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一直吃到天昏,
直到街两旁响起了噼里啪啦炮仗的声音,大红的灯笼也点了起来。白锦儿从厨房里走出,站在门口望着。
街的尽头,可以听见鼎沸的人声,和逐渐接近的车轮声。
宾客主动让出一条路给结亲的队伍,张家的院门却紧紧地闭了起来。白锦儿疑惑地看着,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不过很快地,白锦儿的疑问,就获得了解答。
“新娘子!新娘子!”
有人在院门外叫,
是新郎家来迎亲的人。
张家的人不为所动,倒是张芸豆那几个未出嫁的表姐妹,激动地原地拍手掌。
“新娘子!”
“新娘子!”
呼唤新娘的声音此起彼伏,大多是年轻男子的声音,带着难以掩抑的喜气。
这是,身边的房门打开了。白锦儿顺着看过去,张芸豆在一个妇人的搀扶下缓缓走出来,身穿刚才她惊鸿一瞥见的青色大袖衫,下面是秋香红团花纹绣层叠襦裙,肩上披着鹅黄绢纱披帛,高高梳起的发髻上簪了三支金翠花钗。
绣着鸳鸯的翘头履抬起,跨过门槛,轻巧地落在地上;张芸豆手中执着红纸扇遮面,眉目低垂地来到自己父母面前。
此时,张大娘子已经开始轻轻地啜泣。
“阿娘,阿爷,”
张芸豆开口,
“女儿这边,就去了。”
张大娘子身子微颤,掩着鼻口的手绢晃动出轻微的幅度;她忙不迭地点头,挥了挥自己的手。
“过去后,对舅姑要尊敬,对小辈要和蔼。切莫再耍你小性子,惹得他人不快。”
张屠户开口说话,声音低沉沙哑。
“知道了,阿爷。”
张芸豆藏在扇子后面的樱唇瞥了瞥,又对着张屠户夫妻俩行了一礼,才在其他人的搀扶下,往院外走去。
院门打开,屋外的长街灯火通明。
男方来接新娘子的马车和亲属都已经到位,众人在外翘首以盼,看见出现在门口的张芸豆,不约而同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连着其他未出嫁的女孩子,脸都红的像是被烤过似的。
新郎从马车上下来,白锦儿远远地看了,
普通人的身高,普通人的模样,脸上有的,也是普通人成亲时会有的喜气。
洞房花烛夜,人生四大幸事之一。
他没有碰自己的新娘子,而是目光里透着热切,望着在众人簇拥下,走上马车的张芸豆。
车夫将手中的鞭子交到新郎的手中,新郎爬上车头,拉起缰绳,鞭子抽打在马匹的臀部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啪”声。
马嘶一声,扬步朝着自己来的方向走去了。
有的宾客跟着去了,想着在新郎家也可以混一顿饭吃——天边的颜色火红金黄,却像是即将烧尽的烛焰一般,慢慢地灰暗下去了。
张屠户和自己的妻子站在院子门口,远远地望着,
望着马车,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早些歇息吧,明天咱们就回家了。”
白老头和白锦儿说完,从坐榻上站起来。今天他是没有喝酒的,浑浊的双目带着淡淡的疲倦。他刚要出门,忽然就听见白锦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阿翁,”
“你还记得,你上次和我说的,小景他阿娘的事情吗?”
听见白锦儿的话,白老头转过头来看她,眉头皱起,带着疑惑。
“怎么,怎么想着问这件事情了?”
“没什么,”白锦儿闻言,摇了摇头,“只是觉得今天晚上,好像不怎么睡得着。”
“想听故事。”
少女的话带着字面意思上的单纯,看着她在烛火下摇晃澄澈的双眼,白老头抿了抿嘴。
叹了口气。
“罢了,”
“既然你想知道,我就说给你听吧。”
“上次说到哪儿了?”
“哦,说到小景他阿娘。”
“他阿娘啊,本来是个极乖巧可人的孩子,正经找个踏实可靠的,孤女寡母的,日子也过得下去。”
“可偏偏,老天就是这么不让人如愿。”
“那是一年上元,”
“那年,正从长安城,来了一批景教僧。”
“其中有个年轻的景僧,褐发褐瞳,看上去二十岁出头,长得也是清秀。那批景教僧在城里开了施粥铺,一边施粥,一边传教。”
“小景他阿娘,就是那时候和那个景僧认识的。”
说到这里,白老头顿了顿。他下意识地手在身边摸了摸,忽然想起自己的酒葫芦没有带,无措地摸了摸,还是认命地收了回来。
“当时坊里已经有流言蜚语了,可小景的阿婆从年轻时候身子就不大好,小景阿娘长大能养活自己之后,她几乎就没怎么出过门了。”
“等她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晚了。”
“小景他阿娘,已经怀有身孕。”
“打过,也骂过,可已经如此了,又有什么办法?当时找那景教僧的头去谈,人家说,愿意给一笔钱,叫娶了他阿娘过门,并弃了教,留在锦官城生活。”
“没办法,小景的阿婆只好赶紧趁着女儿肚子还没大起来的时候,把亲事办了。”
“那姑娘,虽心中惶恐,”
“但毕竟能嫁自己的心上人,却也还是开心的。”
“谁知道,办亲事那天,那小景僧,不见了。”
“不见了?”
白锦儿愣住,
“不是说,愿意弃教成亲吗?”
“是啊,当时那景僧主持,确实是这么说的。可小景阿婆带着个大肚女人找上门的时候,那小景僧已经不见踪影了。”
“整个景寺的人,也都说没有见到他。”
“那人就这么消失了。”
“后来,那批景教僧也离开了。只留下个他们娘俩,和一个即将出世的孩子。”
“或许是怀胎时候奔波太多,心思又忧郁,那孩子出生的时候引得他阿娘大出血;虽然母子平安,他阿娘却因此落下了疾,没过几年,就去了。”
“去的时候,是我帮忙打理的后世。”
“一身子弱的孤婆,一个将将断奶的孩子,能有什么谋生的手段?只能卖了原本的房子,拿着为数不多的钱,搬去了临云坊。”
“这么些年想必你也知道的,我为何对小景那小子如此忍让。他阿婆年轻时与我,也是朋友一场。”
“女儿已经先她去了,你叫我,唉,怎么忍的心袖手不管。”“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
怪不得阿翁自小都叫自己对小景忍让些,也一直想办法给他找个正经的事情干着。可显然,这小子并没有学到多少。
“丫头,”
这时,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摸到了白锦儿的头上。
“儿行一百岁,长忧九十九。”
“不管长到多大,孩子永远都是家中长辈心头最担忧的事情。”
“阿翁不是想给你多大的压力,只是,阿翁要你知道,这世间很多事,本是原本可以避免的。”
“无论什么地位,多少钱财,阿翁只想你自尊,自敬,自爱。”
“你明白吗?”
白锦儿抬头看着白老头,
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