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震最讨厌秦素霜,最喜欢阿初。
他讨厌秦素霜是因为小时候,他爹经常在他娘面前——亲娘,不是后来取的赵家大小姐,而是冰霜决秦家,秦大侠的亲妹子。
扯远了。
他从生下来就体弱,于武学上天分也一般,他爹最普通的弟子练一天的功夫,就能抵得上他不眠不休的熬三天。他娘心疼他,从不曾要求过他什么。学武不成,学文也行,学文不成,经商也有门路——只要是他喜欢,他开心,就一切都好。
可他爹不是,他爹要强。当着他娘面前是一副宽厚随和的模样,背地里,却经常数落他还没有舅父家的女儿有天赋有悟性,白生了一副男儿身。
他爹经常当着他念叨,这一辈子,无论是武功还是名声,都被他那舅父压了一头。
好不容易,他自己争气生了儿子。而他舅父这辈子却只有一个女儿,眼看着就是要绝后,“武功再高,名声再好,家业再大,到头来也是要便宜外人的”——陆震永远也忘不了他爹说这话时得意洋洋的神情。
可没得意几年,就发现他舅父的女儿,除了像他爹所说是个‘绝后’的,其他无论是武学天赋,还是心计智慧,都比他这儿子要好得多。
这以后,他爹就不止念叨被他舅父压了一头,还常常因为他除了诗词文章,其他皆赢不过秦素霜而屡遭训诫。一训,就训到他长大成人。
是以,他认为他从小就生活在秦素霜和他爹的阴影里,而他又不敢反抗他爹,只能让秦素霜成为了他最讨厌的人。
而他喜欢阿初是因为,他就是喜欢,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喜欢,非常非常喜欢。喜欢到,他顾不上秦素霜的白眼,忘了自己才说的分道扬镳,也要厚着脸皮紧紧地跟在她们身后。
那时阳宁谷的老谷主大寿,他和秦素霜都没出过远门。秦素霜是想独自游历一番,而他却是想趁机离家出走,摆脱他爹的控制,直到秦素霜嫁人之后再回来——他爹想着他舅父的那些家业与其便宜了外人,倒不如便宜他,哄着两家大人给他和讨厌的秦素霜定了娃娃亲,可他才不想娶她呢!
当天,他们当着两家大人的面说了会一起上路,彼此间有个照应。却在出了城门之后,秦素霜说了一句“后会有期”,而他回了一句“就此别过”,便打算就此分道扬镳,各走各路——如果他们没有碰到阿初的话。
那时候阿初也是背着家里人偷偷溜出来想去阳宁谷看热闹的,碰上了他俩,不,其实是碰上了秦素霜这个同路的。那时秦素霜穿着一身男装,身姿挺拔如松,比他也矮不了多少,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会以为她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呢。
‘我不能让这么可爱的姑娘,被秦素霜这丫头片子给蒙骗了!’
当时他看着阿初对着秦素霜,满面羞涩的模样,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一路上,初出茅庐的三人很是惹了不少祸,每次都是他陪着阿初作天作地的四处玩闹,而秦素霜则冷着一张脸,没事的时候像个长辈一般训诫他们,有事的时候,却凭借着她年纪轻轻却造诣匪浅的冰霜决,义无反顾的将他们护在身后。
最开始时,他是感激秦素霜的,觉得她这妮子虽然不好相处,但是嘴硬心软,不失为一个好姑娘。
可是渐渐的,他又怨恨起来,起先是怨恨他自己为什么这么没用,每次惹了事还得让秦素霜来解决,就连阿初的功夫也比他好,每次还会挡在他身前夸奖秦素霜的招式精妙,动作潇洒。后来则是怨恨秦素霜,恨她为什么不一早就跟阿初说清楚,说她其实是个女子,惹得阿初那时,对着秦素霜随手救下的一个歌女,都争风吃醋了好一阵子。
眼见她二人关系越来越亲近,陆震的心里就越发不是滋味儿。
终于在某一天,阿初娇笑着递给秦素霜一个荷包,羞涩的说道,
“秦大哥,这是我们那里最灵验的庙里求的护身符,我临出门时带上的,你……”
他不敢听阿初说完,打碎了手中的茶盏,装作一幅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指着秦素霜,“哈哈”笑道,
“表妹啊表妹,你还想捉弄白姑娘到什么时候?还真打算到了阳宁谷再说自己其实是个姑娘家么!也不怕白姑娘恼你!”
此话一出,那二人周身莫名暧昧的氛围这才凝滞了下来,而他对着秦素霜铁青的脸色,看着阿初难堪的错愕,心中却是一阵轻松。至少那时,他是轻松而庆幸的。
当时,阿初跳脱的性子沉寂了一阵子,好些天之后才又像个没事人一般对着秦素霜撒娇耍赖,拉着他惹是生非。
那时的秦素霜见阿初恢复正常,以为她原谅了自己的隐瞒,经常面无表情的她竟破天荒的咧着嘴从早笑到晚,根本丝毫没有发现阿初心意的转变——二人虽然比起以往更加亲密无间,但却再也没有了那种,当她二人站在一处时,仿佛连虫鸣鸟叫都显得多余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他嫉妒的百爪挠心的氛围。
再后来,阿初终于被他无微不至的关怀打动了,也喜欢上了他,二人就这么互许了终身。
可他没想到,他爹突然就逼着他和秦素霜成亲,而秦素霜居然还跑去和阿初抱怨。
他看着阿初留给秦素霜的那一页薄薄的信纸,登时骇的魂飞魄散,生怕她就此杳无音讯,再也见不到了。而秦素霜得知他二人的私情后竟然并未怪罪于他,而是逼着他,代阿初向他要个说法。
他能有什么说法,他心心念念的,唯一挚爱的正是阿初啊!于是,他当着秦素霜的面,用他最真诚的心赌咒发誓,这辈子一定不会辜负阿初,否则便不得好死。
随后,他居然从秦素霜口中得知了白家居住的大致范围——彼时,他已经和阿初情投意合。可这消息,阿初连他没都说,却告知了秦素霜,他为此很是烦闷过一阵子。
不告诉他是对的,不告诉他是对的啊!
他哪有什么资格得知阿初的下落,得知白家的所在,哪里来的脸和阿初拜堂成亲,哪里来的胆子逼着阿初跳崖,将她一家斩尽杀绝?!
所以究竟是哪里来的呢?又是从何而起的呢?
他挣扎着,抗拒着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身体去做他根本就不愿意做的事情,可是,毫无用处。
他只能看着自己犹如畜生一般,满口谎言的欺骗阿初和她的家人。而后又连畜生都不如的亲手将自己心爱的女人打落山崖,即使他那时明明知道她已经怀了他的骨肉!
事后,为了不让白家将他的所作所为泄露出去,他眼睛都不眨的杀了白家上上下下整整一十三条活口,将他们抛尸崖底,连阿初从小养大的老黄狗都没放过。
他的身体里就像是住了两个人一般,一个是他,另一个却是心狠手辣,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恶魔。
他只能任由这个恶魔灭完白家,转头回去跟他爹一起商议如何坑害秦家,占了人家家业不算,竟然连他的舅父,已经是他新婚妻子的秦素霜,就连他自己的亲娘……
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坏事做绝的滋味并不好受,即使他靠着这些,从他爹那里得到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夸奖,得到了他以前做梦都不曾想过的一切。
可这些本就无用,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
他其实不过只是想,跟阿初长相厮守,生许许多多的孩子。然后仍旧住在舅父家隔壁,等着秦素霜嫁人生子后,和她攀比谁家的孩子更有出息,更加孝顺罢了。
就算他家的孩子仍旧比不过秦素霜家的,他也不会生气,不会因此责备他们,因为他们的父亲也比不过,因为他们的祖母只希望他们健康快乐。
可是,他想要的,除了耍手段从秦素霜手中抢来的阿初之外,从没有一样成真过。
就连阿初,他也辜负了……
后来他是如何能够重新掌控自己身体的,他已经记不清了。
他掌控身体之后又做了些什么,遭遇了些什么事,他也记不清了。
他只知道,那时,他似乎睁眼闭眼都和阿初在一起,回到了他们相遇的那一段时光。
他给阿初摘花,陪着她上蹿下跳,和她一起住在一个小院子里,每天除了吃喝之外再也没有别的烦心事。
虽然他的身体时不常的传来痛感,告诉他,他现在其实过得并不好,可那又怎样呢?好的日子他又不是没过过。那些躺在别人的尸山血海中满足自己私欲的,锦衣玉食的日子他已经过够了,现在吃的苦连他罪孽的千分之一都不到。
更何况,他还可以看到阿初。睁开眼闭上眼都是她,蓝天白云上是她,青草鲜花上是她,连拂过的微风,洒落的雨滴——都是她。这怎么能算是苦呢,只要他还活着,他愿意今后都过这样的日子……
直到,他看到了他和阿初的儿子,仅仅只是一眼,他就看出,这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一定是阿初生下的,他们的儿子。
然后,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阿初还没有跟他在一起时,对着秦素霜的,天真无邪的笑脸。
应该是秦素霜和阿初最讨厌的人是他,最喜欢的人,是彼此。
而他不该,更不配。