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的时候,乾德帝看到尹璁吃饭心不在焉的,就抱着碗发呆,又一下没一下地咬着筷子,也最爱的松子鱼都不吃了。
他给尹璁夹了块肉,问道:“璁儿怎么不吃,是今晚的饭菜不合口吗?”
听到乾德帝这句话,尹璁还没做出回应,反倒是司膳太监急得出了一头汗,生怕皇帝怪罪他们御膳房偷工减料似的,二话不说就跪下主动请罚了。
尹璁看到御膳房的公公们跪了一地,才反应过来坐在自己身边一起吃饭的是掌握着整个天下生杀大权的皇帝。他一句话,就可以让别人生,让别人死,或把人捧在云端,或将人踩在脚下,这都在乾德帝的一念之间。
他想起今早在长宁宫听小太监说的话,沐贵妃被降为了婕妤,这辈子恐怕再也得不到圣宠,出不了冷宫了。沐贵妃之前多么尊贵嚣张的一个人啊,能带着那么多人,口说无凭地判他跟胡美人私通,将胡美人打成重伤,总是趾高气昂的样子,乾德帝一句话就能将她打发去冷宫不得面圣。
在今天之前,他一直都以为沐贵妃能在后宫横行霸道,是因为她有个厉害又疼爱她的爹,所以才这么自信张扬。但今天得知她从贵妃降为婕妤,被打发去冷宫后,他才猛地醒悟过来。
沐贵妃的爹再厉害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乾德帝一句话,就让沐贵妃从高高的云端跌到泥土里。她之前之所以能在后宫呼风唤雨,不过是乾德帝允许的,现在乾德帝不再偏宠她,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虽然事情并不发生在自己身上,但尹璁也忍不住害怕。今天失宠的是沐贵妃,那明天、或者后天,会不会就轮到他了呢?就算乾德帝现在表现得再怎么爱他,但这份爱又能保持多久呢?等到乾德帝不爱他的时候,他会不会也沦落到沐贵妃这样的下场,甚至更惨?
尹璁再次意识到,来自帝王的爱是如此可怕,教他不敢相信。他开始后怕,自己曾经居然对乾德帝动过真心,虽然只有短短一段时间。那现在他把心收回来,还来得及吗?
他越想越觉得害怕,甚至吃着饭就发起抖来。他抖得太明显了,整个身体都震动了一下,乾德帝自然也注意到了,凑近一点关切道:“怎么了璁儿,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请太医过来看看?”
荣华也紧张起来,摆出好像只要乾德帝一开口,他就能马上冲出去请太医那样的姿势。
尹璁的身体哪里会不舒服,他这几天被乾德帝小心翼翼地养在承光殿里,脸色都红润了很多,身体也好得很,唯一有问题的,就是心里了。
他被乾德帝问得身体一僵,感觉到乾德帝靠近,怕乾德帝发现他此时的反应,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等乾德帝揽住他,他就放松了身体,温顺地靠进乾德帝怀里,让自己尽可能表现得跟平时一样。
乾德帝顺势抱住他,又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烫,但是有点凉了,还有些些汗意,不禁问道:“怎么额头有点凉,还出汗了,是暖气得太热了吗?”
尹璁心惊胆战地靠在乾德帝怀里,为了不被乾德帝看出破绽,他摇了摇头说:“璁儿没事,只是有点困了,想睡觉。”
乾德帝就把他抱到腿上,说:“你都没怎么吃东西呢,先吃一些,朕再抱你回去睡觉好不好?”
说着就用勺子舀了勺蛋羹喂给他,尹璁本来没有胃口不想吃的,但是怕不吃会惹乾德帝生气。想想沐贵妃的下场,他就不得不乖乖地张嘴吃下去。
乾德帝就这样喂了他好几口,尹璁实在吃不下,再吃就要吐了,就苦恼地避开了勺子,小声强调道:“我不想吃了,我想睡觉。”
看他好像真的没什么精神的样子,乾德帝就不逼迫他了,自己将蛋羹吃掉,把勺子放回碗里,说:“那就不吃了吧,朕抱璁儿回去睡觉。”
荣华见乾德帝抱着小公子要往内殿走,也连忙跟上,在后面不停地劝道:“陛下,您真的不吃啦,小公子您再多吃几口吧,万一晚上饿了怎么办?”
乾德帝头也不回地将尹璁抱回了内殿,荣华见主子们要歇着了,又张罗着给铺床更衣洗漱这些。
尹璁这次回来之后,就在内殿住下了。乾德帝担心他之前被司礼监的刑房吓到,晚上会做噩梦,与其等他惊醒哭着来找自己,不如就干脆让他跟自己睡,这样晚上尹璁做了噩梦他也能马上把人哄好来。
若是放在前段时间,也许尹璁会觉得这个决定很不错,这样他就可以随时抱到乾德帝,跟乾德帝亲近了。但是现在,尹璁非但没有感到安心,反而还惶惶不安起来。
尹璁一被乾德帝放到床上,就麻溜地滚到床里面,用被子将自己团团裹起来,仿佛这样就能远离乾德帝,不被他伤害了一样。
乾德帝并没有意识到他这样做是为什么,只当他在撒娇。等荣华替他更衣完毕,也笑着上了床,躺在尹璁身边,从后面将裹成一条虫虫的尹璁抱进怀里,低头看着尹璁藏在被子里的脸笑道:“怎么把自己藏得这么深,不要朕亲亲你了吗?”
自那晚乾德帝去长宁宫看过尹璁之后,每天晚上睡觉前,尹璁都要跟乾德帝亲亲才能心满意足地入睡。回到承光殿后,就更加方便了,这几天每天晚上睡觉前,乾德帝都会抱着他亲上一会儿才睡觉。尹璁之前虽然也害怕乾德帝,但并不像今晚这样,一上床就把自己藏起来不给乾德帝亲他的机会。
想到自己曾经在乾德帝面前那么胆大妄为得寸进尺,尹璁就为自己感到后怕,幸好他没有惹怒过乾德帝,不然现在被抛弃在冷宫的可就是他了。
为了不让自己落到沐贵妃的境地,尹璁只好战战兢兢地从被窝里钻出来。他才刚探出个头,乾德帝就凑了过来,一手把他身上的被子剥掉,一手捧着他的脸亲了下来。
属于乾德帝气息扑面而来,实在太霸道了,尹璁被吓得下意识要往被窝里钻回去躲起来。乾德帝意识到他的举动,就先下手为强,揽着他的腰将他压紧贴在自己身上,劈头盖脸就吻住了他。
尹璁从来没觉得乾德帝的吻是这样可怕,他也不是第一次跟乾德帝接吻了,除了第一次的时候因为没做好准备被吓到以外,后面那几次接吻都是很温柔很舒服的。但这次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对乾德帝产生了龃龉,先入为主地抗拒着乾德帝的亲近,才让他感到害怕,像是要被乾德帝一点点咬碎吞食一样。
乾德帝也感觉到了他的抗拒和害怕,所以只是吻了一会儿就放开了他。见他眼睛鼻子脸蛋都红红的,以为他在害羞,就笑着逗了他一下:“怎么了璁儿,这么害怕的样子,可是朕弄疼你了?”
背光之下,乾德帝的眼眸更加幽深了,好像能把人吸到里面去,再也出不来。尹璁被他看得瑟缩了一下,然而整个人都处在乾德帝的怀抱里,也躲不到哪里去,只好呐呐道:“我、我想睡觉了,不要亲了好不好……”
乾德帝又看了他一会儿,大概是终于看出他困了,才抱着他躺下,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拍着他的背低声哄道:“好了,睡吧璁儿,朕陪着你。”
尹璁只好窝在乾德帝怀里,耳边就是乾德帝强有力的心跳声。他一开始还有些心慌意乱,后面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困了,还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被乾德帝抱着睡,即使心里害怕他,但也能睡过去。
乾德帝以整顿宫闱为由,罢了几天的朝,今天终于重新上朝。
他这次处理家务事花了几天的时间,几乎是前所未有,朝臣们自然八卦,到处打听。他们不知怎么的就打听到了后宫的变动,也就是安国公家的女儿沐贵妃因为善妒触犯宫规,被降为婕妤的事。还听说司礼监掌印太监跟朝臣勾结在一起迫害后妃,被乾德帝关入大牢,司礼监面临大换血的事情。
朝臣们虽然并不是宫里人,宫里的变动跟他们应该没有什么关系才是,但他们其中一些跟安国公家有密切的利益往来,听说沐贵妃被贬为沐婕妤,他们也跟着担心,但更多的是好奇。
而且司礼监改革,也关系到他们的自身利益。司礼监不仅管宫廷礼仪,还管皇帝文书,替皇帝拟圣旨,司礼监掌印太监在宫里更是可以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时候连朝廷重臣都不得不跟他们打好关系。
不过朝臣也没有太担心,司礼监掌印太监无需质疑,肯定是御前大太监荣华的。一来荣华是乾德帝跟前的大红人,伺候乾德帝多年,深受乾德帝器重,二来荣华还是李良带出来的徒弟,于情于理都是司礼监下一任掌印太监的最佳人选。而他们这些经常进宫到皇帝面前办事的,哪个不跟荣华熟?若是荣华真的当了太监总管,对他们来说可方便多了。
所以朝臣们最关心的还是沐家的事。他们一早就来到了朝阳殿外面,一边等着上朝,一边等安国公来问他具体情况,但是安国公今天来得迟了,让他们等了好久。
在等待的过程中,八卦的大臣们已经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小声议论沐家的事了。
“你们说,贵妃好好的,怎么就被陛下降为婕妤了呢?安国公怎么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嗐,陛下要晋升还是降一个妃子,安国公一个外臣还管得着吗?”
“不是说因为后宫倾轧,惹怒了陛下,才被降为婕妤吗?”
“哦豁,那原贵妃究竟是欺负到哪位妃子头上了,才惹得陛下不顾安国公的脸面,将她降为婕妤?”
“如今后宫里能说得上宠冠六宫的,可不就是原先住在陛下寝殿里那位?”
一说到住乾德帝寝殿那位,大家就明白过来说的是谁了,不过为了避嫌,他们倒是不敢提人的名字,反正大家心知肚明是谁就行了。
“原来是那位公子啊,那就不奇怪了。”
“怪就怪沐家不会审时度势吧,明知道陛下偏宠那位,还要去捋老虎须,也是自食其果啊。”
“看来陛下是铁了心要偏向那位了啊。”
“可是陛下这样做,未免也太荒唐了。贵妃好歹为陛下生育了大公主,也进宫服侍陛下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为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男宠,将她贬为婕妤,也太过草率了吧?”
“贵妃被贬是因为得罪了承光殿那位?我看不见得吧,我听说是因为贵妃善妒,见后宫一位美人频频得到陛下赏赐,心生妒火,给那位美人安了个无须有的罪名,将人家打得失去了生育的能力,陛下一怒之下,才把贵妃降为婕妤的。”
饶是这些臣子在朝为官多年,也听闻过不少后宫争宠的戏码。但是听到说沐贵妃因为嫉妒得宠的妃子,仗着自己位高权重,让人将地位低下的宠妃打得不能生育,这就过于残忍了。
特别是一直劝谏乾德帝采纳年轻女子,宠幸后宫繁衍子嗣的臣子,听到这话后眉头都紧紧皱了起来,满脸都是不赞同沐氏做法的表情。
“我就说陛下不会做出怒发冲冠为蓝颜这种昏庸的事情,贵妃被贬,肯定是犯了严重的过失。”
“这也太残忍了,沐氏作为贵妃,身负协助皇后统辖六宫、为皇室孕育子嗣、劝谏陛下对后宫雨露均沾、为陛下抚养子女的责任。怎么能因为嫉妒,而将得宠的妃子打得不能生育,也太有失贵妃风范了。”
“就是,下官觉得陛下此举是正确的,若是再让沐婕妤做贵妃,说不定后宫未来真的无所出了。”
“也不知道安国公是怎么教女儿的,怎么把女儿教成这个样子,真是愧对先帝的倚重。”
“我要是安国公啊,女儿做出这种事情,我都要没有脸在朝为官了。”
“也不知道陛下会不会处置安国公。”
“肯定要啊,子不教父之过,沐婕妤之所以这么蛮横,就因为安国公教得不好,如今犯了错,安国公这个当父亲的,自然也要受到责罚,不然今后大家都效仿他们父女俩,岂不成祸害?”
“嗯,说得也有道理。”
“安国公怎么还没来,不会是没有脸面来见人了吧,哈哈。”
“哎,说曹操曹操到,这不就来了?”
不知道是谁先看到了安国公,说了一句,然后所有臣子都往安国公来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平时红光满面,精神矍铄的安国公,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几岁那样,那一头被风吹乱的白发特别扎眼,走起路了也巍巍颤颤的。
原先巴结安国公的臣子,如今见沐家失势,也不凑上去了,免得一会被乾德帝看到,自己也跟着倒霉。而平时跟安国公不对付的臣子,现在不当着安国公的面落井下石已经算是尊重他了,更别说上去跟他寒暄。
反正大家都等着看安国公的下场呢。
安国公抬眼看到平时恭维自己的同僚都不理自己了,政敌更是一脸嘲讽的样子,不禁心寒。想到一会乾德帝当着这么多臣子的面宣布剥夺他议政的权利,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光是想想他就已经忍不住自怜自艾了。
但是事已至此,他还能保下自己安国公的头衔,享受俸禄,已经算是不错了。他苦笑一番,自觉地找了个人少的地方站着等上朝。
乾德帝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文武百官都站在一起迎接他,唯有安国公落了单,看起来怪凄凉的。不过这也是安国公咎由自取,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不仅自己在位期间要受安国公一派的牵制,太子继位后说不定还要重蹈覆辙。
他针对安国公,不仅是因为沐婕妤欺压尹璁,为尹璁出气,也是为了自己的子孙后代着想。沐家想当国丈、以外戚身份摄政的心路人皆知,他在位时还能压制一下。但是太子年纪尚轻,又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以后很容易被强势的沐家左右。
如果继续让沐贵妃在后宫作威作福,安国公很有可能会借机送女眷进宫给太子做妃子。等他百年之后,太子登基,再要挟太子立沐家女为后,生出来的嫡子又是沐家的血脉,长久下去,这个江山说不定就要改姓沐了。
为了让安国公这老贼打消自己的妄想,乾德帝经过百官身边时,并没有给落单的安国公一个眼神。文武百官在朝廷混成精了都,见乾德帝漠视安国公,就更加不会理会他了。
上朝后,乾德帝简单提了一下宫里的变动,又着重批判了安国公勾结宦官迫害后妃一事。
安国公听到上位者提到自己的名字时,就主动跪在了朝阳殿中间听候乾德帝的发落。百官见状,才知道原来勾结宦官插手宫闱的事情是安国公做的,再联想到他女儿在后宫的所作所为,就了然了。
群臣议论纷纷道:“原来是沐大人让司礼监的人去打后妃的,这也太过分了。”
“自己女儿过了生育的时期,生不出子嗣,就把年轻的妃子打得不能生育,真是,让人不齿啊!”
“我一直敬仰沐大人,没想到沐大人却做出如此错事,唉!真是看错人了。”
“沐大人你又是何必呢?”
安国公跪在地上,听着两旁百官议论自己的话,只觉得无地自容,只能将头磕在地上,听乾德帝处置。
乾德帝道:“安国公作为朝中重臣,却知法犯法,做出这样的事情,实在令朕失望。但朕念在安国公为三朝元老,先帝创业时立有功劳,也为朝廷做出不少贡献,又年事已高的份上,朕便免了你的牢狱之苦。不过为了朝廷的稳定,令百官信服,该罚的还是要罚。朕决定,沐氏一族今后子不能入朝为官,女不得进后宫,安国公从此只保留名衔,并罚两年俸禄,以儆效尤。”
也就是沐家被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被迫远离了权力中心,从此再也没办法在朝中呼风唤雨了。
乾德帝对沐家的惩罚一出,真是有人欢喜有人忧,欢喜的是安国公的对立派,忧的是安国公的党羽。不过他们也开始想着跟安国公一刀两断,加入其它派了,只是暂时没想好要加入那一派比较有潜力罢了。
退朝时,安国公身边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了。大家都忙着去巴结新的派别,跟他这个已经和权力绝缘的人没话可说了,自然不会跟他说话,反而还怕传染了他的霉运呢。
一场朝廷变动就这样落幕了。
乾德帝回到宣玉殿,听荣华说尹昭仪去承光殿找小公子了,就说:“让她去吧,正好小公子大病初愈,有亲人陪陪,排解一下苦闷也好。”
荣华一直都挺纳闷乾德帝对尹昭仪态度的转变,明明陛下以前只要一提到尹昭仪就会沉下脸的,怎么突然就这么待见尹昭仪了?难道是因为小公子吗?可是据他所知,尹昭仪对小公子也不好啊,没理由陛下不清楚这些吧?
他虽然纳闷,但也不敢提出质疑,只好将对尹昭仪的不满憋在心里。然后又想起来李良还在司礼监的刑房里,便躬了躬身子,问道:“那陛下,李总管该如何处置?”
乾德帝已经拿起朱笔开始批奏折了,闻言只是淡淡地问道:“他还活着?”
他这样问,显然是知道荣华对李良用了私刑,公报私仇的事。荣华在他身边服侍多年,自觉得非常了解乾德帝的性格,想来陛下不会责怪他什么,也就有恃无恐地默认了,应道:“还剩一口气。”
乾德帝嗯了一声,道:“那就留他条命,找辆车送他出宫吧,也算是给璁儿积点德。”
既然乾德帝提到了小公子,那荣华即使再想要李良的命,也只能应下了。
不过李良肖想多年的衣锦还乡是不可能了,他这种知道太多宫闱秘事的人犯了错被遣出宫,皇帝为了不让他把宫里的事到处乱说,一般会将他们的舌头割掉,放在皇城脚下派人监视,直到死去。当然也不会有接济他们,就让他们自生自灭,是非常惨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