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德帝这次出宫,虽然说了一切从简,但皇帝的排场再怎么精简,也不可能精简到单枪匹马。更何况这又不是微服私访,而是光明正大地带宠妃回娘家,这是皇帝对妃子娘家光明正大的恩宠,要昭告天下的,所以该有的规格还是要有。
乾德帝的仪仗一出宫门,就在朱雀大街上造成了很大的轰动,百姓们看到六匹马拉着的玉辂,杏黄色的伞,青色的扇子,就知道是皇帝出巡了。虽然他们并不知道皇帝为什么好好地突然出宫,但见到皇帝仪仗,还是毕恭毕敬地跪在道路两侧,高呼吾皇万岁。
也有好事者在下面窃窃私语地打听皇帝这次出宫的原因,有大臣家的仆从听到了,就小声地插话说:“你们都不知道啊,咱们陛下这是要去宠妃娘家做客呢!”
人们一听到这话,就来了兴致,不停地追问那个人说:“哦,是哪位娘娘这么受宠,居然能让咱们陛下纡尊降贵,拜访她娘家?”
“就是,我可是听说,咱们陛下已经很多年没宠幸过妃子啦。”
“谁说的,除夕之前我朋友进宫给天家唱戏,还见到了陛下宠爱的那个人呢。”
“哦,还有这事,快详细说说?”
“嗐,我那个朋友说,陛下可宠那个人了,就除夕宫宴看戏的时候,都把人抱在怀里看,还亲自喂东西吃,护得像个宝贝疙瘩一样都不让人看。不过他运气比较好,在演出之前就见过陛下宠爱的那个人。听说那人在宫里可嚣张了,虽然位不至皇后,但权力比皇后大多了,皇后不能去的地方,他说去就去,所有人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的,威风得很。”
“咦,后宫里头还有这么厉害的妃子,我怎么不曾听说过,你别是被你朋友忽悠了吧。”
“怎么可能,我朋友亲眼所见!”
“那你倒是说说看,是哪位妃子这么得宠?”
“这……我也不知道,我朋友进宫只是去唱戏的,哪敢打听得那么清楚,只听说得宠的那位姓什么来着,嗐,你看我的榆木脑袋,这还没几天就把这事给忘了!”
这时刚才插话的那个大官家的仆人就帮他说:“是姓尹。”
那人恍然大悟,连忙应道:“对对对,没错就是姓尹,诶兄弟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仆从便得意道:“我家老爷可是朝中大员,陛下这次出巡,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我还知道陛下要去的是哪户人家,就是西街的尹侯爷家。”
一提到尹侯爷,大家就反应过来那位得宠的妃子是谁了。他们这些住在京城的人,京城里头有哪些达官贵人他们记得一清二楚,闲来无事的时候,他们连人家家里的狗是公的还是母的都打听得一清二楚,更别说谁家里有女儿在宫里做妃子这种大事情了。
更何况,尹家人常常以他们家曾经出过一位太后而沾沾自喜,又成日在外头说他们家有女眷在宫里做娘娘,所以整个京城都知道尹家有人在后宫做妃子的事了。
不过他们听说的是,那位娘娘进宫二十年,都没得过圣宠,连个孩子都没生下,如今也算是人老珠黄了,怎么就突然得宠了呢?
路人们都纳闷了,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尹家的事,殊不知尹家受宠的另有其人,还是尹侯爷的一个庶子,所以尹侯府才有今天的荣耀。
不过要是他们知道乾德帝宠爱的是尹侯府的庶子,估计就会更加激动,乃至在街上引起轰动了。
人们知道乾德帝要去的是尹家后,就奔走相告,不一会儿,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皇帝要拜访的是尹家了,纷纷去到尹侯府门前看热闹。
尹侯府这么多年来,难得这么热闹,上一次这么热闹的时候,还是二十几年前尹侯爷的姑母被册立为皇后那会儿的事了。时隔多年,尹家终于又得到了圣宠,大家就都想来看看这次圣宠有没有二十几年前那次大。
尹敏忠一大早就催促着家里老小出门迎接圣驾了。只见尹侯府门前张灯结彩,还挂上了长长的鞭炮,尹家的人都穿上了颜色鲜艳的衣服,女眷们更是打扮得像花儿一样,简直比过年那天还要像过年。不过围观的人们也不觉得奇怪,皇帝亲临,可不就比过年还值得庆祝嘛!
乾德帝的玉辂驶过朱雀大街,拐向西市,往尹侯府去。尹璁用过早膳后,又不受控制地紧张起来,只要一想到等会就要回到离开了两年之久的尹家,他就激动得坐立不安,时不时打开窗帘往外看现在到哪里了。
看到熟悉的西街道,尹璁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不知在这条街走过多少次,从豆丁那么大,走到少年时期。有时候是出来玩,有时候是给娘亲买药,但是现在他比那个时候长大了不少,而娘亲也不在了,他就莫名地难受起来。
乾德帝见他时不时就往外看去,便打趣他说:“璁儿这是迫不及待想回到家中了吗?”
尹璁尽量得克制着自己悲恨的情绪,低声应道:“是啊,不知道家中现在如何了。”
乾德帝便轻轻地拍拍他的背脊,哄道:“等会儿就到了,璁儿不必着急。”
前去街口打探的家仆急急巴巴地跑了回来,还没走到尹府门前,就大声喊道:“老爷!老爷!陛下的马车已经到街口,就要过来了!”
原本翘首以待的尹敏忠听到这话,马上紧张起来,回过头对因为听说皇帝要来了就慌里慌张的家眷们斥道:“陛下就要来了,你们怎么还这么吊儿郎当的!给我收拾好自己,打起精神来,一会不要在陛下面前丢了我的脸,邻里乡亲都看着呢!”
尹夫人不耐烦地应道:“知道了知道了,又不是第一次见皇帝老爷了,我心里有数。”
她一边说着,一边亲自给尹萍整理妆容,在尹敏忠不注意的时候,叮嘱尹萍说:“等会陛下来的时候,你就跟着我跪在最前面,让陛下看到你,知道吗?”
尹萍想起除夕宫宴上远远见到乾德帝的那一面,想到自己要去勾引那样英俊威猛的男人,就娇羞地红了脸,轻嗔道:“女儿知道了。”
很快,皇帝的仪仗就行到了尹侯府门前,闲人连忙给让出一条路,豪华的玉辂和几辆马车就停在了尹家的门口。
尹敏忠见状,连忙携带家眷下台阶,分别跪在门口两侧迎接圣驾。只见玉辂下来一双穿着黑色布靴的脚,脚上面是绛红色的蟒袍衣摆。尹敏忠时常进宫面圣,所以认得出这是太监总管荣华的衣服,不用想就知道乾德帝要下车了。
荣华下了马车后,见到尹家门前跪了一片,只觉得神清气爽,然后活动了一下筋骨,才回过头躬身给后面的乾德帝撩起帘子。
乾德帝下车的时候问尹璁:“璁儿是要朕抱着下去,还是自己走下去?”
尹璁不想被尹家人和京城百姓见他依附于乾德帝的样子,免得他们以为自己是个媚惑圣上的妖人,便避开乾德帝的双臂,轻声说:“我自己走就好了。”
乾德帝也不为难他,点点头先走了出去。
跪在玉辂前的尹家人只见玉辂又下来一个人,先入眼的是一双紫金色龙靴,看到靴子上面绣着的金龙,他们就知道这是皇帝了。
京城中的老百姓终于有幸见到天子真颜,不由得偷偷打量,只见皇帝果然如传说中高大英猛,气势不凡,属于帝王的威严扑面而来,使得他们不敢直视。
他们以为皇帝就会这样进入尹侯府,没想到皇帝原地转了个身,对车里伸出一只手,人们便反应过来玉辂里还有别的什么人。
里面还会是什么人呢,能够跟帝王坐在一辆车里的,除了今天一同回尹家省亲的尹昭仪还能有谁呢?人们不约而同地想道,看来尹家这位妃子真的很受宠啊。
没想到他们居然猜错了,从车里走出来的并不是什么妃子,甚至都不是个女子,虽然身体孱弱了些,但从衣着发式上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这是一个还未及冠的少年。
他们怕被皇帝身边的人发现他们在偷偷打量圣颜,只来得及匆匆一瞥,大约地将从玉辂上下来的那个少年的摸样记下。
那个少年最多十几岁的年纪,五官姣好,唇红齿白的,肤色白得玉一样,一看就是娇生惯养出来的人物。他头上别着一支金色簪子,发髻松松地悬在后脑,乌黑的长发披在背上,有几分少年的俊逸潇洒,又带着一股贵气。
特别是他身上穿着身白色的狐裘,里面是鸭黄色轻纱长袍,腰间别着一串白翡翠玉佩,走动的时候发出玎玎玲玲的清脆声,十分令人赏心悦目。
市井百姓什么时候见过如此水灵动人的少年郎,下意识就觉得这样谪仙一样的少年应该只有宫里才能养出来,再加上他身上还穿着皇族才能穿黄色系衣服,又被皇帝这样珍重,就先入为主地以为他是皇帝宠爱的小儿子,跟着皇帝一起出宫玩的。
然后他们就不约而同地感叹道:不知这位皇子是哪位妃子生的,居然如此受宠,能够跟皇帝同坐一辆车,还能被皇帝带着来宠妃家玩。不过他们能够肯定的是,这绝对不是尹昭仪生的,毕竟他们都知道,尹昭仪进宫二十年,连个屁都没放出来,更别说给皇帝生儿子了。
尹璁并不知道外人是怎么想的,只是他第一次跟乾德帝如此正式地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有些拘束,下车后就小心翼翼地被乾德帝牵着手,乖乖地站在乾德帝身边。
人们见皇帝跟所谓的皇子下车了,却迟迟不见回娘家的尹昭仪从玉辂上下来,都觉得有些奇怪。难道这次皇帝对外说带尹昭仪回娘家探亲只是个幌子,实际上尹昭仪并没有回来,乾德帝这样说只是找个借口带小皇子来尹家做客?
他们没疑惑多久,就见玉辂后面那辆规格小很多的马车上走下来一个人,从那人穿的海棠红裙子不难猜出,这位就是尹家出身的那位尹昭仪了。
见尹昭仪从别的马车下来,大家恍然大悟,原来正二品的昭仪是不能跟皇帝同乘一辆车的,即使再怎么受宠也不能乱了规矩,或者说她并没有受宠到可以跟皇帝同坐的地步。
尹昭仪下车后,见乾德帝牵着尹璁的手站在她娘家门前受人膜拜,心中不免微微一酸,便加快脚步走至乾德帝身后,微微低着身子道:“陛下,臣妾到了。”
荣华这才拿出圣旨,喊道:“尹侯府听旨——”
尹府上下便将头磕在地上接旨,只听荣华尖细的声音在尹侯府门前宣读着乾德帝此次来访尹家的旨意。圣旨上说的是尹家乃忠良之家,昭仪尹氏进宫多年如何贤惠,皇帝体恤,特许昭仪回家小聚云云,听得尹敏忠喜不胜收,对着地面都笑得嘴都要裂开了。
荣华道:“……钦此——侯爷,领旨吧。”
尹敏忠抬起头,举起手,毕恭毕敬地从太监总管手中接过这道象征着圣宠的圣旨,然后对着乾德帝深深一拜:“臣领旨——”
等宣读了这次来访尹家的旨意,乾德帝这才带着尹璁走上尹侯府正门的台阶,大步流星地往府里去。
尹璁虽然身为尹府庶子,但走正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尹夫人说他是个扫把星小野种,不许他走正门只能走后门,正门开门的家奴受过尹夫人的吩咐,只要见他靠近正门,就会拿棍子驱逐他,他怕被打,就很少到正门这边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尹家所有人的注视下,光明正大地从尹府正门走进去。
上了台阶之后,他忍不住抬头看了眼门口上挂着的牌匾,应该是最近刷过漆,颜色非常鲜艳,上面用暗金色的漆写着尹侯府三个大字。他以前在尹府生活的时候,曾经听尹夫人得意洋洋地跟客人炫耀过,说这块牌匾是先皇赐给他们家的,是先皇给他们家至高无上的荣宠。
尹璁直直地看了那块牌匾好一会儿,心里不停地冷笑。总有一天,这块象征着皇帝荣宠的牌匾会被摘下来砸碎,你们尹家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乾德帝察觉他驻足,便低下头低声问道:“怎么了璁儿?”
尹璁这才变回温顺的样子,乖巧地应道:“没什么,我只是好久没回过家了,看到熟悉的家门,有些感慨而已。”
乾德帝知道他是想起了伤心事,就安抚似的捏捏他的手指头,将他带进了尹府。
尹昭仪见乾德帝居然理都不理她一下,也不带着她一起进娘家门,而是拉着那个上不了台面的庶子男宠径直走了进去,这教她在家人和世人面前情何以堪?她面上一阵白一阵红的,尴尬极了。但为了维持自己的面子,她只好淡定地跟上去,步子走得又急又快,就想着在人们看出端倪之前离开他们的视野范围。
看热闹的路人见状,不禁纳闷:“说好皇帝老爷是带尹昭仪回家探亲的呢,怎么把尹昭仪给落下了?她不是皇帝老爷的宠妃吗?”
尹敏忠等人见皇帝进去了,才连忙从地上起来,躬着身子谄媚地追上去给乾德帝指路。
进到尹府,尹璁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有多久没回来过这里了?小的时候偶尔他避开主母她们来前院里玩,那时候他觉得尹府大极了,要走好久才能走完。如今他站在台阶略略看过,就觉得尹府也不过如此,比起皇宫来说小得多了。
他不知道的是,他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他在宫里住久了,习惯了宫里的一切,再回到尹家,自然会不习惯。毕竟这世上还有什么地方能够跟皇宫媲美呢?
尹璁正眯着眼回顾尹府的格局,就听他爹谄媚的声音在后面说道:“陛下,陛下,主厅设在这边,请跟微臣来。陛下长途跋涉,怕是已经渴了,微臣让人准备了上好的龙井茶,请陛下移步主厅歇息。”
乾德帝便拉着尹璁跟着尹敏忠走向正厅。
尹敏忠在前头带路,乾德帝就跟着尹璁到处打量尹府,时不时还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问尹璁:“璁儿离家也有两年了吧,还记得家中的事物吗?”
尹璁见尹敏忠时刻注意着他们谈话的样子,突然刁难道:“回陛下,璁儿昔日在尹府时,因为不被父亲和主母喜欢,极少有机会到前院来,所以璁儿也谈不上记不记得这里的事物,让陛下见笑了。”
尹敏忠闻言一阵尴尬,虽然尹璁说的都是实话,但他也没想到尹璁居然会在乾德帝面前这样说啊。这让他的老脸往哪放,乾德帝又会怎么看待他们家?要是乾德帝知道自己宠爱的人在他们家过得其实并不好,突然发难,他们如何担当得起皇帝的怒意?
他不停地擦着汗补救道:“璁儿你这孩子,才离家一段时间,就说记不得家中情况了,小时候你不还经常在假山那边嬉戏吗?爹跟你母亲是担心你太调皮摔着磕着,才不让你来前院玩的。”
尹璁唔了一下,似乎在回想,然后就看到尹敏忠不停地对他使眼色,他这才施施然地说道:“可能是这样吧,我不太记得了,那会儿我才多大啊。”
尹敏忠见他迷迷糊糊就被自己忽悠过去,终于松了一口气,陪着笑对乾德帝说:“璁儿这孩子从小就调皮,从小没少磕着碰着,又不长记性,让我这个当爹的好生操心。不知他在宫里是不是也这样,有没有麻烦到陛下。”
乾德帝笑着说:“没有的事,璁儿挺乖的。”
尹敏忠忙笑着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陛下请。”
说着他就让到边,请乾德帝进正厅里面去。
等乾德帝尹昭仪和尹敏忠等人进府了,尹府门前看热闹的人才陆陆续续散去,尹夫人跟尹萍便也回了家门。
尹萍扶着她娘刚进去,就跟尹昭仪身边的尹芝对上了眼。尹芝因为进宫了,穿的是宫里头制的宫装,款式跟宫外的千金小姐有很大的不同,尹萍自然也察觉了。想到除夕那天晚上,原本是她留在宫里享福的,没想到尹芝却给她下了泻药,让她错失良机,她的恨意又浮上心头,几乎是用瞪死人的眼神瞪着尹芝。
而尹芝本正跟尹昭仪聊着家中的变化,突然察觉一道令她不舒服的视线,便扭头看了一眼。见看着她的那个人是尹萍,她就连忙心虚地别开脸,假装继续跟尹昭仪说话。
她这个样子让尹萍更加怨恨她了,尹萍觉得她就是心中有鬼,不敢面对自己,恨不得上前撕她的脸扯她的头发,在皇帝面前将她的做的坏事揪出来,把她赶出宫一辈子都没办法嫁给皇室子弟。
旁边的尹夫人看到三女儿怨毒的模样,又见她看着的正是自己的小女儿,不禁有些心虚和为难。她怕姐妹俩在这样的好日子里吵起来,到时候惹怒了乾德帝,又将他们家的恩宠收回去,便柔声宽慰尹萍说:“萍萍莫急,娘会想办法让你也进宫的。”
尹萍想起她计划好的事,便温顺地应道:“好的娘亲。”
走在最前面的乾德帝已经带着尹璁走进了正厅,因为皇帝要来做客,正厅被尹敏忠和尹夫人重新装修了一遍,正上面的梨木椅子是新买的,怕太硬咯着了万金之躯的皇帝,还在上面放了柔软的坐垫。
原本尹敏忠以为正位两个座位,一个是乾德帝坐,一个是尹昭仪坐。没想到乾德帝直接拉着他那个庶子径直走了上去,还将他那个出身低微的庶子安排在了原本准备给尹昭仪的位置上,看得尹敏忠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但是皇帝这样安排了,他又能说些什么呢,总不能直接跟乾德帝说,尹璁不配坐这里吧,那他岂不是对皇帝的安排有意见?
所以他只能装作什么意见都没有,低眉顺眼地站在旁边候着。眼看尹昭仪也走了进来,他不知要怎么安置尹昭仪,便招来旁边伺候的家奴,低声吩咐他再去拿个垫子出来,铺在左侧上方的位置上请昭仪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