛下福大命大才没中招,要是这次放过了尹家,那后面岂不是很多人都效仿,反正没弑君成功就不用被罚。我看啊,尹家这次难逃一死咯。”

“可是尹家的先祖是开国功臣啊,这样也要被满门抄斩吗?”

“这就要看皇帝的意思了,皇帝要是想斩,那就斩了,谁让他们胆子那么肥。就算不斩,最少也得流放。”

“唉,好好的一个侯府,做什么想不开,好好享福不行吗,非要弑君玩,现在把自己玩死了吧。”

“别说了别说了,有官爷来了,咱们散了吧。”

来人正是大理寺的官员,为首的手里拿着几张白色封条,浩浩荡荡地穿过朱雀大街往西街去,一看就是去抄尹家的。好事者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去到尹侯府门前,果然见尹侯府一派萧条,红布都被扯得乱七八糟了,门口上方的御赐牌匾也歪歪扭扭的,跟前两天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

趁大理寺带人进去搜寻罪证的时候,好事者偷偷地走上前,拿出银子贿赂守门的官爷,搓着手问道:“官爷,可否告知在下,尹家这是犯了什么罪啊?”

官爷收了银子,哼笑道:“尹家之女在给陛下喝的醒酒汤里下了毒,你说是什么罪?”

好事者骇然,见官爷不喜,连连赔着笑离开了,然后将这事说给街坊邻居听。

“哎哟,尹家这女儿真是个祸水哦,好好的一个侯府,就被她给弄没了,我要是她爹娘,打不死她。”

“她胆子也太大了吧,怎么会想到在陛下喝的汤里下毒,陛下跟她无冤无仇的。”

“据我所知,她下的药估计不是毒药,而是春、药。前两天我在药铺遇到个富家丫鬟来买药,偷偷摸摸地跟药铺主人说她想买给男子助兴的药,估计就是尹家的小姐让买的。”

“哟嚯,尹家的小姐也想学她姑母进宫当妃子争宠啊?”

“难保哦,估计是看她姑母带着陛下回娘家太风光,心里生了歪念头。”

“所以说尹家这是因福得祸啊。”

大理寺的人从尹府出来,让人拿封条封住尹家大门,这才带着搜出来的罪证回宫复命。

路人们围在尹侯府门前指指点点,好好的一个富贵人家,一夜之间倾塌,令人唏嘘不已。

昨夜乾德帝三更半夜匆匆从尹侯府回宫,在宫里引起了不小动静。宫里的人夜里就不能随便走动了,所以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值班的侍卫说昨夜陛下回宫后就直接往承光殿去了,还让近侍去砸了太医殿的门,把留在宫中的那些太医都带去了承光殿。

妃子们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紧张起来,生怕是乾德帝有了什么闪失,她们这些做妃子的得陪葬或者出家,再没机会在宫里享福,便马上派人去承光殿打听消息。

“好端端的,陛下怎么就生重病了呢,他前天出宫的时候还好好的呢,不会是尹家招待不周,让陛下着凉了吧?”

“尹家也太没眼色了吧,陛下亲临是多大的荣幸,他们居然接待得那么敷衍!还不如让陛下去我家。”

“闹出这么大件事,尹昭仪这次晋升估计没戏了,说不定连住在承光殿的那位,圣宠都要玄乎了。”

“这次若是能直接铲除掉尹昭仪跟承光殿那位,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了。”

去承光殿打听消息的宫人很快就跑回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汇报道:“回娘娘,承光殿那边不是陛下病了,是小公子病了!”

妃子们闻言,又是松了一口气又是气不过的。松的气是她们不用提心吊胆地担心乾德帝的安危,也不用陪葬或者出家了。气的是乾德帝居然因为尹璁生病,就火急火燎地赶回宫,把宫里闹得人心惶惶的。这是她们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圣宠。

昨夜值班的太医们原本好好地坐在殿里一边烤火一边讨论医术,他们摇头晃脑地发表着自己在医术上的见解,学习氛围正浓郁,突然就闯进来几个带刀侍卫。那明火执仗的架势,差点让他们以为自己议论的不是医术而是国事,还以为皇帝要灭了他们的口,被吓得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侍卫们进来之后,二话不说就提着他们去到了皇帝寝殿。他们看到灯火通明的承光殿时,还有些纳闷,陛下不是去尹家做客了吗,怎么承光殿里这么热闹,是哪个胆子这么大,趁乾德帝不在宫里就夜闹皇帝寝殿啊。

他们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事,就被侍卫们押了进去,只见太监总管荣华正焦急地在殿门口来回踱步,见他们来了,急忙催促道:“太医来了!快快快,快进去给人看看病!”

太医们这才知道,原来是有人病了,侍卫们抓他们过来不是要灭口,而是要他们来救人的。只是这好端端的,怎么就要救人了呢?他们要救的又是谁呢?

是乾德帝,还是别的什么人?想到前者,他们不敢怠慢,连忙躬着腰小跑进了内殿。

进了内殿,他们看到乾德帝正好好地坐在龙床边上,看起来一点异样都没有,他们又纳闷了。既然乾德帝都还好好的,那荣公公怎么一副急得团团转的样子,莫非病重的人不是乾德帝,那会是谁?

很快他们就反应过来,承光殿可不止一位主子,能让乾德帝把承光殿闹得这么人心惶惶的,除了那位受宠的小公子,就别无他人了。

乾德帝见他们进来后一个两人杵在门口那里,没点眼色的样子,就厉声喝道:“还站在哪里做什么,没看到小公子中毒了吗!”

太医们心想您把小公子藏在龙床上,又没人告诉他们是小公子中毒了,他们怎么知道。但眼看着乾德帝一副要杀人的样子,他们也不敢将心中的想法表露出来,急忙走上前去给小公子看病。

乾德帝给他们让了让位置,他们跪在龙床前往床上一看,只见龙床上明黄色锦被盖着一个满脸桃红的姣美少年,这少年的脸本来就极好看,染上红色之后,更是面若桃花,让他们看得心神都有些不宁。

但医术精湛的他们马上就反应过来少年这是什么症状了,他们低呼道:“小公子是不是误食了寒食散?”

乾德帝听到这三个字后脸色聚变,一把将他们其中一个提起来问:“这是服用了寒食散的症状,你确定?”

被乾德帝抓起来的倒霉太医紧张得磕磕绊绊道:“微臣、微臣医术虽比不上吴老,但但但好歹也行医数十年,这点症症症状还是能看出来的。小公子面色桃红,颈上血脉偾张,身子浮肿,就是服了寒食散才会有的反应啊。”

乾德帝的脸色更加阴沉了,将他放下去,命令道:“你们最好能把小公子治好,不然你们就去天牢跟尹家的人作伴吧!”

太医们闻言心中一骇,尹家犯了什么事,怎么就去天牢了,小公子又是为什么服了寒食散?他们大半夜的脑子本来就不太清楚,这下更是被这些疑团弄得脑子都成浆糊了。

不过眼下他们也没心思八卦了,小公子还等着他们救命呢。他们忙七手八脚地将小公子身上的被子拿走,又把小公子的衣襟扒开,让小公子散发出身上的热气。乾德帝虽然对他们的所作所为感到不满,但人命关天,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经验丰富的太医还让宫人去拿宫里最醇的酒过来给小公子擦身散热,又去外面捧了些雪进来放到龙床边,一个个忙得不可开交。

不知出了什么事,龙床上的小公子突然呕了口血,吓得宫人们脸色都白了,生怕小公子有什么好歹,乾德帝迁怒他们,一个个连忙跪下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太医擦着汗安慰他们说:“没事没事,小公子只是内热才喷血,喷了就好了。”

乾德帝心疼尹璁,去不能近身去照顾,只能焦急地站在太医后面不停地问道:“小公子他服的不是普通的媚、药而已吗,怎么会变成寒食散,还这么严重?”

影卫汇报给他的明明就是尹萍买了媚、药打算下给他喝而已,怎么会变得这么严重?如果他知道会这么严重,就不会让荣华试毒,让尹璁有误食的机会,而是直接对尹萍发难了。

太医一边给小公子治病,一边解释道:“回陛下,这也许是媚、药含了寒食散的成分,寒食散里有几味药是壮阳的,如果只是喝一点点,应该不会有这么大的药效,可能是下毒者在放药的时候贪了些,剂量过大,才导致这么严重吧。”

这样也就说得过去了,尹萍那么急着跟他发生关系,应该是怕药量不够,所以放了很多,而尹璁又把那一大碗汤药都喝了,后果可想而知。

他应该拦着尹璁不让他有机会进到他房间里去的,可是尹璁为什么都回自己的房间了,却在荣华要给他试毒的时候闯进来,并且毫不犹豫喝掉明知掺了毒的汤药呢?

乾德帝看向被烧得昏昏沉沉的尹璁,心中突然又疼痛又酸软,尹璁这是不想让他有任何闪失,所以才不惜以身试险吗?原来这小东西这么爱他,爱到可以豁出自己的命,只是隐藏得太深,没让他发觉而已吗?

想到自己还多次因为尹璁不够重视他而吃醋,乾德帝就觉得有些苦涩,他应该早点明白尹璁的心意,更好地对他才是。

尹家!乾德帝想到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因为尹家的愚蠢,就恨不得将尹家挫骨扬灰了。以前是没有正当的理由,现在尹家在他喝的东西里下毒,弑君这样大的罪名,就算朝中有守旧派想保住尹家,也无济于事了。

因为尹璁中毒,还没有好转的迹象,乾德帝也就一整晚没睡,站在内殿里看着太医给他治病。尹璁中途有几次烧昏了头,迷迷糊糊地喊了几声娘,又喊了他几次,口齿不清地说他难受,把他心疼得不行,却又不能上前将他抱在怀里哄。

太医说尹璁要散去体内的热气,连被子都不给盖,更别说让他抱尹璁了,他的怀抱只会让尹璁更难受。

乾德帝就这样站了一个晚上,直到天际泛白,太医起身跟他说小公子的药效暂时被控制住了,他才放松了一直紧绷着的神经。他的双脚因为站得久了,有些酸痛,高大强壮的身躯也跟着晃了晃,吓得太医跟伺候的宫人连忙将他扶去坐下。

他揉着有些晕眩的头,疲惫地问太医:“小公子多久能好?”

太医跪着应道:“微臣也不敢保证,这药若是正常男子喝了,只需抒发几次就好。但小公子年纪尚轻,身子又虚弱,加之药量过度,可能需要的时间长一点。因为小公子身份特殊,不能用一般解媚、药的法子,只能用降温散热的方式舒缓,如今天寒地冻的,小公子过后怕是还要伤寒好些日子。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先给小公子解毒,其他的可以以后再慢慢调理。”

乾德帝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温声道:“那就按爱卿的办法来做吧,先把小公子的毒排出来,其他的病可以慢慢养,到时候你们需要什么珍贵药材,朕都可以提供。只要能把小公子治好,让他活蹦乱跳的。”

太医们听了这话,第一反应就是他们陛下真的爱惨了这位小公子,然后才磕头道:“微臣遵旨。”

乾德帝体谅他们,道:“你们忙了一晚上了,先回太医殿洗漱歇息吧,之后你们轮流过来照顾小公子就好。”

太医们谢过乾德帝后,便离开了承光殿。

等太医们都走了,乾德帝才起身,由荣华扶着他到龙床前。尹璁还在熟睡,脸色还有些发红,估计是体内的热还没完全排出来。他昨晚吐了一些血,又那么久没进食,乾德帝觉得他看起来瘦了好多,十分无奈地叹气道:“朕好不容易才把人养得好好的,结果一夜之间,心血都白费了。”

荣华连忙跪下,认罪道:“都怪奴才,是奴才没用,让小公子抢走了药碗,这一切原本应该是由奴才承受的。”

乾德帝摇了摇头,说:“这都要怪朕,是朕一开始就有太多顾虑,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早知如此朕当初就应该当一回乱杀忠良的昏君,把尹家给灭了,也省得璁儿为了报仇铤而走险。”

荣华急忙磕头道:“陛下,小公子这也是为了您好啊!小公子体谅陛下的难处,一直苦心经营,陛下可千万不要辜负了小公子的好意,继续当一位圣明的君主啊!”

乾德帝端详着尹璁,突然说道:“其实璁儿也知道那碗药里有毒,才刚好在你要给朕试毒的时候闯进来把药抢过去喝掉,他当时心里想的是什么,你应该也清楚吧。”

荣华深深地磕了一个头,感激涕零道:“奴才自然知道,小公子是不想让奴才喝了有毒的汤药,才在奴才喝之前先抢来喝掉的。小公子对奴才的恩情,奴才没齿难忘,只是奴才贱命一条,怎么能让小公子为奴才冒险。如今连累了小公子,奴才都要没脸活在这世上了。等小公子醒来,奴才一定为小公子做牛做马报答小公子,为小公子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惜。”

乾德帝淡淡道:“你记得你的命是小公子换回来的就好。”

荣华连声应道:“奴才一定谨记!”

乾德帝又坐在龙床边上看了尹璁好一会儿,尹璁睡得极不安宁,因为热,连呼吸都很困难,时不时就发出喘粗气的声音。乾德帝看着心疼,又不敢乱动他,恨不得将他的痛苦都转移到自己身上来。

“这一次,朕一定要尹家好看,就算先帝从皇陵爬出来阻止朕,也左右不了朕的决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