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丘’二字似乎是将老宋的云笼雾绕的记忆撕开了一道口子,他开始思索,这位骤然出现在自己口中的左丘婶子究竟是何人,为何自己在今日之前,竟然连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媳妇儿宋婶子却下意识的反驳道:“人左丘婶子家哪里穷了!人家那独子是个顶顶争气的人物,不然怎么会考上举人回来我们这人当个小官老爷呢!你快别……”
只是她话说到一半,也蓦的愣住了,怎么都想不到,这样的话会从自己口中说出来。
左丘家是哪一家?左丘婶子又是谁?她家的独子,考上了举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这样的人家,他们又是怎么认识的?!
两夫妻对视一眼,心中没由来的升起一股恐惧来。
他们看着对方没有丝毫改变面容,干燥起皮的唇瓣开合着,明明日日都能相见却突然升起一股久别重逢的庆幸来。
“左丘……克”
二人异口同声,彼此小心翼翼的确认着,低声呢喃出了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
于此同时,怀城中与他们有着相同情况的人不再少数,大家都是聊着聊着,有关于左丘家的记忆便突如其来的插进脑海里,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硬生生的掰开他们的脑袋将其塞进来。可又像是,他们原本就记得,只是不知何时遗忘了。
随即,一道清冷的嗓音在他们耳边响起,眼前似乎对上了一双血红的眼睛,冷漠、嗜血,俊美如天神的面容却比奇形怪状的恶鬼还要可怖,还要令人胆寒。
“你说,向青娘这样善良美好,从未沾过人血的妖,和你眼前这个,心狠手辣、自私自利的道士,究竟哪一个更值得活?”
“啊——!”
“啊——!”
“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杀我,我家、家还有老母……”
“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不要,不要,云娘她是无辜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你说谁值得活就是谁值得活!”
“大哥哥,你可以杀我,但能不能放了我妹妹呢?她还那么小,还不会说话……”
“小伙子,你有天大的仇恨也只冲着老夫一人来行不行,我老伴儿已经没几天好活了,让她安安静静的走……求你。”
……
寂静的夜空下,整座怀城再度人声鼎沸起来,人人颤抖着,嘶吼着,哀求着,目光呆滞而又止不住的喃喃自语起来。
不问男女、不分老少、襁褓中的婴儿哭泣着,强做忧愁的少年们哭泣着,担起家庭重担的成人们哀声哭求着,垂垂老矣的老人们发出生命最后的嘶吼……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百年前,整座城市尽皆身死于此的那一晚。
似乎是百年前的无辜枉死的灵魂重游故地,又更像是他们从未离开,此刻,只不过是想起了惨死的记忆。
他们面对着陌生又熟悉的面容,陡然发现,有些还是以前的父子夫妻,而有些,却似乎是憧憬过、幻想过的甚至是恐惧过、害怕的过的人,与自己度过了这浑浑噩噩的百年。
万府外的世界,似乎,开始一寸寸崩塌了。只是,原来这座城市里,不光没有虫鸣鸟叫,就连鸡鸣犬吠之声,也再无一丝声响。
万府里,筋疲力竭的下人们在过渡疲累之后陷入了沉睡。
只是睡梦中隐隐有一道熟悉的嗓音在不断呼唤着一个名字,那个名字非常熟悉,熟悉到,仿佛自己原本就该是叫这个名字的。
董大只是个厨子,因而今天并没有被派出去和众人一起查询百姓的线索,此刻还在厨房里忙碌着给少爷和客人们准备宵夜。
可他握着铁勺的手骤然一顿,敲击在热锅上发出重重的一声响。紧接着,董大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闭上了双眼,一股暖流从丹田处流向四肢百骸,劳累了一天的身体因此变得轻松了不少。
‘一会儿给那三个小子也试试,他们今天可都累坏了……’
董大心想着,没由来的觉得这股暖流是可以从自己身上转移、不,传递到别人身上的。而且,不仅仅只能传给一个,照顾好三个侄子是绰绰有余的事情。
‘咦?他们哪里是我的侄子,分明,不应该是……贫僧的师侄……么……’
‘师侄?为何是师侄!贫僧又是谁?我不是董大么,万府的厨子,少爷最喜欢的……’
董大的紧紧闭着双眼,眼皮之下,不断转动的眼珠说明了他此刻烦躁不安的心绪,体内的骤然汹涌澎湃的力量也开始顺着经脉奔涌不息。
他身上的袍袖无风自动,在空无一人的厨房中猎猎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灶膛里的火苗因为久久无人看顾而渐渐熄灭了,董大的双眸也在此刻缓缓睁开。
体内的金刚护体决也逐渐平静下来,那双眯眯眼中的神光一闪即逝,再度变得沉静内敛。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慧圆。”
寂静的房间内,白胖的僧人缓缓将头上的帽子取下,摸着毛茸茸的脑袋,些微扎手的触感从掌心传来,细细摩挲过去,隐隐还能摸到六个戒疤。
“呵~竟然这么容易就着了道……师兄,我对不起你啊……”
慧圆是第一个恢复记忆的人,他看着熟悉的厨房,肉脸上逐渐浮现出一丝苦笑来,回想起这些时日的浑浑噩噩,竟一时呆住了,有些分辨不清自己究竟被困在这里困了多久。
按照头发的生长速度来看,似乎也没几个月,可若是按在记忆中时日判断,竟然,已经不下二十年了……
“幸好,幸好……”
幸好什么,慧圆自己也说不清,是庆幸为时不晚,还不曾犯下太多戒律,还是庆幸那妖物没有伤害自己与三个师侄的性命,给他们留下了一条生路?
慧圆长叹一声跨出房门,残月的光晕将他的浑圆的身影拉了老长,一如他此刻扭曲的,说不清的心境。
踟蹰间,他略一思量了此时的处境,觉得三个师侄此刻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之处,便缓缓踱着步子,如幽魂一般在万府里游览起来。
好生看一看,这些年里他已经万分熟悉,此刻却又开始陌生的万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