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人人面上都写着‘无辜’二字,或许早在百年前,没有我的出现,他们早该过上这样的日子……”
“那个老人面上有一颗痦子……我记得他,他求过我,说要等他上了战场的儿子回来,让我留他几年好活……”
“那个卖糖葫芦的,百年前他只有一条癞皮狗相依为命,我杀他的时候,那条狗还咬了我一口……”
“那个官差……百年前他可不是什么好人,他那时是左丘克的上司,总是明里暗里的让左丘克给他好处,还曾,还曾觊觎青娘……可我杀他夫人的时候,他却跪下来求我,可我不明白,他满屋子的莺莺燕燕都没理会,为何会为了他病入膏肓的原配夫人像我磕头求饶……大师,你愿意相信么,他夫人不是我杀的,那个女人一见到我便吓死了,可他不知道……我也没有杀他,他是自己磕头磕的头破血流,就这么死了……”
“那个小女孩儿也是,那晚她偷吃了弟弟的鸡蛋羹,却被她奶奶打了个半死……她是唯一一个问了我问题的,她说,是不是人死了就不会饿了,她来世能不能不做女孩子,能不能也过弟弟那样吃得饱穿的暖的日子……”
“还有肉包子的摊主,他,他长的好像王道士啊!就是年轻了些,心善大方了些,居然,居然还送了那稚儿一个肉包子,也没收钱,呵呵……”
说到这里,竹君闭上了双眼,任凭愧疚的泪水不断滴落,末了,双腿渐软,缓缓的跪在了大街上。
“大师,我的的确确是竹君,是在百年前,无端葬送了一城百姓的竹君。”
百年前的他心心念念都是青娘的死,百年后,终于从心障中走出来的他仍旧满心满眼都是青娘。对于过往的杀戮他不是不认,也不是不愿意偿还,可直到此刻亲眼见到这些似曾相识的百姓方才明白,无论他认与不认,是否偿还,已经犯下的过错也永远无法弥补。
他爱青娘没错,可他不该只执着于青娘。他想向王道士复仇也没错,可他不该将自己的绝望悲怆转嫁到无辜之人身上。
怀城的百姓没有半分对不起他的地方,可他却为了泄愤,杀尽了城中所有活人。
“大师,我愿散尽体内法力,以此身此魂永远镇守怀城,兴许,可保此处百年风调雨顺……我愿,今后生生世世永不轮回,直到……除非得到命丧我手的无辜百姓的原谅……”
竹君猛地抬头直视着净空,最后一次提到了青娘,“只是,青娘她不该替我承担任何过错,大师您是否,是否可以从我的魂魄中抽出魂力来替她真正的补全魂魄……左丘克还等着她,若不是我,他们早该团聚了……”
“阿弥陀佛”净空垂眉敛目,长念了一声佛,“竹君,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不必强迫自己付出如此代价……”
“不!这都是我自愿的,还望大师成全!”
竹君掷地有声的回道,也学着净空的样子双手合十,缓缓朝着净空拜了一拜。
随着他匍匐在地的那一刻,瞬间便化作了一株碧绿通透、流光溢彩的湘妃竹,还不等周遭的百姓惊呼出声,便又立即化作了点点星光,随着一阵夜风轻轻拂过,倏忽间便飘散开来。
有的随着夜风越飘越远,有的浸入了地面消失不见,还有的随着人们的呼吸,轻柔的,缓慢的进入了他们的身体之中。
这些人们顿时便觉得浑身一轻,神清气爽起来。
“净空,竹君他这是?”
钱芊在净空的怀里呜呜叫着,不敢相信竹君消散的这么突然。
净空再度念了声佛,随后捡起地上竹君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是那颗圆润剔透,粉嫩晶莹的魇珠。
钱芊骤然瞪大了眼睛,净空干净的眉目映在她的眼底,慈悲的不似凡人。
“你,你不会是为了这颗魇珠吧?!”
钱芊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竹君不该死的这么突然,他分明不是只有以命还命这一个选项的。
净空不答,也没有对上钱芊的目光,只是捡起魇珠后盘腿坐在了竹君消散的地方,将念珠挂在掌心,双手合十,低眉敛目的念诵起了往生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阿弥唎哆,悉耽婆毗,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唎,娑婆诃。”
随着他沉稳有力的缓缓念诵着,有些许星星点点微光逐渐朝着他们聚拢而来,缓缓凝结成了一道婉约的淡青色倩影——竟是青娘!
只是这道属于青娘的光影却似乎没有青娘的记忆,她跳动了两下,隐隐约约的眉眼中满是不谙世事的懵懂。
“青娘,竹君已去,你也投胎去吧。”
净空念完安魂咒的嗓音里满是悲悯,充满了神佛的那种,丝毫没有人间烟火气的味道。
眼前的青娘眨眨眼睛,似乎是在问竹君是谁,末了发现自己开不了口,便爽朗的笑了,不再纠缠,身形很快便透明起来,直到肉眼完全看不见的那一刻,钱芊方才隐约听到了一句,“谢谢。”
此时的时间仿佛被凝固住了,周遭的百姓仍旧维持着竹君消散时的表情,就连随着夜风漂浮的微弱星光也定在了原地。
“走吧,我们该去下一处了。”
钱芊听到净空的嗓音在耳畔响起,蓦的发现,自己白色的狗爪子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变回了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